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布、陰氣重重，濕度的重量伴隨著大氣降臨世間，讓人特別喘不過氣來。
在一片墓園的一隅，似乎是剛舉行完了一個莊嚴而簡潔的喪禮，每個前來悼唁的客人都在互相擁抱，彼此喟嘆著不幸、相互安慰心靈上的創傷。
這群人當中不乏男女老幼，似乎是逝者的家族成員，從他們臉上各個複雜的表情可以想見，這次的事情來的多麼突然、多麼讓人措手不及；有些人的眉眼之間透露出憂懼與猜疑，另有些人更是不忌形象的大哭著，旁觀者彷彿可以在這個瞬間嘗盡人生百態。
人常常說，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是又有誰願意接受自己的至親死去呢？
這難道是「常態」嗎？是該輕易接受的「事實」嗎？
至少對在場的客人來說，這都不是他們最關注的事情……。
天空降下雨點，陣陣雷鳴也自雲層的深處傳來，轉瞬之間、大地便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勢所吞沒。
彷彿上天也為此事垂淚，雨勢完全沒有漸緩的意思，原本聚攏在一起的來客彷彿被天降甘霖沖散了一般，各自撐起傘來、慢慢的離開了墓園。
漸漸的……。
慢慢的……。
只剩下了一個人。
一個很年輕的背影，獨自撐著一柄素色的黑傘、定格在剛剛填滿新土的墓碑前，形單影隻的背影襯托著漆黑色的西裝，在茫茫雨勢之中顯得格外淒涼、有著無法形容的悲哀。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年輕人似是夢囈般的囁嚅著，他的視線落在被雨淋濕的碑文上，上頭的人名曾是讓他牽腸掛肚的人的姓名，但是如今卻被如此生硬的方式留存人世，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冷酷無情。
「你……終於死了。」
年輕人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每一秒、每一幀都是讓他刻骨銘心的記憶，每每念及這個名字時，內心的深處就會燃起一股莫名的衝動、一份無法名狀的激烈情感，卻又不知道從何發洩才好。
直到今日，這個名字的持有者，終於消失於這個世上。
「我仍記得，在我三歲的那年，你第一次願意正面喊我的名字……。」
他蹲下身來，與墓碑做平視狀，他的臉龐冷如死灰、聲音也顫抖不已。
「你承認了你在外偷情的結果……被人視作孽種的我。你要來我們家接我走之前，母親戰戰兢兢的準備著一切，她那時候一直教我，在你的身邊不許淘氣、要學會跟人好好相處……。」
他還記得，為了要在這個人的家族裡生存下去，他被迫接受眾人噁心的唾罵、無辜的少年被各種嚴苛的量尺所鞭策著，為了符合這個人的期待、為了被迫離開自己的母親，他只能咬著牙關、捨棄了他原本的喜好、拋開所有自出生以來構成他最天然的性格……。
「你曾經說『血濃於水』，身為這個家族的人的血脈，需要最為高貴的教育與人格。就算我是外面的女人生下來的，也好歹是傳宗接代的其中一個選項罷了。」
年輕人的語氣越發動情，彷彿他所談話的對象並非入土為安的大體、而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另一人。
「那麼……為甚麼不放棄我就好了……。」
身為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像他這樣的人、這樣被家族捧的大富大貴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手段去抹滅這樣的人生汙點呢？
就這個家族在地方的勢力，想要自己的情婦與私生子完全消失，可以說是完全可行的。但是為甚麼……他並沒有這麼做呢？
「你總是用最嚴格的方式管教我，只要我做不好的時候，你總是揮著皮帶鞭打著我……那些責罵我的話，我也都是毫無保留的接受了……。」
年輕人緊抿著嘴唇，彷彿吐出下一個字對他而言是更加痛苦的刑罰一般。
「我知道……一直到最後……你也只是把我當作『有這個人』的存在一樣。你其實……有沒有我都是無所謂的，而我……也可以不用管你這麼多的。」
只聽見耳邊的雨聲越發猛烈，簡直是凶猛的掩蓋了周遭的一切；年輕人緊握著傘柄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依稀可見手指的指甲嵌入肉裡、留下鮮紅色的血痕。
「那麼！為甚麼你都不肯說實話呢？！」
憤怒的吼聲貫穿了嘈雜的滂沱大雨，年輕人索性拋開被大雨壓垮的傘、他似乎是發了瘋一樣的、忘我的在雨中咆哮著。
「你自己不也很無奈嗎！面對那個甚麼狗屁家族，你跟母親的結合，當初不也是為了擺脫這一切才這樣做的嗎？！為甚麼，你們大人總是口口聲聲說著大道理，可是自己卻是最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你為甚麼不肯告訴我？！」
為甚麼不肯告訴自己的兒子，自己也是錯的呢？
為甚麼未能告訴自己，其實讓他這樣成長，他也很愧疚呢？
他既然知道，當今社會體制下，這些悠久的家族為了血統的高貴純正，往往都希望自己的子嗣們是優秀的菁英人才，為甚麼都不曾告訴自己的孩子、那怕是私生子也罷，這樣的方法是愚蠢的、是泯滅人性的呢？
「我知道，那些家族成員都不曾真正考慮過你的立場……他們只在乎自己能否有一天與你攀上關係，或者讓自己的孩子剝奪我這個私生子的若干權力……他們都不在乎你的……連我都……。」
我恨你。年輕人念及此處，原本淒厲的怒吼聲轉為嘶聲哀號。
「可是……為甚麼我要為了你的這些事而這樣難過呢？明明沒有人願意惦記你了，明明你親生的孩子們都早就離開現場、我還要在這裡像個不肖子一樣的大哭啊！」
血濃於水，他曾說過，年輕人也謹記這句話。
或許，再怎麼惡劣的關係，也都無法斬斷這個最為沉重的聯繫吧。
血緣，這個人與人之間最不可能消去的羈絆，與年輕人本質最善良的部分交織在一起，讓他如此苦惱不已吧。
雨仍舊不停的下著，世界也仍舊不斷的運轉著。
家族成員都早已各自踏上歸途，或許正在為了下一次的權勢鬥爭而謀劃著。
年輕人拾起地上的傘，全身溼透的他重新站直了身坂，猶如一開始他正對著墓碑那樣筆挺。
「我知道……在你內心深處，你也是會掛念我的，你也是……愛著我母親的。」
人世間充滿了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理據所無法掩飾的謊言、太多不合情份的現實與虛無飄渺的理想，致使人生如此坎坷，徒留許多遺憾。
「但願……你也曾祝福我，不會再讓這種愚蠢的輪迴再度重演……。」
他像是享受著浸淫雨中的快感，連傘也不撐的離開了當地。
倘若人不愚昧，就不會有文學與藝術。
人世間正因為這樣的自相出入，所以造就了新一代不堅不屈的靈魂。
至少，年輕人相信，他不會再讓這份悲哀重演在自己身上了。
「再會了，『父親』。」
～某個末代貴族的回憶錄
創作內容
【自由象限常駐活動】四月上半 ~ 矛盾
原創小說~(連載中)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