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齊格兩手空空，還是那一身破爛長褲和襯衫，裂了縫的靴子隨他腳步一張一闔。被黏在地上的布魯托努力挺起身體，想看清楚整個情況。
怪異的是光他出現，整個局勢好像就有了全盤翻轉。阿波菲普暫停動作，雙眼緊盯著齊格，而齊格大剌剌地走過他面前，扶著虛弱的黑蒂靠在傾倒的石塔旁。他的動作很溫柔，好像懷中的黑蒂是件易碎物。布魯托不大爽快地想，所以如果願意這傢伙還是能好好把人帶到安全的地方，用不著拳打腳踢。
「你差點就來得太慢了。」阿波菲普手按在身旁的石塔上，龐大的魔法能量不斷向他掌下的石塔凝聚。「我正要拆毀日夜的疆界，你來親眼見證嗎？」
「來得太慢的是你，不是我。」齊格離開黑蒂身邊，轉身面對阿波菲普。「還記得巴伐利弗倪爾嗎？」
「提起舊東西有什麼好處？」
「我把東西還回去了。」
「什麼？」疑問從阿波菲普臉上浮現。「你怎麼可能放棄到手的秘寶？」
「因為我已經完成墨蘇羅的遺願。」齊格說：「早在二十年前，在你們正式發布懸賞令之後沒多久。」
難得阿波菲普也會露出這樣驚慌疑惑，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
「二十年前？怎麼可能？難道你……」
「我浪費了你二十年的時間。」齊格說：「目前看起來，這個計畫還滿成功的。」
「你做了什麼？」
「你弄不懂的是拆毀日夜疆界並不是今天播種，明天就能看到發芽的好事。當然這不能全怪你，是我故意引導你往這方面去想。阿波菲普，天幕下的世界何其廣大，世界的形狀這本書都出版幾年了，你有好好讀過它嗎？」
啊，世界的形狀，布魯托很喜歡那本書。
「世界比你想像的還要寬廣，如果你認不清這一點，這一百年可以說你是白活了。能夠影響整個世界的力量，絕對不是我們這麼一個凡人，敲鑼打鼓就能輕易改變。我做的事是改變其中一個支點，然後努力讓世界往我理想中的軌道滾。」
齊格不知道拿了什麼在鼻頭上搓了一下，打了一個大噴嚏。他是故意的，布魯托感覺得出阿波菲普快氣炸了，百碁塔的能量以他和齊格兩人為中心，捲成兩個暴風眼。在這樣的風暴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輪番轟炸布魯托的耳朵，幾乎要把他逼瘋了。
「當然，事情沒有我預想那麼完美，但你知道我的個性，我盡量做到最好。」齊格說：「也許還要再過幾十年，甚至一兩百年以上，百碁和萬有裡累積的能量才會完全消失，日夜回到最原始的狀態。等到那時，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記得我或你，日濟會、聖白殿、羯摩騎士或是什麼撈什子的赫蘇馬。」
「你竟敢、竟敢！」終於想通來龍去脈的阿波菲普，氣到連話都說不清楚，大地在他腳下顫抖。「好，你好樣的。不過沒關係，現在我已經知道所有的秘密，你以為你還能牽制我嗎？不，只要我在這裡殺了你，同樣能拆毀百碁塔，強迫日夜遵循我的規則。」
石塔在他掌中變形，破碎扭曲。阿波菲普哈哈大笑，齊格右膝一軟，單膝跪在他面前。
「就連你也要屈服在我的力量之下！」阿波菲普吼道：「看著，賽諸內，這才是掃除敵人的魄力。赫蘇馬的腳步已經被拖延得太久，讓世人仰首期盼得太久太久了！但在今天過後，我們的前路將是一片平坦，再也沒有人能阻饒我們了！」
不管這個賽諸內是誰，他都沒有現身百碁塔之下。不過此時實在不是去弄懂一個神秘人下落的時候，齊格快輸了，就算他用盡全力想要阻止百碁塔的能量流向阿波菲普，但在大到能夠綑綁整個世界的力量之前，他一個人根本發揮不了多少作用。布魯托只看得見他的背影，但不難猜想他氣喘吁吁，滿臉冷汗的樣子。
