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承諾
(享樂間,議會,1571年)
「你不會失望的!」亞瑟‧馮‧畢羅,議會騎士團長、社交圈寵兒、身價水漲船高的黃金單身漢暨血族最完美的金髮帥哥(這部份屬於自稱),正心神愉快地問候幾秒前首次踏進享樂間的安卓亞斯‧布萊克伍德。
「先告訴我規則吧,隊長,別害我被趕出去。」三十二歲的布萊克伍德漠然觀察黑暗中的貪婪目光,不羈的橘色長髮和蘇格蘭裙讓他頓時成為享樂間裡的焦點,當然,他特殊的來歷也讓黑暗中的血紅雙眼紛紛望向自己。
他感覺自己像塊砧板上的肉。
「沒什麼規則。」亞瑟接過侍者遞來的酒杯回應道。「頂多銘記一點:享樂間裡的事情別帶出享樂間,除非想招惹麻煩或被結婚戒指綁架。」
「收到。」
「好吧還有另一點,那群亞馬遜女戰士超讚。」
「你這樣幫布拉加家族亂取綽號小心被揍!」他差點大笑。那個以勇猛殘暴著稱的老家族幾乎看不見半個男人,多數血族選擇相信布拉加的女人只要向月亮祈禱小孩就會從天而降。據說布拉加最年輕的成員艾維拉,不到五歲的小女孩,早已跟家人出門打獵咬斷不少倒楣鬼的脖子,就連斯巴達人也沒那麼誇張。
「喔對,安卓亞斯,你到底有沒有過……你知道的,關起房門做的事情。」
「沒……問這幹嘛?」這不就是我來享樂間的理由嗎?布萊克伍德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小心珀爾伯爵。」亞瑟一溜煙就跟幾個貴夫人跑了。「他不適合當第一個男人。」
「我哪知道誰是珀爾伯爵?」布萊克伍德只好坐進扶手椅欣賞肉慾橫流,打量所有不請自來的愛撫試圖找到最合適的開始,但缺乏經驗加上平常看慣這群高高在上傢伙的討厭樣(那是老托加沒用的兒子在裸奔追裸女對吧?實在他媽有夠棒),他頓時失去了胃口,早知道就跟老頭待在圖書室聊伊拉斯謨斯。
「一個人來?」
低沉嗓音竄入耳道。
「差不多。」他沒有抬頭。
「騎士團成員?」黑髮男人逕自在他身旁坐下。
「對。」
「讓我猜猜,你就是他們說的最後一個鮑本恩‧西斯?」男人搭上他的肩膀把玩橘色長髮。「會火焰魔法的那個男孩?」
「見到珍禽異獸感想如何?」他自嘲道。
「就像其他血族一樣,高傲……而美好。」
「第一次聽到這種奉承。」他轉頭凝視身穿黑袍的男人,毫不意外察覺血紅色雙眸閃爍著慾望。
「魔法與否,我們都是相同的生物。」男人將酒杯湊向他。他喝了幾口後舔舐下唇,感受摻混血液的酒水流下食道。「再來一點?」
「嗯……」
或許享樂間並沒那麼糟糕。
男人捏住他的下顎覆上親吻,在他喘息時轉往頸側嚙咬,空閒的右手從橘色髮叢滑至裙襬與大腿之間的縫隙探入。
他感覺四肢突然失去了控制。
「裡頭什麼都沒穿?」男人對他微笑。
「這衣服就是這樣穿……」他想扭動身體卻徒勞無功。「想穿可以借你……噢……」
「我還是欣賞就好。」男人撩起裙襬,此舉立即被亞瑟打斷。
「你是不是對他下藥?」亞瑟死瞪著男人。
「只是想看看狼血在體質特殊的個體中如何作用。」男人攤手說。
「這很過份,珀爾,非常過份。」
「別擔心,老友,我會好好照料他。」
「我比較擔心被維西‧奧圖臭罵。他把這小鬼交給我,我可不想出亂子。」亞瑟不快地直呼族長名諱,在眾目睽睽下拎起神智不清的布萊克伍德踏出享樂間。
珀爾伯爵若有所思地笑著。
「你還真掉進那傢伙的陷阱!」亞瑟把他扔進圖書室座椅,沒好氣地把一旁正在抄書的諾斯特拉達姆抓來要對方準備輸血器具。
