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色的陰影
1.
急促的腳步聲踏出電梯,門「嗶」一下地開了。薛晉嵐早有心理準備,要面對屋內的血腥場面。然而當他推開門,暗著燈的客廳裡只有一地冰冷的月光,他環顧四周,空氣死寂得有些異常。
「巧衣?小斌?」
他衝著門裡喊,玄關旁猝不及防地繞出了一個人影,薛晉嵐反射地摸向槍。旋即卻看清了妹妹壓著嘴唇的表情:
「噓,孩子已經睡了。」
「……妳說的那具屍體呢?」
薛巧衣突兀地笑笑,卸下妝容後,她的臉色顯得蒼白。然而即便是蒼白也無礙於她展現自己嘲弄的態度,這一笑薛晉嵐立刻明白:他被騙了。
「妳這是做什麼?」
他有些惱火,可話才出口他便後悔了。果不其然薛巧衣伸手抓住了他的下巴、硬生生地將他拉到自己眼前。收斂嘴角弧度的同時她的眼神驟冷,一字一頓、吐出來的話都像利刃刮過手足的臉。
「做什麼?不就是把我親愛的哥哥找回來嗎?」
「那妳也沒必要說謊。」
「誰說我說謊了?」
她瞪大了眼睛,薛晉嵐終於聞到,妹妹身上有股很淡的血腥味──進屋時感覺不出來,是因為家具都被仔細地處理過了。但肯定有血沾到了薛巧衣的衣服、頭髮,滲透了纖維,為稍早前也許驚心動魄的意外留下了證據。
「你沒有看我給你發的訊息,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是,我打通你的電話時事情已經解決了。但更早之前,你都在哪裡?」
──你只顧著和那男人鬼混。薛巧衣冷冷地從牙縫間迸出聲音,每個音節都像具有實體、狠狠地敲在薛晉嵐身上。他被說得啞口無言,拿出手機確認,簡訊都是好幾個小時之前的了,要是真的等到他回來,恐怕屍體都已發臭。
那時他在做什麼?薛晉嵐看著螢幕上接收簡訊的時間,不敢細想。
「你是準備和那男人走了嗎?」
「不是。」
不會再犯了。薛晉嵐說出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保證,妹妹沉默了下、將臉別開。他伸手像是想碰她的肩膀,但在最後一刻停住了動作。他嘆了口氣,繞過她來到小斌的房間外,只見孩子安然地睡在水藍色的大床上,嘴巴附近掛著口水、發出細微的鼾聲,安睡的樣子似乎前不久發生的事都與他無關。
感覺到另外一人走到了身後,薛晉嵐依然看著小斌無邪的睡顏,問道:
「妳找了誰處理?」
「簡沁。」
薛晉嵐知道這個名字,那是他們合作過幾次的殺手──他可信嗎?薛晉嵐又問,這次對方沒有回答,而是突然從背後靠住了他。
說不上為什麼,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轉過身,他阻止還想上前的薛巧衣。
「別這樣。」
「我知道你受不了我們。可是你還要再逃嗎?」
或許加上了今夜和凌霜的那些事,他被她的質問輕易激怒。只聽見一陣紊亂的腳步聲、緊接著一聲悶響。薛巧衣的背撞上牆壁、而肩膀被薛晉嵐死死扣住。他的臉完全覆沒在黑暗中,語氣壓抑:
「搞清楚,今天這件事完全是妳造成的!對,我沒能在妳身旁,但是讓陌生人進入家裡的是我嗎?妳有多異想天開,還要給小斌找保母?」
「……你該不會覺得我帶著小斌,是件很容易的事?」
薛晉嵐僵住了。她一把推開他,卻不慎撞倒了腳邊的花瓶。「匡噹」一聲,被驚醒的小斌哇哇大哭,薛巧衣自己跌坐在地上,瓷器碎片把她幼細的小腿劃出一道口子,薛晉嵐匆匆地蹲下,拿手帕按住了她的傷口。
「別管我,去看看小斌。」
薛晉嵐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起身進房。說起小斌,他那自私的妹妹就像是變了個人……為什麼他以前從未發覺呢?他來到床邊將孩子抱起,小斌那張臉哭起來時比平常生動許多,少了一點痴傻的憨態。
「好了、好了。」
哄著哭鬧不休的孩子,他腦海裡卻冷不防響起凌霜的聲音──薛斌是誰?
