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阿須雲接觸過不少，死於瘟疫的、自然長眠的、痛苦而去的，解剖過的大體更是不計其數，阿須雲認為，人是大自然中最優秀的產物，人的存在價值更是金錢無法衡量的，然而，人死後，缺了靈魂的軀體，映入阿須雲眼底，不過是一具皮囊罷了。
然而眼前這具皮囊，卻是自己愛人最後的遺物，他獨身天葬台上，卻遲遲下不了手。
「嗯嗚嗚⋯⋯芙歐、芙歐、芙歐！」他拆下了防疫面具及皮革手套，卸下了密不透風的裝備，用自己的體溫去擁抱已然冰冷僵硬的芙歐。
「嘖嘖，多美麗的少女啊，老天真是殘酷，竟捨得讓如此佳人就此香消玉殞。」驀地一個陌生的女聲打斷了阿須雲與芙歐的獨處。
「妳是誰，離開！這處天葬台近日已被我申請使用，非天葬師與家屬不得靠近，立刻離開！」阿須雲怒瞪著面前不請自來的擅闖者，並不因為對方是窈窕貌美的女子，而語氣客氣。
「抱歉，妾身一外地人不懂規矩，望海涵。」陌生的女子掩著唇抱歉道，然而，她說完了卻仍駐紮原地沒有迴避的打算。
「還杵在這做什麼，妳非要我動粗請妳離開嗎？」見此，阿須雲頓時怒上眉梢，惡言相向道。
「吶，你哭得很傷心呢，這位是你的妻子嗎，她真美，美得令人驚心動魄，我都要對她一見鐘情了呢。」然而陌生女子卻將阿須雲的憤怒置若罔聞，甚至侃侃而談了起來。
一聽聞對方對芙歐的讚美，阿須雲的滿腔怒火頓時被驕傲取代，隨即卻又面露消沉，「是的，她是最美好的，任人都會對她一見傾心，我向她求婚過卻被拒絕了，但她依然是我最愛的人。」
「看著很年輕呢，年紀輕輕就這樣死了，多麼可憐的人兒啊。」趁著阿須雲分神之際，陌生女子已然走近，望著女屍惋惜道。
「是啊，因為她太過美好了，連上天都嫉妒了，便把她從我們身邊搶走。」阿須雲輕撫著芙歐的臉頰，含情默默地摩挲著愛人的唇角。
「芙歐自幼便罹患心臟的毛病，身子始終不太好，這輩子更未曾出過遠門，宛如斷翼的鳥兒一直被呵護在華籠內，抱憾而終，嗚嗚⋯⋯芙歐。」阿須雲說著，又忍不住哽咽掉淚。
「上天真殘忍吶，聽得我都於心不忍了。」女人貌似感同身受，輕顫著纖肩抬起廣袖掩面，實際上卻是躲在袖子後面勾起不懷好意的笑靨。
「若可以復活你的愛人，你一定很想帶著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女人以長袖半掩容顏，貌似關切的說道。
「那是當然的啊，芙歐的一生太短暫又太狹隘了，我想帶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現在的世界被八陽荼毒的千瘡百孔一片荒涼，我還是想帶她出去走走，我想要牽著她的手踏片千山萬水，牽著她過一輩子，但是、但是……這些都是我癡人說夢。」
阿須雲抱緊了懷裡的芙歐，哭得撕心裂肺，「嗚嗚⋯⋯芙歐，芙歐已經死了……」
「沒有喔，從這屍體的僵硬程度看來，死亡時間距今未滿四十八小時，你身為醫者應該知曉，靈魂離體，徘徊附近七天不散的說法吧。」陌生女子厚顏無恥的伸手觸碰了芙歐的大體。
阿須雲剛要發飆，卻又被女子巧言令色的說詞給混肴了注意力。
阿須雲止住了眼淚，木訥道，「的確有這麼一個說法，但這也僅止於謠傳，根本無從考證。」
「你錯了，你愛人的靈魂就在這裡，我敢篤定她一直在你的身邊，她看到你因她的死亡而哭得那麼傷心，也感到非常難過，她正哭泣著呢，你沒聽到嗎，呼嘯在風中的那哀婉啜泣聲。」女子煞有其事的唬嚨著。
「芙歐……」微冷的風呼嘯而過，凌亂了他的鬢髮，阿須雲不禁恍然，是啊，芙歐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畢竟他們約好了，要永遠在一起。