「我哪知道他就是珀爾伯爵……」布萊克伍德對他抱怨。「有夠變態。」
「唉,知道就好。」
~*~
(辛特布呂爾,1655年)
一切都結束了。
布萊克伍德看著著火的身軀倒下時這麼想。
地下碉堡被燒得漆黑,灰燼四處飄散,士兵們綑綁主戰派僅存的人馬扔到他面前要他確認身份。
亞瑟已經死了。
他不懂為何還有族人要追隨那可怕的想法。
「這能為我們帶來和平。」亞瑟當時這麼說。
「這不會帶來和平!」他扔下劍大吼。「求求你,隊長,奴役只會讓殺戮永無止盡!這不是狩獵!這是屠殺!」
「我永遠無法說服你啊,安卓亞斯。」亞瑟苦笑道。
「拜託……向議會投降,我不想燒死你。」
「議會不會讓我活著。如果你是對的,就讓我的妻小活在一個和平的世界吧。」
亞瑟舉起劍從頸部劃過。
太陽正從山頭升起。
「不──」
布萊克伍德衝向倒地的騎士團長,無法阻止對方在陽光下逐漸化為灰燼。
「她要是生下女孩,就叫她伊索德。」亞瑟閉上眼睛。「男孩的話……就叫崔斯坦吧。」
「到頭來……你還不是深愛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他嚐到淚水鹹味。「囚禁他們,奪去他們的自由,所有事情將完全變調。」
「很矛盾對吧?」
「是的,隊長,這很矛盾。」
「保護他們,我的朋友,用你的信念守護血族……如果你是對的。」
「這些都是死到臨頭才投降的渣滓,有必要帶回議會審判嗎?」士兵問他。
「他們還活著就必須接受審判。」他掃視戰俘,毫不意外在其中發現熟悉面孔,但其中一員讓他格外驚訝。「……珀爾伯爵?」
「這真不是重逢的好日子。」
珀爾對他苦笑。
~*~
(伯爵宅邸,維也納,1679年)
瘟疫讓城市充滿死亡氣息,但對多數血族來說,過多死亡彷彿一場精采絕倫的秀,只差好品質的血液變得更難取得就是了。
「議會想讓我看起來像隻精心打扮的猴子。」珀爾伯爵為滿臉不快的布萊克伍德倒酒。「現在又派探子來監視我。」
「我的工作不叫探子,我只是暫時被派來當你的護衛順便看看能對人類的瘟疫做些什麼,內戰後大家不想看到火刑者成天在議會裡閒逛。」布萊克伍德毫無慾望觸摸酒杯。感謝大難不死的托加公爵和他兒子的大嘴巴,他在戰後得到火刑者這渾名,族裡再也不把他當成珍禽異獸看待,而是惡夢中的怪物。
或許他比較適合當怪物。
背信忘義的怪物。
他這麼想。
「還在記恨享樂間的事情?」珀爾歪嘴笑著。
「你不值得信任,腓德列克。」
「為了一家老小得洗心革面,所以請相信我吧,這酒可是為你特地從馬德拉群島運來的。」
「幹嘛從大西洋運酒過來?」
「與朋友分享好東西是我的興趣。」珀爾搶過他的杯子啜飲一口。「還不相信我嗎?」
「你妻子還在上聲樂課。」他搖搖頭。
「娥蘇拉要我們在臥房等她。」
「為何對我如此執著?」他不想提起對方的上一段婚姻,聽說那個可憐的男人幾乎丟掉小命才逃出奧地利,導致沒貴族敢安心把兒子交給個性惡劣的伯爵。「我是個怪物。」
「喔不安卓亞斯,你才不是怪物。」珀爾趁他起身時將他壓到牆上。「沒有血族能比你強大,這讓我……」
「這讓你渴望我?」還是渴望我的力量?他不屑地笑著,感受親吻落在耳際,接著是眼角、臉頰,酒香在齒舌交纏時佔據所有感官。
「我想念你那頭長髮,還有蘇格蘭裙。」珀爾在他唇邊低語。
「原來你這麼念舊。」
「可不是?」珀爾扣住他的腰磨蹭,他閉上眼享受難得的體溫,在快感加深時不自覺地咬住下唇,也許他們現在就像兩條互舔傷口的狗一樣可悲。
「腓德列克……」
「嗯?」
