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星期天，早上十點四十二分，老陳滷肉飯，三樓。
「不行，他媽的，當我沒說，上一件比較好。」
陳哥喃喃自語，從我身上粗魯地扒下那件顏色誇張的紫色西裝。
「那個……陳哥，這年頭約會穿西裝，會不會太老派啦？」
我看著陳哥翻箱倒櫃，小心翼翼。
「幹，胡說八道，西裝是現代紳士的盔甲，何來老派之說！」
不要抄電影台詞啦。
「對吧，阿義？」
我們兩人一同望向坐在一旁摳腳皮的義哥。他一面咀嚼剛才摳下來的腳皮，一面仔細審視我的打扮。
「是有一點誇張沒錯啦。」他用公正的口氣說。
「會嗎？」陳哥皺眉，再次上下打量我。
我本來是打算隨便穿一件襯衫就去跟彥希約會的，但是陳哥一聽到我第一次約會居然完全沒打算治裝，立刻半強迫地將我拉進他的房間，要幫我打理身上行頭。
站在當事人的立場我是很感謝他的，雖然他的品味我一點也不敢恭維。
「而且老闆你那件穿在文仔身上看起來有點大。」義哥吃著腳皮。
「幹，我就想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我的身高比陳哥稍微矮一點，但身材遠沒有他那麼厚實壯碩，使得西裝外套在我身上看起來鬆垮垮的。
「不行，這樣沒準頭。」陳哥搖搖頭，仰頭高喊：「漂亮老婆！漂亮老婆！過來一下！」
幾秒後，門外響起一陣清脆的腳步聲。
「陳信遙，你在叫狗啊？哇！」
老闆娘一踏進房間，看到我的樣子立刻驚呼。
「帥喔，阿文，你要結婚喔？」
「呃……不是——」
「他下午要約會啦。」義哥搶著回答，「剛認識的女生，第一次。」
他坐直身子，邊說邊整理衣領。我知道他暗戀老闆娘很久了，就他自己所言，他會來老陳滷肉飯做事也是因為對老闆娘一見鍾情。
這並不怪義哥，畢竟雖然年過四十，但老闆娘看起來還是風姿綽約。肌膚白皙，身材凹凸有緻，短髮造型就像年輕女孩一樣俏麗，跟不懂保養不懂打扮的陳哥截然不同，他們兩人走在路上大概會被人認為年紀相差有點大的兄妹吧。
老闆娘沒有答理義哥，而是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品頭論足。
「第一次約會？不行不行，襯衫太大了，褲子的板型也有點過時，年輕人別這麼穿，還有，不要西裝，不要西裝。」
「不要西裝？」陳哥臉垮了下來。
「在台灣只有兩種人會穿西裝，相親和拉保險。」
「可是漂亮老婆，當年咱第一次約會，我穿西裝妳不是很高興？」
「那是可憐你。」
「……」
老闆娘把我的西裝外套拿開，又從陳哥的衣櫃拿出幾件襯衫，在我身前比了比。
她神情專注，口中唸唸有詞，近得我能夠聞到她身上成熟的香水味，偶爾她還會伸手量了量我的腰圍和胸圍。我能夠感受到義哥死盯著我的視線，再這樣下去他大概會開始流血淚。
「這件好了，不是很完美，將就吧。」
幾分鐘後，老闆娘揚了揚右手的藍色棉質襯衫。
「第一次約會嘛，穩重一點。褲子就這件吧。」
她邊說邊從床上抽出剛才被陳哥淘汰的卡其長褲，將兩件放在我身上比了比。
「喔。」
「喔喔。」
一旁的陳哥和義哥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哎唷幹，不錯內。」
「比我剛才挑的黃色襯衫搭紫色西裝還好……」
等等，原來剛才陳哥的那個搭配認真的？
「褲子有點大，我等等幫你改一下，襯衫也會順便燙過。」
我受寵若驚。
「這……這樣不好吧，老闆娘！怎麼好意思……」
老闆娘用責備的眼神看我。
「阿文，你怎麼到現在還把我們當成外人啊？」
「對咩對咩。」義哥幫腔。
「不是，如果把褲子改了，這樣陳哥到時候不就沒法穿了嗎？」我著急地說。
「就一件褲子而已，又沒差，你穿了覺得喜歡送你就好啦。」陳哥不耐煩。
「對咩對咩。」
我連忙搖手。
「不行啦，陳哥，我不能接受……」
他一臉受不了
「不要在那邊婆婆媽媽，媽的，你這幾年幫我們店裡那麼多忙，一件褲子又算什麼？」
「可是……」我來回看著陳哥和老闆娘，還是覺得這樣不太妥。
老闆娘嘆了口氣。
「阿文，你陳哥都說要送你了，這時候你應該說什麼？」
她的語氣循循善誘得像是媽媽一樣，好像把我當幼幼班小孩子。
我咬著嘴唇，猶豫了一陣子。
「……謝謝。」
「媽的，無聊欸，你跟我們計較這個幹嘛？」陳哥嘆氣。
「這就對了嘛。」老闆娘捏了捏我的鼻頭，笑嘻嘻，「別擔心，你老闆娘出手，保證讓你帥到不行的去約會。」
義哥大聲吹口哨。
「老闆娘太神啦，不愧是前男裝專櫃小姐。」