『上鉤了。』女子看著阿須雲的模樣，掩在袖子後的唇勾起了洋洋得意的弧度。
「我們能在此相逢即是有緣，我就破例無償出手一次吧，來，給你的愛人喝下這個吧。」女人放下抬袖的手臂，憑空從另一手端出一細頸琉璃壺獻給阿須雲看。
「這是什麼？」阿須雲疑惑的看著浸了一塊黑色晶體的琉璃壺。
「這是『宇宙蜂蜜』。」女子笑著解釋道，「你聽說過嗎，“太陽是天神的的蜂蜜”這麼一說。」
「我研讀過奧義書。」阿須雲點點頭。
「“太陽是天神的蜂蜜，宇宙是蜂巢，宇宙是有許多蜂窩的蜂巢，每個蜂窩都有蜂蜜，蜂窩一格格分開，但蜂蜜不是，蜂蜜到處流動。蜂窩有很多個，但蜂蜜是合一的。蜂巢上堆疊許多六邊形，整個宇宙充滿數之不盡的蜂窩，全都充滿了蜂蜜，這是一個非常甜美的宇宙。”」
「而這個就是那甜美的宇宙蜂蜜，現在，就在你的眼前。」女人笑靨甜美的說著。
「這怎麼可能呢？宇宙蜂蜜，那不就等於是太陽⋯⋯怎麼可能……」阿須雲不敢置信的瞠目瞪著女人手中的琉璃壺。
「你都見識過神明了，宇宙蜂蜜又有什麼稀奇呢？」女子笑意深沉，「要真還有什麼疑慮，何不親眼驗證它的真偽。」說罷旋開了壺蓋，將壺蓋倒過來並遞到阿須雲面前。
半晌，阿須雲顫抖著手，終是無法抗拒想要復活芙歐的私心，毅然接過了壺蓋。
女人的讒言蠱惑著阿須雲的理智，提起琉璃壺將壺口傾向壺蓋，彷彿流狀的琥珀，濃稠的蜂蜜緩緩注入瓶蓋底，「這劑量夠達成你一天的奇蹟了。」
阿須雲望著手中盛滿蜂蜜的壺蓋，錯愕的控訴道，「一天？一天怎麼夠。」
「拜託，請分給我更多，我想長長久久的與芙歐廝守到老啊，拜託，給我更多宇宙蜂蜜，一天太少了，太少了。」阿須雲扯住女人的袖擺，低聲下氣苦苦哀求著。
「不行，剩下的可是我要拿去救濟檀城患者的救濟品，可不能就這麼給你浪費掉了，你若真想要更多，那就去自己去爭取吧。」
女子俯身在阿須雲身邊附耳道，「去爭取吧，為你與芙歐的幸福，去爭取宇宙蜂蜜，去爭取太陽碎片吧。」
阿須雲不禁驚慌失措的困惑著，「我⋯⋯我該怎麼爭取，我該怎麼怎麼爭取，宇宙蜂蜜、太陽碎片，可是比珍稀藥材更罕見的東西啊，我該怎麼去爭取啊，求求妳告訴我，我該怎麼爭取？」
女子細語蠱惑著，「傻瓜，你怎麼會不知道該怎麼去爭取呢，你身邊不就有一位體內棲著兩名曾為赤陽與橙陽的救世主嗎？」
「因陀羅，但是⋯⋯那是救世主啊，我不能夠對他，還有祂們不敬，那是大逆不道的。」阿須雲僅存的理智正發出警訊，令他深陷掙扎的漩渦。
「大逆不道？呵呵呵，當你謹守本分，聽天由命，虔誠的敬仰著天時，可上天又是怎麼回報你的？」女子的臉龐湊近阿須雲的面前，氣勢凌人的壓迫著阿須雲與自己四目相交。
「天，但是……」阿須雲的理智仍垂死掙扎著。
女子捧著阿須雲的臉龐，與之四目交接，振振有詞的說著，「上天殺死了你的摯愛、雙親、朋友，更害你的兄弟終身殘廢，這就上天對你的回禮，不覺得不甘心，不覺得過分，不覺得殘酷嗎？」
「你要繼續自欺欺人到幾時？上天，以作弄你們人類為樂啊，阿須雲。」
最後一句深深衝擊了阿須雲的內心，他渾身顫抖了起來，隨即昂首大笑著，瘋魔似的控訴著，「哈哈哈哈⋯⋯沒錯，上天是如此麻木不仁，我何必繼續信仰這樣的天，哈哈哈……」
「我們一定能廝守偕老的，芙歐，我一定替妳找來更多宇宙蜂蜜。」阿須雲隨即將壺蓋里的蜂蜜喂入了芙歐的口中。
奇蹟似的，原本死寂僵硬的屍體再次動了起來，雖然依舊渾身冰冷，但“芙歐”的確活起來了。
「芙歐，奇蹟啊，宇宙蜂蜜的奇蹟啊，太好了芙歐，芙歐，我們又能在一起了。」阿須雲喜極而泣的擁住眼前的“芙歐”，重拾失而復的的愛人，他愛不釋手的緊緊擁住。
然而，“芙歐”卻是眼神空洞而呆愣的低吟著「呃……」
「別擔心，我會去爭取更多宇宙蜂蜜，對了⋯⋯太陽碎片，因陀羅就是不肯給，我也會把太陽碎片搶過來，沒事了芙歐，沒事了，再也沒有誰能拆散我們，就連天都不能。」
