步行數分鐘後來到花櫟城的南門，站崗的衛兵盡職把關，貝倫斯從領口拉出垂掛頸子的金屬吊牌，他們立刻聯繫上司，請入牆內一旁的候客室。
歐克面露困惑地瞅向貝倫斯，下一秒腦中傳來對方的意念。
『一開始我姑且算是奉令跟一群人上山搜索難民的，只不過中途我就跟小渡鴉去找你了，後來那些人怎麼樣我也沒興趣知道。』
『而這個吊牌就是識別證明，等會兒你就假裝是我在森林裡找到的倖存者，他們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你失去記憶、沒有印象，只記得似乎有一群人在燒殺擄掠。』
『至於其他的，我會處理。』
歐克眨眨眼睛，正過頭目視唯一的出入口。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暗示他們讓我們走呢？』
『拉文憑依在你身上，在他學會梅爾卡巴之前，你無法靈體化避開麻煩。第一次暗示對人偶很有效，但從第二次開始效果就微乎其微。方便起見，先讓他們對我們留點印象，或趁機取得簽證之類的，這期間難保不會又遇到相同的問題。』
『我知道了。』
歐克淡然看著走來的二男一女，他們的裝束除了女子的側肩多了一枚徽章之外，其他全和之前出現在迷幻之森問路的那名男子相同；他思索貝倫斯的話語，總算釐清前因後果。
「不好意思久等了，請坐。」
女衛兵親自倒了杯茶，伸手示意眼前依然佇立的俊男美女。
她坐下身子，拉著椅子向前一步，手肘抵在桌上雙手交握。
「只有你們回來嗎？席德和其他人呢？告訴我廓爾克斯山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另外兩名衛兵也在他們面前坐了下來，手握紙筆準備記錄。
歐克靜靜坐在貝倫斯的身邊，看著他們一搭一唱，親眼目睹對方把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說得栩栩如生，其中穿插幾句真話，虛實交加，一時之間也差點讓他這個當事者信以為真。
貝倫斯餘光瞄過他一眼，投出一道意識交流。
『嘛，既然我幻術無能，就只好在嘴上功夫花點心思囉！反正大部分的人偶那麼容易被誤導，耍耍嘴皮子就能搞定多省事呀，哈哈。』
他無言以對，半個鐘頭後不只雙雙取得臨時證明，對方還領到二枚金幣的酬金。
一被放行，貝倫斯立刻帶著一鳥一樹前往花櫟城內的知名酒吧，晚膳時間總是人滿為患，門外饕客更是大排長龍。
早已習慣緩慢步調的千年樹精才剛瞥過長達一條街的隊伍一眼，就被沒什麼耐心的金髮男子拉手直往大門插隊，乖乖排隊的客人看了各個怒火中燒，豈知前來接應的服務生不僅沒有委婉規勸，反而還眼冒金幣地熱烈歡迎。
「喂！搞什麼鬼啊！那傢伙憑什麼插隊！」
終於有人出聲叫罵，貝倫斯瞄了那群人一眼，他們的神色好似酒醉剛醒，一臉茫然。
『你對他們下暗示了嗎？』
貝倫斯淺笑點頭，站在對方肩上的拉文面對如此惡行只能目瞪口呆。
「來來來，貴客請坐。」
『這位也是？』
『不，這位沒有。我正要下暗示，他就先讓我們進來了。看來之前給他的＂小費＂讓他掉了節操。』
『嘎，你也很沒節操嘎。』
『拉文，閉嘴。』
「兩位是吧？現在是尖峰時段，最多只能用餐一百分鐘噢！造成您的不便還請見諒。來，這是菜單，有需要做推薦介紹嗎？」
「不用了，菜單上的全都來一份。」
「這⋯⋯將近二十人的份量，沒關係吧？」
店小二看看貝倫斯又瞧瞧歐克，這位金髮男的食量他是曾經目睹過的，只不過這位氣質出眾、髮色罕見的美女，也有完全看不出來的異次元胃袋嗎？
「當然。」
「好、好的，我這就為您準備。那這位美女呢？」
