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玖：奏雷(八)──「緋鏡與白鶴」
「看來妳已經想起來了。」
待我從回憶漩渦中回神後，名為「鏡」的女孩已經背對我，站在被月光壟罩的桃花樹下。狂風已消逝，微風正徐徐吹拂，皎潔銀白光芒將這處幻境點綴的更有如仙境，而我心中則湧上無限的悔恨與悲傷。
因為我所期待一起看此美景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現在我就說出您不想面對的事實吧！」
「什麼意思？」聽聞鏡的說詞，令我再度感到害怕，但這種感覺卻有如相隔多時般陌生。
「您之所以會想不起這段往事，而且需要要我的提點，是因為……」女孩邊看著自己細長的手指最後若有所思的開口：「歷經那時，差不多也過了將近兩千多年了吧！」
「兩……千多年？」暈眩乍然襲來，不知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還是腦海中某塊角落，潛藏的記憶正被悄悄喚醒。
「沒錯，距離范鶴您被麻生一族『封印』至黃泉深淵，到現在我開啟您內心的結界『華之間』的現在，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了，而且諷刺的是，距離上一次范家村再度遭遇『落償』的時間是在三十天前，這次是麻生一族的四名後人再度將其封印的。」
我的身體有如背負千斤之重，來到此地後，這還是第一次我感到自身空洞靈魂的重量，我悵然若失走到她面前，甚至質疑眼前這名女孩根本只是我的幻覺。
「范鶴，不，霖，這就是妳必須面對的現實。我知道妳現在一定非常混亂，而且一定有某些記憶有如片段快速閃過，但是讓您的靈魂崩潰不是我今日前來的目的。」鏡抓住我無力的手臂道，黑色瞳仁在月光下彷彿一面澄清的湖面。
「『落償』再度引發了嗎？那……那到底又有多少人因為這樣死去？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真的已經沉睡兩千多年了？晨呢？范家村呢？妳是不是在騙我？」
女孩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接著重重嘆了口氣，才娓娓道出這兩千多年來的來龍去脈。
「雖然當時麻生稻雲將『妳們』封印在黃泉，但另一個范鶴的靈魂並沒有完全受到阻止，想必在誘導妳步上『落償』結果的同時，肯定找到某種方法，逃過了仙法封印。」
「難道……是靈魂分割嗎？」在聽鏡如此一說，久遠的記憶讓我找到能使她繼續留存於世的原因：「記得當時她佔據了家母軀體……既然她是我的衍生，勢必也過繼了我身上的仙術吧？另一個我若本就是亡靈怨念的集大成，那從眾多靈魂中進行切割，接著找到宿主，就如同擁有無數容器一樣並非不可能。」
「想必就是如此。因為另一個妳即使力量被大幅削弱，但自身存在並沒有被抹滅。當時范家村已成灰燼，原本的『落償』也因結界的阻止得已告終，這同時也象徵，『獻首祭』所設下的一切規則不復存在，另一個妳選擇出走范家村。」
「利用眾多鮮血換來絕望的封印，結果卻又開啟她的希望之扉嗎？」我沉痛的說，假如這真是能夠解救范家村的答案，那我們村人一直以來的堅持又算什麼？仙人們口中的預言豈不更是毫無說服力？任其把我們當成人偶一樣玩弄嗎？
「范鶴，雖然范家村的『出走』禁咒就此解除，但同時也象徵著什麼您知道嗎？」鏡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略加重抓住我手臂的力道。「亡魂只能出、不能進，最終世界會只有亡者存在的大地，再也沒有生與死的界線，地獄會活生生在現世上演，莫非這就是妳，不，是范家村所有村民們所樂見，妳一開始想要逃避命運看到的結局嗎？」