阿波菲普是橫掃萬物的洪流，齊格只是一株小樹，徒勞地隨波濤擺動，濺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看到沒，賽諸內。夜騎士和他可悲的信徒想把我們困死在這裡，殊不知他們才是自投羅網的鼠輩。說起來也真是可笑，我們居然會被他們這樣弱小的人絆住腳步。不過沒關係，這是一種衝突的美，赫蘇馬軍團終於打敗夜騎士，迎來曙光。這一幕將會傳唱千古，我們的軍歌會響徹暴風女王雲端的神殿！」
齊格左手撐地，毀滅的力量壓得他抬不起頭。布魯托心跳急得快要炸開他胸膛，他的右手急得在半空中揮舞，想幫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忙。
「你看，賽諸內，他在求救呢！」
阿波菲普連根小指頭都不用動，光是站著就能逼死兩人。過量的波動魔法會反噬施法者，但是不死的阿波菲普根本不在意損傷。他的衣物和靴子粉碎，剝離的血肉散在空中。但是他還是活著，神奇的屍肉蕈用難以想像的速度修復他的肉體，溢散的力量粉碎土地，將空氣凍成堅冰。英勇強壯的阿波菲普，等他回到現實世界，說不定會光溜溜的，像那些傲慢的神王雕像一樣，渾身散發金光。
但誰敢笑他？比起少了條腰帶就不敢走上大街的布魯托，阿波菲普絕對敢裸身走進天幕下的每一場宴會。他擁有挑戰神祇的力量，有誰敢不低頭？
齊格抬起頭，表情扭曲瞪著那引領風暴的神祇。
「你知道嗎，老蛇頭。」他說：「我從以前就覺得你屁話太多了。」
布魯托抓住線頭猛力一拉！
「什麼？」阿波菲普汲取力量的過程稍緩了一下，視線向下看著自己的腳。那是布魯托費盡千辛萬苦，靠著齊格幫他從百碁抽出來的能量完成的奇蹟。
說實話也算不上奇蹟，那只是一個小水坑，另一端距離他們的戰場不到十步遠。阿波菲普輕易就能抹去布魯托製造的通道。是困惑讓他停下動作，試著用瘋狂的腦子去理解另一個加倍瘋狂的主意。
「你做了什麼？」
一條銀色的小魚跳出黑色的水坑，忽地咬住阿波菲普的腳踝。
「什麼？」
刺耳的尖叫轟隆震動，石塔群與之共鳴顫抖！
「穩住！」齊格吼道，鬆開牽制阿波菲普的力量，轉向全力幫助布魯托撐持通道。
「你們做了什麼？你們做了什麼？」阿波菲普驚聲尖叫：「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
屍羅魚霹靂啪啦躍出水面，張開小小的嘴巴叼住阿波菲普的腳。阿波菲普嚇得倒臥在地，發狂似地踢腿擺手，想掙脫魚群的攻勢。
「賽諸內！賽諸內！」
他不斷尖叫，但是已經太遲了。混亂中他的左腳發紫變黑，毒液腐蝕他神樣的軀體，百碁的力量掙脫束縛，將他的雙手壓成一攤爛肉。骨肉粉碎，黑血灑了一地，只剩一條右腿和身體的阿波菲普在泥漿中打滾。世界因他的死亡顫抖，氣力全失的布魯托和齊格鬆開手，眼睜睜看著他融化消失，除了惡臭之外只剩一團髒污……
終於，四周安靜下來，連星星都摒住聲息。
「他、他死了嗎？」束縛消散後，勉強起身的布魯托還在發抖，感覺好像剛從斷崖上垂直墜落，在高空中連滾了幾千幾萬個讓人頭昏目眩的觔斗。肚子脹得像顆球的魚群啪啪跳過草地，展現驚人的毅力一路把自己彈回死海中。
「我們還活著，事情應該很明顯了。」齊格嘴巴上說得輕鬆，但是布魯托注意到他沒有站起來，雙膝雙手撐在草地上大口喘氣。「去他暴風嬤嬤的，我今天別想有胃口吃晚餐了。」
「賽諸內是誰呀？」布魯托問。
齊格偏頭白了他一眼。「剛才差點就世界末日了，結果你擔心的是這個？」
「我只是好奇而已。」布魯托咕噥道。
「你的好奇心差點殺光全世界的貓。」齊格重重吐了一口氣。「不過——嘿，幹得好，那個坑夠嗆了。」
「只是實驗而已。」布魯托知道自己臉紅了，趕緊躺回去以免被發現。
「等等！」
布魯托從地上彈起來，連滾帶爬撲到齊格腳邊。
