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回首，已然是多年前的陳年往事。 曲已終、人已散，曇花一現的劇目終會迎來謝幕之時。
演員褪下面具、走下舞台，他們成為觀眾席的一員。
未曾想，心中所思所念，仍舊牽絆於那熟悉的一幕......。
「ＸＸ國立高級中學ＯＯ屆同學聚會」
鳳凰花開，木棉綻放，又來到了這個廣為人知的離別季節。
聚會的地點離學校雖然多了四個公車站的距離，但是仍可見到青年學子來到繁華的都市區逛街閒晃，想必是已經脫離考試的苦海、應屆畢業生趁此機會來放鬆身心的吧？
真是青春啊，他暗自在心裡想著。
目光再度回到聚會地點的看板，他從懷中的口袋拿出邀請函，上頭用大字牌版的字體印刷著：「三年甲班邀請函」，他的名字被精緻的立體印刷刻在卡片上，在光線的照射下還反射著亮面的光彩。
「真是浮誇啊......。」
他不禁苦笑了起來，雖然已經事隔多年，他卻能大概猜想到是誰想出這樣的點子。
想當初他們班上的人物可以說是臥虎藏龍。全縣模試第一名的學生在他們班上、市區第一小混混也在他們班上；三年甲班當初是全校體育競賽的霸主、可惜的是在歌唱比賽上卻是三年間連續吊車尾；當時班上出了全校最可歌可泣的班對、卻同時有了全校最嚴厲禁止早戀的班主任。
應該說是一團亂嗎？還是混沌式的精彩呢？他自己也說不清。
這些記憶本來早已被他封存於記憶深處，他曾經發誓：自己永遠不需要再回想起這一切。
隨著年歲增長，如今卻口嫌體正直的站在同學會的會場外，躊躇著要不要踏入會場內。
「人與人之間的牽絆，真是可怕的東西。」
將邀請函暫且放入口袋裡，他再度調整了背包的位置，緩緩的推開會場的門口，信步走進聚會所在的飯店大樓裡......。
＊ ＊ ＊ ＊ ＊
「欸欸，我們班上那對，竟然下個月就修成正果了耶！」
「幹真假！那是我們的怡娟啊～～。」
「聽你在那邊唬爛，人家打從一開始就名花有主了好吧？哪裡輪的到你？」
已經近十年不見的同學們開懷的暢飲著，雖然學生時代的瘋狂與放肆已經被成熟洗鍊淨盡，但是老友相見自然是熱情奔放，以往常講的垃圾話仍舊被身體的記憶明確的傳達出來。
真是讓人懷念的光景......。
「請問一下，你是直俊嗎？」
直俊在才剛與一團朋友結束了話題，正靜靜的品味著手上的香檳，聽聞此言不禁轉過身來。前來搭話的，是一位有著淺栗色長髮、帶著方框眼鏡的女性，她像是怕認錯人般微欠著身子，一襲正式的套裝讓她的身形曲線更加迷人。
「是啊？......等等，妳該不會是艾嘉吧！」
「真的是你！好久不見啊。」
令直俊感到驚訝的，並不單只有這位女性的外貌而已。在他的記憶裡，這位名為艾嘉的女性可是當年班上的女漢子代表、甚至敢與班上的那群混混們正面對打的「女權首領」。沒想到這些年以來，那位小太妹竟然已經變成可以魅惑普通上班族的美女？！
「我剛剛簡直認不出妳來了，妳變得好多啊。」
「真沒禮貌！這時候應該要說『妳變的好美』才對吧！嘴巴不甜，難怪到現在都還沒有女朋友。」
「呃......，妳是怎麼知道的？」
「你今天不是跟阿炫一起來的嗎？他那張大嘴巴，早就漏了你的底細啦。」
真是該死的人生勝利組，阿炫是與直俊同期進入公司上班、名為家炫的同學，曾經作為班上的書呆子，雖然模試中屢次敗給那個傳說中的第一名，但是人家現在不僅是自己這個課的課長，前陣子還正式與自己的女友訂婚了。
板上釘定的現充加大聲公，真是讓人又羨又妒......。
「真的是酒後吐真言，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杯廉價的啤酒，真讓人心寒～。」
「你也別太當真啦！鬧著你玩的呢。」
艾嘉爽朗的拍了拍直俊的後背，雖然外型上變得淑女了，但是習慣動作與言語措辭，仍舊不改當年的爽朗與大方。
「很久沒看見你們這幫臭男生，想當初還是在校運會上互相嗆聲的兩大陣營哩。」
「啊，妳是說李教官那次拿藤條出來、結果整個年級大混戰那次嗎？」
「對啊對啊！沒想到你還記得啊？」
「廢話，妳們女生打人不分輕重的，結果害我們全班都得寫悔過書，真ＴＭＤ嗆。」
兩人相視一笑，當初為了一些小事而鬥的水深火熱，事過境遷的現在，這些年少時的荒唐卻成了重逢之後談笑風生的笑料，這要是讓當年的自己目睹的話，肯定會衝上來爆打未來的自己吧？
「說起來啊，今年好不容易辦成這屆同學會，之前失聯很久的同學也能見到面了。你知道小強前陣子被抓去關了嘛？」
「有聽說啊，他畢業之後輟學，真的就跑去當流氓了......如果他在的話，應該又是不同的局面了吧？」
艾嘉的臉上透露著無限的惋惜，直俊也不是不能理解。當年三年甲班最難搞的混混小強，與艾嘉可是勁敵關係，雖然說人要為自己的作為負責，但是從小被灌輸唯有讀書高的我們，在聽到小強的遭遇時，席捲而來的卻是莫名深刻的傷感。