歐克與貝倫斯對望一眼，向服務生搖搖頭。
「是算在一起的嗎？好的，大約十分鐘後就能陸續上菜了，人有點多還請見諒。如果還有需要加點什麼，直接跟我們說就可以了。」
服務生壓下一張紙條收回兩份菜單，不論是笑容還是禮數都是最高水準，但才回到內場沒多久，聽覺敏銳的貝倫斯和拉文就聽到「土豪吃貨來了」之類的話。
『嘎，你之前幹了什麼嘎⋯⋯』
『沒幹什麼，就只是盡情滿足我的食欲罷了。』
約莫一刻鐘後便送來第一道佳餚，歐克盯著它看，面色發白。
「吃唄，這是洗禮。」
「我不吃⋯⋯」
面對淋了果醬、撒滿堅果的生菜沙拉，他怎麼樣也不願意開口吃掉活生生被殺死的異地親族，而且餐盤邊緣還點綴幾片花瓣——對他而言，簡直就是惡意切掉同類的生殖器官亮在他的面前。
人類果然是無法理解的動物，可是為什麼不是人類的貝倫斯還能在他面前吃得如此津津有味？他說的洗禮又是什麼意思？
「快吃唄。從你轉化成彼岸的準居民開始，就已經不再屬於植物的範疇了，快把無用的三觀節操扔掉吧。」
「三觀？」
「世界觀、生命觀、價值觀——對你而言，說人生觀實在不妥，總之你現在正卡在既有的生命觀。」
歐克蹙起娥眉，不解反問。
「這跟吃掉『他們』的屍體有什麼關係？」
「當你能毫不猶豫地吃下它，就代表你能接受將來有一天，遇到變成壞掉人偶的植物時，你有辦法狠下心來解決它了。」
貝倫斯擦了擦嘴角，看著對方手持餐叉緊盯盤子裡的菜餚一動也不動，輕笑一聲。
「現在下不了手的話，那動物的肉呢？」
他用下巴比了比剛送上來的蜜汁烤雞，看到同為鳥類的屍體，拉文渾身炸毛。
『嘎嘎嘎嘎！』
『叫什麼？你是食腐動物不是嗎？這料理可是人偶們精心處理過的，味道肯定比腐爛的屍體好啊！』
歐克遲疑數秒，總算把叉子插進對方遞來的肉塊，鼓起勇氣往嘴裡塞進一小口。
站在他肩膀上的拉文彷彿在看驚悚度爆表的恐怖片一般，一對翅膀遮住自己的鳥眼，瑟瑟發抖不忍直視。
「吃起來怎麼樣？」
「感覺不壞。」
『不——！主人被帶壞了嘎！咕咕⋯⋯』
貝倫斯笑容滿面地看著逐步嘗試各種美食的千年樹精，對方就像初見世面的深閨少女，有些膽怯，卻又對新鮮事物止不住好奇。
歐克的食量不大，但除了幾道花果素食之外，大部分都已嚐上一口。
九十分鐘後，滿桌山珍海味幾乎全都納進貝倫斯的無底洞胃，拍拍屁股準備結帳。
面對兩個人就抵上二十人消費額的貴客，酒吧主管更是親自出面送客。
他們閒聊了一會兒，在離開前收到主管的好意，讓對方協助安排推薦的旅店。
看來今晚的落腳處已經定下來了，雖然彼岸的居民無須睡眠，但有個相對隱密的地方訓練拉文也是不錯的選擇。
翌日上午，拉文才剛學會運用普拉納沒多久，貝倫斯就拉著歐克出門閒逛。
「要去哪裡？」
「商店街唄。為了不留下遺憾，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到處逛逛不是挺好的嗎？」
歐克遲疑兩秒，點點頭。
昨晚離開酒吧之後，大街小巷都冷冷清清的，花櫟城的居民大多很早熄燈，只有幾間比較高檔的店面用得起成本不俗的油燈燃料，能夠多營業幾個鐘頭。
飯店退房後，貝倫斯拉著他的手直往隔壁大街，才剛過辰時就車水馬龍。
他靠到右側的扁石步道插入小巷，穿過捷徑後正是以步行為主的商店街，街上多出不少前幾日沒見過的恩愛男女和全家老小。
「今天的人似乎比較多，是休息日嗎？」
「休息日？」
「人類會每隔幾天休息一日，以類似的循環週期建立曆法、計算時日。」
歐克眨眨眼睛，掃過熱鬧的人類市集，在來到這裡之前，他幾乎沒見過人們歡樂的一面。
「為什麼要算得那麼精細？三千年來我只有感知氣溫濕度，默算季節輪替而已。」