他覺得可笑似地搖了搖頭。
2.
事過後幾天了,薛晉嵐刻意讓自己忘記那個海上的夜晚。搞定了檢驗所的所長,他忙著和上游聯絡、敲定第一批出貨的事宜。同時,準備著半個月後的家族聚會。
婚禮之後,他將第一次出席薛家家族內的活動。那些從沒搞清楚過他是誰的親戚,肯定為他準備了精心設計的陷阱,幸好他本就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應付那些人、轉移部分可能察覺小斌的視線,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過,這次的聚會,恐怕不能讓某個名義上是他舅媽的女人出席了──近日她總死纏爛打地探究他的背景,行動太過頻繁,已讓薛巧衣感到威脅。
因此薛晉嵐約了簡沁。在私人的美容店當中,一張按摩床上躺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他懶懶地享受著店內小姐輕柔的觸摸,半瞇著眼,看著坐在床邊的薛晉嵐。
「真是個蠢女人呀,讓我們的大小姐困擾了呢。」
薛晉嵐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卻不看向簡沁。他受不了對方總要和他約在這種地方,然而簡沁受他們信任的原因,正是因為他完全與電子產品絕緣,不論想透過電話或者電子郵件,都無法聯繫到他。
──電磁波會傷害皮膚。這是他的理由。要找簡沁,唯有透過美容院聯絡。
薛晉嵐不喜歡在此久待。雖說美容店中的人肯定也不全是按摩小姐這麼簡單,可每次談任務都有雙耳朵在旁聽著,仍讓他不大習慣。
「我就當作你答應了。我把訂金和上次巧衣找你處理東西的錢一併給你,開個價吧。」
「大小姐付過囉。」
小姐將簡沁的身體翻了過來,仔細地搓揉他的肩膀,他的皮膚雪白得像女人一樣,連那懶懶的聲音都比一般人陰柔。薛晉嵐聽聞他的話,愣了下,簡沁只收支票,他是知道的。這話背後的意思是:薛巧衣和他碰過面。
「她是那天來的嗎?」
他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簡沁「呵呵」地笑了笑,故意裝作沒聽到問題一樣,反過來向薛晉嵐問道:
「來過這麼多遍了。老爺要不要也賞個臉,給這家店捧捧場?」
小姐的手一路摸到了他臉上,在他眼眶邊熟練地劃圓圈。他語調裡滿是受用的笑意,又再補了一句:
「煩惱容易讓人生皺紋哦。」
薛晉嵐起身就要走。按摩床旁的簾子猛地被人掀開,簾子後方的人差點和他面對面撞上。只見一個異國風韻的女人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手上的銅盤托著一疊毛巾、低頭便匆匆地繞過他。
「她一直在外面?」
薛晉嵐蹙起眉,回頭質問簡沁。卻看見簡沁像睡著般、舒服地閉著眼。剛才的女子在床頭放下了托盤,正看向他、朝他勾了勾手。
她站在一扇單面的玻璃窗邊,窗外是夜色下風化區的旖旎燈火。他謹慎地走上前,女子臉上驀然攢出笑。她將玻璃窗打開了個縫隙,拿出一個小巧的望遠鏡卡在縫間,示意要薛晉嵐過來。
他不發一語地上前,瞄向女子的眼光飽含警戒的意味。但後者只顧著笑,把位子讓了出來。薛晉嵐彎身透過望遠鏡看出去,忽地僵住了身子。
「我們不如來談一談……這個怎麼算吧?」
簡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而薛晉嵐看見的是對面大樓上、一抹雪白的身影。女殺手沒有發現來自另一個方向的窺視,槍口指著美容店一樓的正門,自始自終,她的表情都被狙擊鏡擋在後方。
薛晉嵐擠出一聲乾冷的笑,某個冰冷的物件擦過了他頭頂,一把自動手槍從他上方伸出了窗戶、握在女人留有長長指甲的手裡。
對街的雪朵如同有所感應,警覺地轉過頭,當她的視線與薛晉嵐對上,經過消音的槍聲也在瞬間響起。
女殺手像放慢動作般、緩緩軟倒,而那個異國女子「嘖」了聲,似乎並未打中要害。
「喂,簡沁──」
薛晉嵐的聲線有些不穩,他慢了半拍才轉過頭,把話接了下去:
「我可沒說要付這筆錢。」
「那就當作不得不為的額外任務唄。為了保證我未來能順利拿到薪水。」
他說得滿不在乎,然而薛晉嵐馬上就想到了雪朵背後的師門……這傢伙壓根搞不清楚狀況!