「沒有時間可以耽擱了，快走吧，對了，還沒向妳道謝呢，妳叫什麼名字？」
「妾身羅伽。」女人嫣然一笑，並目送走了抱著“芙歐”倉皇離去的阿須雲。
直到整個天葬台只剩下自己時，名喚羅伽的女人不禁發笑，向天高舉起鎦壺壺，面目驕傲道，「弗立多大人，您看到了嗎，我成功了呢，之後請您務必好好稱讚羅伽喔。」
阿育吠陀這邊，奈撒特耶仍與同儕們埋頭苦幹的鑽研著毒素，而因陀羅則單獨看顧著仍昏迷不醒的丹努許。
因陀羅看著丹努許安穩的睡顏，不禁回憶起不久前奈撒特耶問過的一個問題，「因陀羅，你可曾考慮過，當丹努許不在自己身邊之後，你自己又有何打算？」
聞言，因陀羅先是茫然隨後愾憤，「你不是說一定會盡全力的解毒嗎，請不要再說出這種喪氣話了。」
奈撒特耶瞥了一眼被激怒而升起戒心的孩子，搖搖頭，「這是兩回事，我們會盡力給丹努許解毒，但那不曉得得花上多少年月，這毒素相當棘手，我們估計這不是一時半會便能成功根治的，既然如此，我便想何不直接讓丹努許交給我們，你也能安心地繼續前進了。」
「我可以等，我待著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因陀羅急切保證道。
「你應該沒有時間繼續在這枯等了，因陀羅，別忘了你的身分，你可是拯救萬民遠離災禍的救世主啊，全天下的人類可等不起這樣煎熬的等待，你該重新審視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至於丹努許，你大可放心的把他寄在這兒，他在這很安全的，他的毒雖然有害但暫無性命之危，如此你也能毫無後顧之憂的繼續前進了。」
「但是我⋯⋯」
「我知道你很害怕，因陀羅，當熟悉的人不在自己身邊時，肯定都會感到不安，但請堅強起來，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丹努許相信而選擇了你，選擇了你做為救世主，別辜負了丹努許對你的期許。」
「因陀羅，堅強起來，從無助的孩子蛻變成熟，成為能肩負萬人希望的救世主吧。」奈撒特耶拍著因陀羅的肩，誠懇道。
因陀羅默然垂首，無言以對。
「吶，丹努許，你說說，我究竟該怎麼辦？」因陀羅趴在床邊，手上不安分的戳了戳丹努許的臉頰。
因陀羅戳啊戳啊，「丹努許，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啊，別睡了啦，醒一醒好不好，你這樣一直睡很給人添麻煩哎，拜託你快醒來啦。」
因陀羅說著，又忍不住哽咽，「拜託你醒醒啦，你不醒來，我們怎麼繼續前進，丹努許，嗚⋯⋯拜託你快點醒醒啦，我不想要自己離開啦，我不要那樣，我根本就不是想要當救世主的，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單純想跟你在一起而已。嗚嗚…丹努許，拜託，醒醒，不要拋下我……」最後，因陀羅趴在丹努許的床沿。
「因⋯⋯」忽地，因陀羅聽見了丹努許虛微的呼喚，赫然抬頭，「丹努許？」
只見丹努許臉色難受的不斷囈語道，「因、因陀羅，因陀羅……小心，小心……」原本安分的手忽地微微抬起，手指在空中試圖抓攏著什麼，夢境中，似乎有什麼令丹努許感到不安。
「小心什麼，丹努許？」因陀羅在一旁急切的呼喚著，當伸手觸摸著丹努許的肌膚時，駭然一怔，被丹努許燒得燙人的體溫給震住了。
因陀羅慌張的衝去找奈撒特耶，「不好了，丹努許突然發起了高燒。」
聞言，一眾名醫紛紛趕往丹努許的病床前，檢查過後隨即是一陣手忙腳亂的協助退燒，眾人從水井汲水，將渾身發燙的丹努許浸入冰涼的水中。