「人類和我們不同，他們的生命很短暫，基準世界的人族平均幾十年到一、二百年不等，在曾經去過的異方中，我目前遇到壽命最長的人族也活不過千年。」
歐克半垂眼睫，看上去有些哀傷。
「儘管對我們來說猶如曇花一現，可他們的適應力、繁殖力，以及文明重建的速度卻是最優秀的。這對阿卡莎祕錄的眾生而言，想要快速體驗一段栩栩如生的夢境，人類是很熱門的載體。」
「夢境？」
貝倫斯淺淺一笑，牽著對方融入人群。
「在你登上彼岸之後，就會理解為什麼我會這麼說了。先不說那些，既然來到商店街，就找找看有什麼紀念品吧。」
歐克點點頭，與對方走馬看花晃了半條街、停過幾個攤子又轉身離去。
他依舊兩手空空，而貝倫斯則是一路吃了不少零嘴，嘴裡還叼著一串丸子。
驀地，他被某個攤子的商品吸走了注意力。
「那個是⋯⋯泥土？」
「陶罐？花瓶？」
歐克怔了一下——花瓶？明明是用泥土做的容器，卻不是拿來種植，而是拿來裝植物的那種部位嗎？
他沉下眸子，人類的某些行為還真是讓他難以接受。
「陶罐⋯⋯可以種植嗎？」
「可以呀，只要口徑夠大沒有蓋子，你可以在下面挖個排水洞，拿來裝泥土埋果實。」
「彼岸可以種嗎？」
「沒辦法，那裡沒有所謂的『生命』，當你帶著種子登上的那瞬間，就會灰飛煙滅了。」
歐克略顯失望地別過頭，一個轉身愣了一下，一位看起來有點猥瑣的黑人靠了過來。
「嘿，阿倫？」
「阿達？你不是妨礙風化被抓去關了嗎？」
剛從紙袋掏出食物的貝倫斯沒注意周遭的氣味，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昨日因禍得福逃過一劫的黑人老兄。
「什麼話！我是冤枉的，你給我的賞金被我一個損友盯上，約我去他家喝酒，結果偷了我的錢又扒光我的衣服，把我扔在青樓外面！」
「噗，交友不慎。」
他看向對方身邊的雀斑女子，瞇眼追問。
「那這個賣花的女人怎麼會跟你在一塊兒？」
站在一旁的歐克顫了一下，退到貝倫斯的身後，無聲戒備那名女子。
「她是我的貴人，昨天凌晨她正要去批貨時，恰好親眼目睹我被損友拖到青樓；要不是她傍晚去跟衛兵說情，我也不可能晚上就被放出來。」
「我只是告訴衛兵我看到的情況，結果那個人跟青鬼幫交易時被逮個正著，就那麼剛好被衛兵押著出現在我面前，也當場找到看起來很新的錢袋。」
雀斑女子掩嘴輕笑。
「當時沒看到青梅竹馬，還不怎麼敢跟其他衛兵搭話呢。」
「那個混帳竟然還是青鬼幫的？嘖嘖，難怪後來衛兵會問我遺失的錢袋長什麼樣子⋯⋯等等，你的青梅竹馬是衛兵？」
「是呀，可惜他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貝倫斯和歐克面面相覷，雖然現在沒什麼事兒卻又不想搭理他們。
「叫什麼名字呀？」
「席德。」
雀斑少女甜甜一笑，目光望向站在貝倫斯身後緊緊牽住的清麗女子，忽然上前雙手握住對方的另一隻手，不禁讚嘆。
「哇，妳長得好漂亮呀！皮膚好好、頭髮很有光澤、顏色也很罕見耶！你是哪裡來的？」
歐克抗拒地後退一步，靈體狀態的拉文嘎嘎兩聲，貝倫斯一手搭上歐克的肩膀，順手握合拉文的鳥嘴。
「嘿嘿，『她』是我從廓爾克斯山裡找來的，我的老婆很讚吧？」
「阿倫，我猜你又要唬爛她是那尊千年樹精了吧？哈哈哈哈。」
「你知道的嘛！哈哈。」
歐克微蹙雙眉，之前貝倫斯的大半謊言穿插幾句實情，那些衛兵就完全信以為真，怎麼這次明明沒半點說謊成分，這些人卻不相信？
「好啦好啦，看你們在約會的樣子，我們就不打擾啦。」
眼看他們識相離開，貝倫斯呢喃一句。