「這……」我閉上眼睛忍住激動情緒，手臂不知何時已被放開，女孩接著邁開步伐走進桃樹陰影。
「但是，出走范家村，對另一個擁有『惡意』的妳同樣也受到莫大影響，因為能力被大幅削弱，加上遠走黃泉深淵，她漸漸失去力量轉生成了平凡人。」
「成了平凡人？」一聽到此我再度大驚，如同自己全身被冰冷的溪水浸濕。
「一名真正擁有『永生不死』，軀殼卻已是殘破不堪的平凡人。但她卻也沒有回頭走回范家村，最終還是只能選擇不斷前進，為了找尋能喚回自身能力的方法，還有尋找一個能夠替代的軀殼，最後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名為白蓮方的男人，而那時也已經過了將近千年之久。」
「白蓮方，意指此人非與我等為同時代的人嗎？」
「沒錯。」女孩揮動衣裳長擺，領著我繼續前進，神情逐漸轉為溫柔：「他已是千年後之人，是名研究者，而另一個妳也從他身上找到了喚回一切的計畫，如果以我們的說法則是『涅盤之術』。」
「沒想到千年後仍有懂得仙法的人？」
鏡搖搖頭，停下腳步仰望月牙，融入夜景的她如同置身畫中之仙。
「是千年後的技術。就這樣，他們引來大量被當成祭品的人們，走上染滿鮮血的道路，帶領他們回到千年以前，也就是距今天三十天前。」鏡緩緩低下頭閉上雙眼，接著一臉痛苦道：「她利用妳的名字找到她心中的棋子，想要重新恢復力量，回到千年前的范家村掌控黃泉之下的所有亡靈，迅速使現世淪為真正的地獄，只是身為平凡人的她根本不可能達成想完成的願望吧？」
「您是指……主宰現世，成為神一般的存在嗎？這……會不會太過荒繆了？」我張大嘴巴，對如此荒謬的情節不禁失笑，因為這種願望有如鬧劇般荒唐。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是對於生命的貪婪嗎？對於現世的留念？不對，要是如此，追求「死亡國度」就不可能是她的目的了，逝去者最渴望得到的是什麼？或許這才是至今生者必須去找尋的答案。
「亡靈難道只會因悔恨與怨念才存在嗎？雖然它們的心境我過去都感同身受，但是，我果然還是無法認同這種結果。母親……她死去之後，難道就只有徒留悔恨嗎？晨也是嗎？那些犧牲的村民們也是嗎？」我沉溺在自己思緒中差點無法自拔，鏡的嬌嫩嗓音再度把我喚回，如同一名引路人。
「最後她找到神州大陸某國度的一位臣子，經過漫長等待，該人果然能以她所要的條件來幫自己完成願望，不過這一切也是三十天前那場『落償之日』後才演變成這樣，跟被帶來此地的犧牲者……我有關。」
我看著說出這些話的當事人，她的臉上此時已不帶任何情緒，彷彿愛恨情仇早被她拋置腦後，徒留寧靜神情。她的側臉令我不敢直視，深怕自己的汙穢弄髒她一樣。
「三十天前的『落償』究竟……」
「是麻生後人所阻止的，繼承稻雲的力量，由四名仙人所阻止，他們這次不但將另一個妳再度封印於黃泉，並為范家村結界的四個出口設下『制約』。」
聽聞至此，我突然回想起在與麻生稻雲墮入深淵時，祂所留下的那番話……
「一切只為了千年後，雨過天晴那一刻的到來，吾等後人也將會持續這個使命，繼續下去。」
果然，祂連這個結果都預見了嗎？
「范家村因為妳的靈魂存在其中，所以至今才沒有瓦解，使現世成為真正的死亡國度，但對另一個妳來說，妳就像絆腳石般的存在，在得知她準備再次從范家村拉出妳的靈魂時，所幸四名仙人再度現身，並將其封印於黃泉深淵，令堂的肉體重置在『二十一殮堂』，他們不但於四個出口設下制約，重新佈下結界，並完成『獻首祭』重啟計畫。只是卻在未完成之際，祂們力竭而終。束手無策的另一個妳因為已被封印，只能再度利用破碎的靈魂，進行蠱惑凡人與附身的策略，這次終於找到位在『蓬萊』的我。」