「十年了，有些事情變了，但是有些事情卻一直沒得改變啊......。」
「說甚麼呢！要改的話，人總是需要抓住機會的啊！不然你打算一直打著光棍到四十多歲了，才尋找人生第二春嗎？」
「講甚麼幹話，第二春是有過一次老婆後，才會有的東西好不好？」
「隨便啦！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計較那麼多～。」
或許是相互察覺到這份傷感，直俊下意識的調侃道、而艾嘉也很有默契的回嘴著。
觸及過往的記憶，不見得都是能讓人開懷大笑的笑談，也有與現在對照起來、稍顯苦澀的記憶。
「對了，跟你打聽一下。你覺得『那個人』會來嗎？」
話鋒一轉，艾嘉的這句話差點沒讓直俊把他最後一口香檳給噴出來。
「嗄？！妳是說『那個人』嗎？」
艾嘉點了點頭，她的眼神讓直俊不寒而慄。
「妳覺得『他』會來嗎？」
「我不知道......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我想......『他』應該會放過自己了吧。」
直俊不禁低聲沉吟，僅僅隻字片語的暗示宇描述，他已然知曉對方在敘述的對象是誰了。
「說不準。這些年我有時也會想要聯絡他，但是他似乎是整個與社交平台切斷關係了，網路上完全找不到他的蹤跡，而且自從我換手機之後，他唯一的號碼也因為備份失誤而弄丟了......完全沒法跟他聯繫。」
「真的假的，我聽說他後來跑到別的縣市去念大學了，有人說他出國深造、有人說他中途休學，但是這些消息都是謠傳，從來沒有人可以確認『他』去哪裡了。」
「唉......這樣啊......真可惜。」
直俊與艾嘉口中的「他」，就是指......
「欸欸欸！三年甲班的注意一下！我們今天邀請到班主任到場啦！要上來合照的趕快來啊！」
前排的人們突然一聲呼喊，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會場的前方，沒想到當年那個以嚴厲出名的班主任，竟然會現身於這次的聚會會場？！
「挖賽，班主任真的來了，不打個招呼不行吧？」
艾嘉有些尷尬地望向班主任的方位，當年她的女漢子風格常常會與班主任的方針「擦出火花」，雖然過了這麼些年，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敬畏的成分居多吧？
「妳先去吧，我可能先去外頭呼吸個新鮮空氣。要見我們班主任，要抱著被電爆的心理準備才可以啊。」
「又說些有的沒的，怪不得沒女人緣～。」
看著艾嘉淘氣的烙下這句調侃、輕快走向前方的背影，直俊則是信步向會場門口走去，穿過門口外面的廳堂、緩緩地步入露天的陽台，眺望著外頭燈火輝煌的夜景。
反正人多，在這裡等人散去再跟班主任打招呼，這樣也算是盡到學生義務了吧？
＊ ＊ ＊ ＊ ＊
「你一直以來都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對吧？」
由於樓層足夠的高度，這裡的視野得以眺望這個城市最為繁華的鬧區。就像是自言自語那般，我走向大廳外頭的陽台、接近這位與我同樣靠在陽台上的客人。
「我也記得，你是個很不會跟人搭話的傢伙，是吧？」
對方很有默契的回覆了我的問句，他似乎並不驚訝於我的到來。
「有見到甚麼老朋友嗎？」
「當然，全班大部分的人都來了，除了小強前陣子被關以外，大夥兒現在應該都在和班主任合照吧。」
「啊啊，我記得。小強的新聞我有看到......真是遺憾。」
我得承認自己是個不善接續話題的人，兩人之間的話題就這樣硬生生的被我句點了。又或者是，因為「我」的出現，讓他還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吧！
「你......都不進去的嗎？打個招呼、簽到一下也好啊。」
「不了，我只是來看一眼就走人的，今天只是剛好路過罷了。」
「該不會......你還在為了當時的事情而自責吧？」
有時候記憶真是個霸道的功能，只要透過正確的文字觸發腦中的聯想，一些讓你痛不欲生的過往就會因此被挑起，我不得不將視線挪回室內，也不敢與對方有任何目光上的接觸。
「抱歉直俊，我真的忘不掉那一切。」
「天啊......兄弟！都十年了！你再怎麼樣也該放過你自己了吧！」
「放過我自己？！你是說要我完全忘記那些恥辱的意思嗎！」
有時被壓抑的久了，情緒是記憶最為噁心的副產品，對著這位過往交情不錯的舊識，我的言語之中透露著強烈的不滿與憤恨。
「當然了，那個時候，是我們沒有那個能力、那種成熟的態度去處理這些事情，雖然......我不會說你是完全正確的，可是你沒有理由要一直為那些事情感到自責啊。」