「看來阿德那傢伙肯定是失戀了呀，如果還活著說不定會想一頭撞死吧？」
「失戀？」
「那個叫席德的衛兵暗戀那個女人呀。」
歐克思忖，反問道。
「為什麼失戀會想死？我和其他的同伴開花授粉，並不會因為中意的那株沒結到果實而想死。」
「這就是不同的價值觀囉。如果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我也不會難過到想死。」
「嗯？」
「想都不用想，當然是去毀滅世界啦！只要世界爛到沒地方去，自然就會回來哩。」
歐克無言以對，輕拍對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對方才注意到某隻渡鴉差點兒被他捏到扁掉。
貝倫斯嚥下較為鬆軟的白麵包，剝了一半遞到歐克的面前。
「這是什麼？」
「人們用小麥精製而成的糧食，雖然原料是植物，但不管看起來還是吃起來，都已經相去甚遠了。」
歐克躊躇數秒注視對方，對方並沒有散發惡意，或許只是單純分享而已。
他半垂眼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捏了一小塊嚐試看看。
「怎麼樣？」
「還是有麥子的味道⋯⋯」
「不能接受嗎？」
「勉勉強強。」
他愣了一下，忽然轉問。
「你也吃過龍嗎？」
「龍也分很多種，有些倒是吃過⋯⋯咦？」
貝倫斯說到一半，注意力忽然被前方巷尾的人群吸引過去。
見狀，歐克也順著他的視線遙望。
一大群衛兵集中在隔壁巷頭，街道交叉口聚集了不少民眾，貌似正在圍觀什麼。
「那個方向⋯⋯莫非是賣早飯的婆婆出事了？」
「婆婆？」
「就是之前讓我吃下人肉叉燒包的老人。」
貝倫斯閉眼聆聽，相隔一百多公尺勉強能夠辨識出湊熱鬧的群眾和衛兵的交談。
「大概是壞掉人偶所造成的影響消失後，神智恢復正常的她無法承受精神衝擊而自殺了，貌似是常客光顧店面時發現的。」
『嘎，人類不會吃掉同伴的屍體嘎？』
「瑟希的詛咒可以影響到這麼遠的地方嗎？」
歐克眨眨眼睛，餘光瞥過肩上的拉文一眼，在脫離樹根及真菌的共享網絡後，他的感知範圍大幅縮減，沒辦法像他們那般敏銳。
「或許該說，是壞掉人偶出現的前兆吧？那場帶有濃稠惡意的暴風雨，多多少少影響到這裡的居民。如果我放著瑟希不管，時間一久，精神素質差的人都會陸續成為犧牲者。」
歐克點點頭，遙望圍觀的群眾一眼，難以理解為什麼人類會為了一個同族個體之死而做出這種無意義的旁觀行為。
「嗯？這個不錯嘛！」
身旁的貝倫斯忽然拉著他湊向一邊沒有半點客人的旅行商人，陳列在地毯上的奇珍異寶讓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把玩。
歐克蹲下身子，注視某塊閃閃發亮的石頭。
「這是什麼？」
「寶石，種類應該是石英。」
「石英？」
歐克抬頭追問，餘光瞄過攤販主人，這位旅行商人把自己遮到只露出兩隻眼睛，身上帶有一絲古墓氣味，而且沉默得令人卻步。
「俗稱水晶，多數人把它當成裝飾品，但其實它的實用之處還不少。」
貝倫斯投射意識交流，直接在對方的腦內進行補充。
『它是很棒的靈能載具及增幅器，有的甚至還能承載意識、擁有自我。這種礦石很適合做為輔助拉文學習的工具。』
「老闆，這怎麼賣？」
「五十銀。」
「那這個呢？」
「二金幣。」
貝倫斯二話不說掏錢交易，購入一支雙錐水晶與一條垂掛新月吊墜的寶石項鍊，雙手捏著項鍊的兩端，當場將它戴上歐克的脖子。
「這是？」
「屬於你的紀念品。」
他淺笑回應，牽著對方離開商店街，一手兩指捏起雙錐水晶，在人煙較少的大道上調整它的密度結構，中間繫上一條靈能絲線，靈體化掛在拉文的鳥頸。