「怎麼突然發起高燒呢？」奈撒特耶慌張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丹努許剛剛忽然開口嘟囔著夢話，我以為他要醒了，結果一碰才發現他全身好燙。」
「因、因陀羅，小心，小心⋯⋯黑色的。」高燒中的丹努許仍不斷發出夢囈。
「丹努許，小心黑色的什麼，丹努許？」因陀羅隨即湊過去，握住了丹努許因夢境而伸直的手。
「黑色的⋯⋯大蛇，黑色的⋯⋯魔女，小心，因陀羅，小心……」丹努許斷斷續續的說著，隨後便又沒了聲。
「黑色的大蛇，黑色的魔女？」正當眾人模不著頭緒之際，門外傳了一陣雜沓的馬蹄聲。
隨後，「我回來了，因陀羅你在哪？」前廳傳來阿須雲高亢的呼喚聲。
因陀羅勉強抽出身走到前廳，便立刻被阿須雲一把抓住了肩，「怎麼了阿須雲，你還好嗎？」因陀羅看著阿須雲消瘦又亢奮的神情，不禁擔憂著。
「因陀羅你那邊收藏很多吧，收藏了有多殘存的太陽碎片對吧，能不給我一些啊，拜託這很重要。」阿須雲著魔般，剁剁逼人的質問著。
「阿須雲你在說什麼啊，你從哪裡知道太陽碎片的！」因陀羅被阿須雲異常的模樣給驚住了，他用力一推，掙開了阿須雲的箝制。
「那不重要，拜託，施捨我幾塊吧，我非常需要這些太陽碎片，拜託你，因陀羅，你是偉大的救世主，你之後多得是機會再取得太陽碎片，所以分我一點對你而言根本沒有什麼損失啊。」阿須雲合掌苦苦請求著，這冥頑不靈的模樣看得因陀羅備感不對勁。
「不行！」因陀羅果斷拒絕道。
這一拒絕立刻引來了阿須雲的咆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自私，不過是跟你要一點太陽碎片而已，為什麼連一點都不肯施捨呢，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因陀羅你肯定也是想要佔據宇宙蜂蜜，呵呵，你這自私鬼，自私鬼。」
「阿須雲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宇宙蜂蜜？」
「別想裝蒜，我知道喔，你也是想要用太陽碎片弄出宇宙蜂蜜好救治丹努許對吧，你的心情我懂，我很懂，所以拜託，為了芙歐，分我一點太陽碎片吧！」
「芙歐？」因陀羅愣了愣，這才注意到前廳還有一個陌生女性的身影，只是她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彷彿行尸走肉一般。
「沒錯，這位是芙歐，我的愛人，她在昨天死去了但我又將她復活了。」
聞言，因陀羅臉色丕變，「阿須雲你說什麼，你復活了死者，怎麼可能？」
「可能的，所以我需要太陽碎片，太陽碎片製造宇宙蜂蜜，宇宙蜂蜜就是這個世界所追求的解藥，只要有了宇宙蜂蜜，人們便可再也不受病痛所苦，我也能和芙歐永遠廝守了。
就像你心心念念著要給丹努許解毒一樣，我亦一心一意為了芙歐，我也是真心想要讓這個世界更美好，拜託，把太陽碎片交給我吧。」阿須雲理智已失，荒唐的侃侃而談著虛妄的歪理。
因陀羅從未深思過丹努許和夏克緹他們謹慎叮嚀自己保管好僅剩的太陽碎片的用意，沒想到啊，原來如此。
因陀羅神色毅然道，「阿須雲，眼下的你已經被私慾沖昏頭了，根本神志不清。太陽碎片我是不可能給你的，你死心吧。」
聞言，阿須雲面目猙獰的咆嘯道，「你這偽善的惡魔，因陀羅，你若不肯交出太陽碎片那就別怪我用搶的了。」
「你已身陷瘋魔而不可自拔了阿須雲，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的。」
＊『宇宙蜂蜜』：摘自斯瓦米韋達著作英文版《昆達里尼，攪動或靜止？》 
創作內容
《娑婆》第十五章：宇宙蜂蜜
【小說】娑婆（完結）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