「到床上?」他止住那些不安份的手指,對方回以狡猾笑容。
「到床上。」
娥蘇拉在他們大戰第二回合時走進臥房,布萊克伍德這才發現紅髮女人的頸子有道咬痕。
「等等,妳曾經是人類?」他驚訝地喘息。
「這很重要嗎?」娥蘇拉像隻貓一樣爬上他。
「呃不……不太重要。」
他只好把疑問暫時收進心底。
這逐漸形成一種規律,他們總在娥蘇拉上聲樂課時做愛,在她的歌聲中到達頂點,然後等她回房間繼續下一場激情。他仍對娥蘇拉的過去感到好奇,但難以找到時機提問,或者,對珀爾異常殷勤的追求提出疑問。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他某天決定開口。
「你似乎被這件事困惑許久。」珀爾又為他倒了杯酒。
「以前從未見過她所以有點好奇。」
「其實我們在內戰前就認識了,或更確切來說,她是我『製造』出來的。」
「你?可是這不符合你對人類的……『在綿羊裡尋找獅子是浪費時間』?你不是這樣認為嗎?」
「八十年前,我有次到一座女修院狩獵,還沒踏進屋子就聞到血腥味。尋找一陣後才發現地窖裡有個被鞭打過的女人被吊在鐵鍊上,他們不該對如此美麗的女人做這種事情。」
「她……就是娥蘇拉?」
「她當時叫瑪麗亞。」珀爾凝視窗外城鎮裡的燈火說道。「如果要說對人類有惻隱之心,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她告訴我她在告解時對管理她們的神父說出不能說的秘密,結果就變成那樣了。她只不過……親了另一個女孩。」
「人類不會認為那沒什麼。」布萊克伍德聳了聳肩。
「是啊。我問她是否想繼續當人類,她回答我她痛恨自己。或許是一時憐憫,我給了她自由。」
「自由?也許我們的枷鎖只是沒比人類沉重而已。」
「我也很希望有個能叫出嚎哭者的伙伴,唯有轉化人類才可能達成,而她成功了。」
「說起來你還是有目的才轉化她。」
「我不否認我有這種想法,但我確實愛她。」珀爾握住他的手輕撫。「就像我對你的情感一樣。」
「真貪心。」他發出乾笑。
但他知道珀爾終究沒改變對人類的想法,亞瑟的遺志仍有追隨者。
我不能愛你。
他感到刺痛。
他在維也納疫情漸緩的幾年後收到議會通知要他回騎士團接下隊長職務,顯然有聲浪認為監視主戰派領袖已非必要,堅稱過去的叛徒已恢復忠誠能繼續為血族效命。
「結果你成了議會在奧地利的代表,真諷刺。」他沒告訴珀爾他即將離開。
「我大可懶惰點省得被那些老傢伙嫌棄。」珀爾愉快地把他推回枕頭上,娥蘇拉的歌聲從宅邸另一頭傳來。「你無法否認奧地利依然是主戰派的大本營這事實,讓老賊們自我感覺良好恐怕才是上策。」
「聽起來議會又要開始頭痛了。」他親吻對方說道。
「我有你,他們不敢太囂張。」
「我可沒興趣整天驚嚇那群老傢伙啊。」
「待在我身邊。」珀爾捧住他的臉頰。「別走好嗎?我會想辦法跟議會說明,我們能合作無間。」
「你還是知道了那件事……」他茫然注視血紅雙眼。
「我愛你,安卓亞斯。」
「我不能接受你的愛。」他看著笑容從珀爾臉上消失。「我的任務結束了。」
他痛恨自己這麼說。
接著是來自頸部的劇痛與窒息感襲來。
「告訴我你在撒謊!」珀爾掐住他怒吼。
「不……我沒有撒謊……」
「所以我只不過是你的工作?」
「沒錯。」他撒謊道,隨即被扔出床鋪撞上牆壁。
「別讓我再看到你!!」
珀爾憤怒地踏出房門,就連娥蘇拉也攔不住大發脾氣的丈夫而被推倒在地。
他看見淚水從珀爾的眼角流下。
~*~
(托加家族寓所,巴黎,1754年)