『嘎，你是怎麼辦到的嘎？』
『這種小技巧，你只要多多練習普拉納，自然就會知道原理啦。』
歐克靜靜聆聽，手指撫過胸前的寶石掛墜，反覆思忖剛才對方的靈能操控方式，忽然理解該如何將紀念品帶回彼岸了。
他回望漸行漸遠的商店街，目前才正要日上三竿，接下來要去哪裡？
「咦？有人活著回來了？」
直往南門準備離開花櫟城的貝倫斯，一見到某道面熟的憔悴人影便停下腳步。
「是那個問路的男人。」
「問路？」
「你跟瑟希打鬥時，他有出現在我的面前，詢問過逃生路線。」
貝倫斯轉了轉眼珠子，忽然改變主意。
「原來當時突然冒出來的傢伙是他啊？看來會是個有趣的小插曲，我們就在城裡多待一會兒唄。」
他上前數步，刻意走到那人面前，燦爛一笑。
「嗨，阿德。」
精神不濟的席德一看到來人先是傻愣，接著注意到被對方牢牢牽住的清麗女子，那身淡漠脫俗的氣質令他瞪大雙眼，震懾不已。
「千、千年樹精？」
他瞪向精神飽滿、毫髮無傷的金髮男子，不禁打了個哆嗦。
「莫、莫非你真的是妖術師⋯⋯」
貝倫斯翻了翻死魚眼，餘光瞄過周遭行人，順手搭上對方的肩膀，壞笑提議。
「你真的這麼認為？不然這樣好了，我們先去你家聊聊唄！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我吧？嘿嘿。」
席德的臉色忽青忽白，事情發展實在太弔詭了！儘管百般的不願意，但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他還是只能表面應和，然後默默在心裡問候對方的祖宗十八代。
席德沒有兄弟姐妹，父母也在五年前相繼過世，這段日子都是一個人住，偶爾相約同事朋友閒聊聚餐。
沒什麼家具的樸素屋子格局不大，但生活環境和所得收入比起多數平民已好上太多。
「我沒什麼好招待的，才釀不到一年的葡萄酒要嗎？」
「好啊。不過昨晚解過饞了，現在比起食欲，我對你的經歷比較感興趣。」
貝倫斯雙手交握頂著下巴，靠著木桌淡笑問話。
「當時出現在『雅黛兒』附近的人類就是你吧？那時我在有點遠的地方沒看清楚——我想你有很多疑惑，還有更多的恐懼。」
他瞅著雙目早已抹上濃厚黑眼圈的青年，直說來意。
「我想知道你到底看見多少，又想起多少。」
「你到底是誰？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能把千年樹精變成人類帶到這兒？還有，你是不是曾經消除過我的記憶？我總覺得曾經見過你在城外跟渡鴉打交道的樣子。」
儘管滿腹疑惑問，身心受創又睡眠不足的席德，現在就像隨時都會爆肝而死的模樣。
「你就那麼確信『雅黛兒』是千年樹精，而我也確實存在嗎？」
貝倫斯壞笑一聲，對方的精神狀況早已面臨崩潰邊緣，稍加言語誘導或許就能達到強烈效果。
「那隻巨大的黑蜘蛛是什麼怪物？另一隻怪物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迷幻之森會被炸成屍海？當時你又人在何處？」
席德捏捏眉心，強撐隨時都有可能不聽使喚的眼皮。
「還有，為什麼後來從迷幻之森遺址逃出來的山賊，會說有個頭上長角的金髮死神在追殺他們？莫非你不是人類，而是偽裝成人的死神？」
面對席德的疑問，貝倫斯不疾不徐地說。
「這些都是你的幻覺，既然你進入過迷幻之森，又怎能確保自己的神智完好如初？」
「不論是我還是雅黛兒，都只是你幻想出來的產物，包括那些怪物。」
「有知覺並不代表不是夢境，沒有知覺也不意味只是夢境。有時候，夢境與現世的差異是極為模糊的，你只是身歷其境一場夢魘罷了。」