我知道，直俊所說的都是正論。
過去的事情，有時候就應該讓它過去才對。
人終究會長大，成長的道路上會認知到自己的不成熟，因此會將這些記憶當作蛻變的踏腳石，也正因為這樣的規律，讓人逐漸淡忘掉過去的一切。
但是這些回憶不是構成我們現在的一部份嗎？
故意無視這一切，我們又怎麼記取教訓呢？
我無法放過自己......這是我最大的問題。
「我該走了，直俊。謝謝你與我對話。」
「欸欸！好不容易都來了，留個連絡方式吧，或者簽到一下也沒差啊。」
聽著他似是在苦苦哀求的語氣，我的胸口不禁揪了一下。時隔這麼多年，已經有好久都沒能正視自己的這份愧疚了，直俊的這番話確實有著莫名的吸引力。
會不會這樣做、多找幾個當事人重溫過往，心中的那塊名為罪疚的傷口就可以痊癒了呢？
我來到這裡，是不是也是因為幫助自己、再度正視自己呢？
十年......逃避的已經夠多了。
我望向空無一人的簽到處，走上前去、看著名簿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簽名，我從每個不同的字跡裡認出它們對應的主人，而這些人正在會場裡面、與自己相識的舊友重溫美好回憶。
「或許你不會忘記這份恥辱吧，這個傷口就算癒合、疤痕也會一直跟著你的吧......。」
手指不由自主地碰觸簽字筆的筆桿，直俊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步步進逼。
「但是，那些美好的過去、與我們一同歡樂的過往，不是你最該記得的事情嗎！」
真討厭......被你這樣一說，我過去的那十年......又究竟是為了甚麼......。
「大家準備好了嗎？最後一張大團拍唷！」
一......
二......
我望向與我對話的舊識，我似乎想起了甚麼。
是啊......這傢伙，十年過去了......還是這麼喜歡說些有的沒的呢。
三！
會場內響起巨大的歡笑聲、粗暴掩蓋了其他的聲響。
我將這份歡樂的場景收進眼底，接著轉過身去，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 ＊ ＊ ＊ ＊
「欸欸？你是說他來了又走了？」
拍完團照之後，與直俊會合的艾嘉似乎很驚訝於對方的反應，他的表情有些無奈，也像是釋懷了甚麼一樣。
「對啊......他好像一直忘不了當時發生的事情，這十年來一直自責著。」
「他有那麼悶騷的嗎？」
「欸欸，人家好歹是有認真煩惱過的啊。而且看起來，他自己也煩惱了很久才過來的吧？妳也別太糾結了。」
面對這份解讀，艾嘉只是酸了句「男人真幼稚」，隨即與直俊並肩站在一起。
「當時排演的話劇，如果不是他......怎麼可能在那種期限下完成工作啊？那是後來評審老師並沒有給很好的評價，所以有些同學就出來挑事的吧。」
「嗯......雖然說他起先沒有錯，可是後來他的態度簡直就是六親不認......也怪不得大家會漸漸對他不爽。」
直俊回想當初，那個全校話劇比賽，因為有了「他」，原本應該是潰不成軍的一次演出，至少可以完整地上演；得不得到名次尚是後話，但是仗著評審老師的苛刻品評，許多對於此次演出不滿的同學群起排擠「他」，認為他的導演是這次的敗筆......。
真的記不清細節了......又有誰能在現在說誰對誰錯呢？
「他後來有說些甚麼嗎？」
「這個嘛，他似乎跑去簽到了一下，之後就走了。」
「簽到？！」
艾嘉似乎比直俊還興奮，搶先一步跑到簽到處的位置上，她看著寫滿名字的名簿，最終在角落處找到了一個剛寫上去的名字。
「啊啊，找到了，是他寫的！」
兩人望著上頭的名字，都不約而同地泛起了微笑。
「裕銘......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個這麼不坦率的人啊。」
「聽你這樣一講，我也想起來了，這傢伙還被我捶過一拳哩。要是他做事情不要都自己扛著，或許會有更多人喜歡他也說不定。」
隨著人潮漸漸向門口靠近，沒想到聚會的時光也接近尾聲了。
有多少人會知道裕銘來過了？有誰會發現這個寫在角落的簽名呢？
或許都有可能吧？直俊暗自想著。
至少......他見證這一份痛苦的回憶，能夠在這兩個字的筆鋒間，得見釋懷。
此番回首，已然是多年前的陳年往事。 褪下面具的演員，看著自己演出的劇目，不禁釋然一笑。
牽絆與掛念，就此匯聚於一場完美的終曲。
剩下的......留待回憶細細品評吧！。
～fin
創作內容
回憶過去～某屆的同學會
原創小說~(連載中)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