「哎，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現在功夫還剩幾成。」老闆娘謙虛的說，口氣卻很自豪，「阿文，給我兩個小時，你等等再上來拿。」
她話一說完，也不等我回答，提起襯衫和褲子，快步走出房間，腳步聲如來時般清脆。
隔了半秒，我發現一旁的義哥冷冷看著我，這時我才意識起來，連忙朝著老闆娘的方向高喊。
「老闆娘，謝謝！」
「不用跟我客氣，小笨蛋。」老闆娘的笑聲遠遠傳來，在房子裡迴盪。
義哥嘆口氣，用手肘頂了頂我的背。
「果然這種事情還要找女人來看，齁。」
「早知道直接叫漂亮老婆過來幫忙選就好了，害我瞎忙半天。」陳哥無奈地說，抬頭看了一眼時鐘，「阿文啊，你等等要約會，我看你今天就——」
「陳哥，別再說這件事了，我今天會上班的。」
自從跟陳哥談起我要跟彥希約會的事後，他就不斷告訴我我今天可以直接請假，但是我不可希望為了這種小事就給其他人添麻煩。
「你到時候臭哄哄的去跟人家女孩子約會，這樣不好啦。」
「我會回家洗澡。而且你都要送我褲子了我還請假，這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對咩對咩。」
這回義哥站在我這邊，雖然我知道他只是不希望等等少一個人手而已。
陳哥瞪著我們，無計可施。
「好吧，你們兩個北七，走啦，上工了。」
我跟在陳哥和義哥身後下樓，回到熟悉的店面。
陳哥去後方的廚房對滷肉進行最後調味，而我和義哥則到前台進行開店的準備。
「媽的，老闆娘今天還是這麼辣。」義哥一臉凍未條。
「義哥，你冷靜點啊，人家是有夫之婦……」
「三小啦，現在想想也犯法？」他大罵，用力揉我的頭，「他奶奶的，等等要跟未滿二十的小妹妹約會，還讓老闆娘在你身上東摸西摸，怎麼好處都被你占走了啊？」
「那也不是我願意的啊……不然你下次也請老闆娘幫你改衣服好了，這樣她就會幫你量腰胸圍了。」
「幹，有道理耶……」
他一臉興奮，手終於離開我的頭。
正當我以為終於可以好好工作時，他卻把臉湊了過來。
「欸，文仔。」
「幹……幹嘛？」我堤防地看他。
「讓我舔你的鼻子。」義哥一臉認真的說。
我二十歲後就沒那麼害怕過。
「你在工三小啦，不要！」
「拜託啦，剛剛老闆娘不是摸過你的鼻子嗎？拜託，舔一下就好。」
「才不要！義哥，你是變態嗎！」
「為了老闆娘，當變態我也願意啊。」
「拜託你不要一臉認真說這種話啦！你如果連這一點點你也想舔，那你幹嘛不去舔老闆娘用過的馬桶圈啊？」
義哥皺眉看著我，眼裡透著怪異。
「……文仔，你是天才嗎？」
這個北七沒救了，完全沒救，有沒有家屬能幫忙簽放棄治療同意書？
就在我和義哥拉拉扯扯的時候，第一組客人已經來了。
我一把將義哥推開，出聲招呼。
「不好意思，我們還在準備，請在稍等幾分——」
我抬起頭，看見客人的樣子，一愣。
兩名黑衣人。
其中一人身材高壯、剃著平頭，年紀大約三十歲後半。另一人稍微年輕點，嘴上叼著香菸，梳著油頭，是個胖子。
兩人的共通點，是身上的黑衣和黑褲，以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事實上，這兩人我都還算熟悉，他們是店裡的常客，常常會來吃飯聊天。只不過，他們出現的時間通常是在深夜，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看見這兩人。
另外，他們還有另一個特殊身份。
雖然從來沒有人問過，但是老陳滷肉飯的員工都知道，他們是在道上混的兄弟。
流氓，或者，說得準確一點。
黑幫。
胖子朝我點點頭，將嘴上快燃盡的煙嘴丟進水溝。
「你好，你們頭家不在？」
我印象所及，這應該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
語調比我想像中親切不少，相當隨和的台語。
「呃，他在裡面準備其他東西，需要我去叫他嗎？」
他點了點頭。
「麻煩一下。」
我偷偷和義哥交換一個眼神，帶著那兩人走進店裡。
我請他們在還沒開燈的用餐區稍待，跑進後場找陳哥。
陳哥同樣一臉疑惑，不過他還是拋下了手上的工作跟著我出來。
那兩個人罕見的沒有互相交談、也不坐下，只是這麼在空蕩蕩的店裡站著，抬頭仰望貼在牆上的菜單。
看見陳哥出現，剛才跟我搭話的那位胖子點了點頭，伸出手。
「陳老闆。」
陳哥做出營業用的客套笑容，與他握了握。
「兩位大哥找我，有何貴幹啊？」
既然他們指名找陳哥，自然沒我的事了，於是我識相的離開，準備回到前台去。
但是我走到一半，那個胖子卻出聲喊住我。
「年輕人，幫個忙，把店門關起來。」
我轉過身，疑惑不解，轉頭看看陳哥、又看看那兩人。