「當你沉入夢鄉再次甦醒，你將會發現『現實』與你的『記憶』存有無法忽視的差距，而這個模糊地帶你越是想看清它的軌跡，你越會迷失在其中。」
眼見對方強撐意志想要發言抗辯，貝倫斯伸出食指阻止對方，碧綠的雙瞳微放金光。
「夢境本來就不是完全能用邏輯解釋的世界，而你正身處在這樣的世界，有些事無論你知不知曉都沒有差別，當記憶與相信只會徒增痛苦時，不如忘卻。」
席德的腦中迴蕩對方的話語，倏地眼前一黑，整個人無力地趴在桌上，手邊還放了兩只剛注滿葡萄酒的木杯。
見狀，貝倫斯索性拾起一杯，一飲而盡。
「為什麼你要跟他說這些呢？」
歐克靜靜旁觀一切，直到現在才開口發問。
「給他製造往後能夠說服他自己忘卻的記憶和環境，這麼做不管是對他、對這個世界，還是對執楔者而言都比較好。」
貝倫斯放下酒杯，站起身子伸伸懶腰，回看對方補上一句。
「雖然機率很低，但我還是遇過——曾經就出現過類似這種『小插曲』改變了那個世界的既定軌跡，結果數百年後又出現壞掉人偶，害我才剛回彼岸沒多久又被老太婆叫了過去。」
「老太婆？」
「嘛，晚點兒你就會見到她了，不過可別當著她的面這麼說，她肯定會暴走。」
歐克點點頭，在離去之前回望一眼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疲憊青年，看上去就像為了撫平失戀傷痛而獨自酌酒，喝到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樣。
十天後，根據席德的回城報告，城管派遣百餘名衛兵上山搜索數日，成功捉拿山賊餘黨，半年內也大力掃除城內同流合汙的青鬼幫。
然而，當初放行「阿倫」和「雅黛兒」的衛兵，卻在一段時間後強烈否認有過這號人物，就連曾經相處過的達爾西也表示自己不認識這種百年前菜市場名的男人，甚至連知名酒吧的服務生和負責人也說從沒出現過如此能吃的客人。
席德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朝夕劇變，彷彿所有人的記憶都被抹除一般，他堅信自己經歷過那般怪奇悚事；可惜的是，隨著時間流逝，周遭的人們看待他的目光也逐漸轉變，從一開始的友善同情變成看待瘋子般的嫌惡迴避。
他無視上司的再三告誡，一年後不僅因此丟了工作，青梅竹馬也為此斷絕往來。
席德在這之後渾渾噩噩過了將近三年，把那段不被世人所接受的真相書寫下來。
隔年的某一天，與達爾西步入禮堂的青梅竹馬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瞧他依舊萎靡不振的模樣賞了他一記耳光，他好似大夢初醒一般，回頭審視自己的手稿，對比如此平庸的現狀與逐漸朦朧的記憶，他困惑了——究竟何謂現實？何謂夢境？
為了尋找答案，他再次前往記憶中的廓爾克斯山，原本化為屍海血地的迷幻之森早已變成一片碧茵草原，點綴幾棵樹苗生意盎然。
對人生大徹大悟的他，決定重新振作踏上旅程，環遊各座城鎮成為吟遊詩人。
百年後，有另一段關於廓爾克斯山的史詩流傳下來——傳說中的千年樹精與偽裝成人的金髮死神，為了剷除無惡不作的山賊與盤據深山的惡靈，攜手合作共剿邪惡，最後消失形影不知所蹤。
千年後，這段無比接近真相的故事，卻被後世的人們視為神話，只是無稽之談。
創作內容
［千年樹精］第八章．夢境與現世（下）
◉ 關於某莎的二三事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