「喔不不不,安卓亞斯,我爸才不會輕易把位子讓給我!就算化成灰也會死巴著不放!」托加公爵那沒用的兒子發出尖銳笑聲,手裡的撲克牌差點掉滿地。
「那最好,我可不想太常在議會見到你。」布萊克伍德語帶譏諷地把紙牌扔到桌上並獲得小托加的哀號。「抱歉又贏了。」
「討厭!每次都這樣!」
「改玩撞球如何?」
「我還是去看戲算了。」小托加嘟著嘴調整假髮。
「今天有什麼?」
「拉摩的《卡斯托爾和波魯斯》(Castor et Pollux),聽說和1737年的演出不太一樣,作曲家做了些修改,我已經看膩義大利佬的鬧劇和那堆煩死人的筆戰了。要一起去嗎?」
「嗯……」
「你還有十分鐘可以考慮,不然就自己走去劇院!」小托加手忙腳亂地跑回房間更衣。
一道黑色身影從宴會人群閃過引起他的注意。
他快步跟了過去,在圖書室前停下腳步,推開門後發現珀爾伯爵就坐在扶手椅中死瞪著他。
「……腓德列克?」
「你來巴黎幹嘛?」珀爾質問道。
「騎士團的事情,最好別多問。」
「依然像個到處挖人骯髒事的探子。」
「娥蘇拉沒一起來?」他鼓起勇氣走向珀爾。
「天還沒亮就跟朋友去凡爾賽宮觀光了。」珀爾試圖拉住他,猶豫一陣後沮喪地垂下右手。「安卓亞斯……」
「別跟我道歉,我沒那個資格。」他輕撫珀爾的臉頰,隨即被對方緊擁。
「向我保證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我再度背叛議會……就殺了我,就像你殺死亞瑟一樣,我不需要接受審判。向我保證,安卓亞斯。」
「……你真想這麼做嗎?」
「我需要你的承諾。」
他閉上眼嘆息。
「我會讓你失望,腓德列克。」
~*~
「布萊克伍德?」班尼迪托輕戳他的肩膀。
「啥?!」他差點摔下椅子,小黑炭與同伴們在窗邊發出幸災樂禍的嘎嘎聲。「閉嘴死鳥!」
「你竟然讀信讀到睡著了。」
「欸拜託,從黑城回來後我根本沒得睡!有滿坑滿谷的證物要處理耶!」他倒回椅子碎念,對於沒能讀完厄拉的信感到萬分抱歉。他不忍心繼續跟同樣疲倦的班尼迪托辯論,胖神父現在比他更需要睡眠。
但那些事情宛如昨日。
他試圖把夢中所見鎖回意識深處。
「你們現在還抄了伯爵家大概會挖出更多麻煩,希望我在場不會造成你們的困擾。」
「不會。沒把珀爾家翻過來我看議會不會罷休,也許你能找到可以跟羅馬報告的材料,像是我們不覺得怎樣的『榨汁』器材有機會嚇死整打神父,貴族最愛把那種東西擺地下室。」
「為什麼要擺地下室?不對,應該說那東西是幹什麼用的?」
「榨人血動物血用的啊,開趴很方便。」
「聽起來超可怕。」班尼迪托感覺早餐在胃裡翻攪,但一陣急促腳步聲打斷了兩人的閒聊。
「怎麼了?」布萊克伍德看著上氣接不接下氣的八字鬍騎士。
「這實在太瘋狂了!」蘭斯洛特粗聲喘著氣。
「到底是怎樣?」
「我們剛才又去伯爵宅邸找東西,結果伯爵的秘書說他撞鬼了!他說他半夜看見伯爵的鬼魂!地上還出現溼腳印!」
「別鬧了!你竟然相信這種事?我看先把秘書抓來行館比較實際吧!」
「可是……」
「你該不會嚇到不敢去蒐證?」布萊克伍德不屑地瞪著蘭斯洛特。
「……有點,其他騎士也是。」
「嘖!艾維拉和老頭怎麼說?」
「他們不相信秘書的說詞所以要你決定。」蘭斯洛特不安地望著吸血鬼醫生套上外袍起身。
「走吧小班,要去鬼屋探險囉。」
「拜託不要……」班尼迪托只能絕望地搖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