「大哥，你這樣就不對了，」陳哥皺眉，臉色一沉，本來的笑容盡失，「大白天的，這樣不太好吧？」
那個一直沒開口的平頭男子這時開口。
「你誤會了，陳老闆，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他的聲音低沉粗糙，「十分鐘就好，希望能讓我們跟你談一下。」
空氣凝結。
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確實不像是要來生事的樣子。但是……
我身後傳來腳步聲，義哥來了。
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盯著那兩人，雙手抱胸，站在門邊，等待陳哥的發落。
我也看著陳哥，等他開口。
陳哥遲疑了一下，最後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阿文，把鐵門拉下來，阿義，回去做事。」
那兩個黑衣人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向朝陳哥道謝，也向我和義哥點了點頭。
既然陳哥都這麼說了，我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我和義哥走出店門，放下鉛藍色的鐵門，讓那兩人和陳哥獨處。
我們很有默契的都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側耳傾聽。
只要店裡傳來一絲動靜，我們兩人就會立刻衝進去幫忙。
不過，除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以外，店裡什麼聲音都沒有，至於對話內容則是完全聽不見。
不出十分鐘，陳哥就從店裡將鐵門重新拉開。
那兩名黑衣人走出來，經過我們的時候還向我點了點頭。
這時已經有其他早到的客人站在外頭等待了，而他們看見黑衣人的樣子都連忙自動退開。
我想他們應該以為這兩人是來討債的吧。
那一高一胖的黑衣人穿過大馬路，坐上一台破舊的深綠色喜美，驅車離去。
站在我身旁目送他們離開的陳哥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吩咐我開店，讓在門外等待的客人盡快入座，像是沒事一樣。
除了一絲絲憂心。
假日客人之多，絲毫不遜於平日晚上，畢竟老陳滷肉飯只有假日才會在白天營業。
我們一直忙到接近兩點才有時間休息，陳哥處理完所有的單之後，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在小板凳上抽菸。
義哥關掉瓦斯爐，將店門口的牌子從「營業中」轉成「休息中」，然後拉了張椅子到陳哥旁邊，掏出打火機，點菸。
「所以，老闆，剛才那兩人來幹啥？」
「哪兩人？」陳哥明知故問。
「就那兩個混青鬼幫的阿。」
「青鬼幫？」
我和陳哥同時看向他，滿臉疑惑。
「幹嘛？你們不知道喔？」義哥吐出煙霧，「他們那個幫派每個人肩膀上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刺青，藍色的日本鬼面。」
聽他這麼一說，我好像有印象，他們有時候會穿吊嘎來吃飯，確實能看見刺青。
「原來如此，所以叫青鬼幫？」
「嗯啊。」
陳哥發出嘆息。
「他們不是什麼青鬼幫，那是天海幫的人。」
我和義哥對視一眼，眼裡盡是驚愕。
「天海……幹，那個天海幫？」義哥難以置信。
『天海幫』可是即使在全國範圍都很有名的大幫派，我印象中，在我小的時候三天兩頭就會有他們惹事的新聞上報。
最近幾年好像轉型成公司形式做起生意，比較少出現在新聞版面上了，但偶爾還是有天海幫某某堂小弟在ＫＴＶ打人之類的小新聞出現。
我從來沒想過會在現實生活中聽見這個名字。
「唉，不過你要說他們是什麼『青鬼』，倒也沒錯。」陳哥搔搔鬍渣，「那個刺青代表的是他們在幫裡歸屬的派系，青綠色的鬼面，意思是他們是『青玉』一派的人。」
我和義哥互看一眼。
連派系都出來了？
「那他們……呃，他們來找我們做什麼？」
「對啊對啊，天海幫就天海幫嘛，找我們幹嘛？」
陳哥又嘆了口氣，望向人車往來的大馬路，嘴上的菸頭火光大盛。
「他們希望我把店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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