「難道是想利用『不眠一族』特殊的嗎？」我回想起鏡跟我提過的自身身世，想到了這個可能，結果果真是如此。
女孩點點頭，眼神轉為憂傷，她別過臉試圖隱藏。
「因為我在我們村子也是異於常人的存在，所以我才會說我們的身世其實相當類似，明知道這可能是陷阱，我還是跟著方士來到這塊土地上，或許自我犧牲換來永世安寧，才是背負在我身上的真正命運吧？即使連母親都不願認同我的存在。」
「妳……」
「只是，我當然不會如她所願，不過我卻也的確成功打開了回到塵世的道路，在與黃泉之淵同處的『人迴峽』。最後我投入深淵，找尋『某位僧人』所給予我的提示，那位擁有『凡人之心』真正的范鶴，而范家村也開始因終日被雨覆蓋成了『雨村』。水本就是連結靈魂之物，想必這也是麻生一族設下結界後的伏筆吧？終究會將那名『命定之人』指引到這裡，使他潛在的『魂鳴』之力覺醒，即使這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妳所設下，想要『借屍還魂』的轉生陷阱。」
粉雪紛飛、月牙潔白，夜空沒有一抹雲朵，沒有任何繁星，裊裊霧氣不知何時飄散在夜色中，開始讓人感覺寒冷，「華之間」安靜到不可思議。對談後的冗長沉默，讓我像躺在一張柔軟茅草床上，細細咀嚼所有故事的來龍去脈，混亂的思緒稍稍獲得舒緩。
「原來，最終我跟她也只是一體兩面嗎？」我仰望夜空，心想另一個擁有「惡意」的自己可能就在某處，內心除了害怕也感覺哀傷，因為「我」已經造就了多少悲劇，自己根本無法想像。
「妳為什麼能知道這麼多？甚至連『命定之人』的預言也知曉了。」
「方才我不是有提到，是某位『僧人』告知我的嗎？也是我此行到來的目的。我現在成功開啟了『華之間』，而接下來您必須使用殘存的力量，守護任何前來此村，引導命運的眾人，這是妳的使命，也是擺脫無數次的千年輪迴，解救范家村跟現世的最終道路。」鏡蒼白的臉隱沒在逐漸飄來的霧氣之中，聲音也逐漸轉為細小，對方即將消失的預感襲上我心頭。
「鏡，難道……」
「不要感到害怕，妳最終所等待的人或許會再次回到身邊吧？」女孩淺淺一笑，眼神恢復溫柔。
還存有希望嗎？在這座村莊，未知的盡頭就在前來的「命定之人」身上嗎？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
「那名『僧人』所攜之物，就如同『不眠一族』一樣，是輔佐『命定之人』解救這座『雨之村』的關鍵，同樣的，它不會消失，會繼續留存於後世，直到……永遠。」女孩閉上眼睛緩緩轉身，最後一抹身影緩如細沙一樣，消失於夜色中。
一切的開始與結束宛如一場夢境，鏡的出現如同短暫過場，可是這場突然奇來的相遇，卻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深刻烙印，直到千年後的今天到來……
雨勢還在繼續，雷聲此起彼落，泥濘沾上前行者的褲管與身上，他們不斷狂奔向前，卻發現眼前的道路已來盡頭，是一座無法再前進的懸崖。
懸崖前有一座奪人性命的高聳「刑具」，上頭的血跡已乾涸深陷，無法被雨水沖刷掉，有如攀附無數死者的怨恨與思念，站在此處的兩人在感到震驚之餘也帶有點感慨，接著其中一人緊抓被透明袋子包覆的泛黃書冊，神情轉為堅定。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伍拾玖：奏雷(八)──「緋鏡與白鶴」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