「費因的妹妹！」他喊道：「費因的妹妹還在士兵的手裡！」
「我把那些士兵處理掉了。」齊格說。
「處理掉了？你怎麼處理掉的？」
「百碁裡的時間比外頭還慢，阿波菲普對著你放連環屁的時候，我多得是時間料理他的士兵。更別說他開的洞大到能讓馬戲團進去遊行，我偷溜過去再回來根本輕而易舉。」齊格說：「他有多卑劣我清清楚楚，沒抓幾個人質在手上，怎麼可能輕易單獨跟著你到百碁來。」
「原來如此。」布魯托鬆了好大一口氣，仰天癱在地上，四肢像石頭一樣壓著草地。「所以他們安全了？」
「我叫那個沒用的爸爸帶女兒逃生去了。」齊格說：「身為一個男人，至少要做到這一點才行。」
「我想也是。」布魯托想著傷心欲絕的費以理，還有不停發抖的依麗和依安。現在回去探視太遲了，未來他們得靠自己好好闖出一條路。
「至少這件事我沒搞砸。」布魯托大聲說：「做錯了這麼多，至少這一次勉強及格了。」
齊格瞥了他一眼。「你沒意識到自己有把話說出口對不對？」
「有，我很清楚我自己在說什麼。」布魯托回道。
齊格回頭看著他，認真得好像地一次正眼看著布魯托。「你知道阿波菲普死，不代表赫蘇馬垮台吧？」
「我知道。」布魯托說：「我猜你還是得把我送到某個角落躲起來，以免赫蘇馬找上我是吧？」
「我是該找個地方把你藏起來。」齊格說。
布魯托看著星空，沒關係，他這樣告訴自己。看過百碁塔和傳說中的烏姆黑蒂，還和傳說中的夜叉聯手做掉阿波菲普，救了兩個無辜的女孩。接下來的日子他可以甘於平凡，躲在黑夜裡過日子沒關係。這一次他該聽媽媽和希絲緹雅的建議，找個記帳的工作好好過日子。他現在知道了，什麼日夜分隔、世界末日都只是幻想，天幕下只有一個平凡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農作物得從石頭和泥土裡栽出來，而不是靠著魔法祝福從天而降。
布魯托閉上眼睛，握緊拳頭。其他人都安全了，他得躲在黑夜裡。然後等待，等到白日來臨。總有一天，白日也會降臨夜境。他可以等那一天到來，像無數的貓先生一樣等著作物開出花朵。
「但不一定要在夜境裡。」
些許力氣總算隨著血液流轉，送進布魯托的四肢裡。他氣喘吁吁把身體撐起來，疑問地看著齊格。
這下證實布魯托真的不懂齊格。阿波菲普死了，大小事都解決了，日夜分隔的秘密再一次隱藏。可是齊格眼裡燃燒著怒火，他看著布魯托，好像布魯托是他殺父仇人一樣。
「為什麼非得在夜境裡？」齊格說：「我知道天幕下有千百個地方，為什麼非得在夜境裡？難道那些照到太陽的地方都成了荒土，連你這麼一條書蟲都藏不住嗎？」
布魯托眨眨眼睛。「這是針對我嗎？」
「難道是針對我嗎？」齊格激動得揮起手臂亂喊。「那裏有一大片世界，你他媽的沒骨氣的蠕蟲給我把背挺起來，我要把你帶到太陽底下，去見識一下什麼叫作現實世界！」
「我想我可能先——」
布魯托看著齊格，那傢伙站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布魯托。
「就算我得跪著走過沙漠，五體投地出賣我最後一分價值那又怎樣？難道你這蠢小子有比其他的垃圾人渣更沒價值，更沒資格讓我伸出援手嗎？你給我站起來聽好，這條路我們要一路從黑夜走到白天，走到極地中的絕境。在世界末日之前還有好長一段路，你他暴風嬤嬤的給我咬牙忍下去！」
好吧，這確實是針對布魯托了。齊格瞪大眼睛，奇怪的馬兒走到兩人身邊，親暱地用鼻子去頂布魯托的後頸。布魯托攀著馬脖子站起來，好一段時間和齊格兩個就這麼瞪著彼此，大口喘氣沒說半句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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