摔掉手中的望遠鏡,他扭頭撞開了正在替便簡沁按摩的小姐,往走廊盡頭的樓梯跑。他一路跑下鋪了紅色地毯的階梯,思考快速運轉著:雪朵要是死了怎麼辦?還有可能再讓簡沁處理嗎?
他停在被鎖死的自動門前,發覺自己連出去都難。
「老爺,怎麼了嗎?」
簡沁不知何時來到背後,調戲似地故意拉長了尾音。身上還披著濕潤的毛巾,一隻白嫩的手便搭上薛晉嵐肩膀。
薛晉嵐甩開他,見他仍一副笑咪咪的樣子,背脊倏地發冷。
「你是故意的?」
「真是的,別這麼說嘛。」
回應他的不是簡沁。櫃檯上方的燈暗了下來,只剩樓梯階上的投射燈、打在一雙形狀姣好的裸足上。剛才那個開槍的女人款款地走下紅毯,笑容妖豔──薛晉嵐意識到什麼,看向簡沁的手。
沒有握槍的繭、沒有一點傷疤,光滑的皮膚比起薛巧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把視線轉回女人身上,薛晉嵐的心不禁往下沉。他看著她踏下最後一個台階。黑暗中,將手悄悄地往身體前方挪。三步、兩步……在女人即將來到身邊的瞬間,他猛然發難,一拐子重重地架在簡沁身上。
唔呃!男人措手不及地往後退,薛晉嵐半秒都不敢多遲疑,抽槍便要打碎玻璃門。可不等他扣下扳機,左肩便被巨大的力量往後扯,一個巧秒地錯位、女人手法嫻熟地擒住他,從奪槍到利用腿部動作破壞他的平衡,幾個動作在眨眼間完成。
「咚」的一聲,薛晉嵐撞上了玻璃、防身手槍也飛了出去。他試圖掙動,可只是再一次被對方壓回門上,女人那高瘦的身形不知怎麼就能生出那麼大的力氣,她貼近薛晉嵐的臉,他發現她露齒而笑時露出了後排的兩顆金牙。
「媽的──」
後方的簡沁爆了粗口,捂著肚子走到女子身後,後者側過腦袋,他一拳便飛向薛晉嵐的臉。薛晉嵐避無可避,隨著不自然的悶響、鼻子流出了鮮血。簡沁嫌不解氣,再次舉起手,他的同伴卻阻止了他。
他們以異國的語言快速地交換了兩句話,快速的語調和從沒聽過的發音,讓薛晉嵐難以分辨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不過,等兩人討論完畢,簡沁便用中文朝他開口了:
「我們的客戶──有位夫人想和您談談。」
「這就是你做生意的方式嗎?」
嘴裡嘗到了鐵鏽味,他惡狠狠的目光並不能動搖他們。只見一個螢幕亮了起來,簡沁把手機湊到他耳邊。
那端的撥號聲像催命的節奏,使這短暫的等待都像世紀般漫長……
「喂?」
「老闆,您要的人我們捉住了。」
薛晉嵐瞬間就認出了聲線的主人,對方那張豐腴的臉浮現在他腦海裡,久違地讓他產生想吐的感覺。
「可算讓我找到機會了。本來一直在想──巧衣是靠上了哪家的勢力。沒想到,禍胎都是自家出來的呀。」
顧雪慧。這人名義上是他的舅媽,本來該是今天他向簡沁下單的對象。這些收錢辦事的人果真毫無信義可言,他被反將了一軍。但薛晉嵐最無法想透的是,為什麼她會知道自己的事?
去世的父親、母親、大哥,本家的部下、甚至薛巧衣本人,那些可能的人選快速地閃過腦中。可顧雪慧接下來的話,迅速地打破了他的一切猜想。
「和自己的妹妹結婚、連孩子都有了,是吧?薛庭裕你還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你以為躲個幾年就永遠沒人會發現嗎?公司大家可以不要,但你欠分家的、可得讓我們從你身上拿回來。」
她把他當成大哥了──薛晉嵐閉上眼,後頸已佈滿了冷汗。但他卻發自內心地想笑,陰影中,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