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過去 對於從未出現炮火聲的2074年

大洋國的三枚導彈會落在台北城，不是沒有原因的。

張偉放下了手中的報紙，若有所感地想著<大東亞人民報>頭版上的內容。

他擔任長沙軍事政治工作局的主任已經十一年了，對東亞國內軍民運輸的現況還是略知一二的。

自從卡拉博加茲灣事件爆發以來，他們長沙軍政工作局，就要不斷的簽發進入長江第五大壩的核可書，將來自東南亞以及澳大利亞徵來的新兵運往歐洲、非洲、或是大西洋戰場。

單單一個早上，就有數十萬份新到的公文等著他們審核，這種巨大的工作壓力，讓他們部門的所有人幾乎都忙白了頭。

但是這些文件的量沒有因為軍政工作局員沒日沒夜的工作而稍加減少，相反的，他們必須向北京中央申請一筆經費，以便租下軍政工作局附近所有民房，好讓辦公室不會被漫天的白紙淹沒。

曾經(也不過才兩個星期前的事)有個剛通過國考自願申請來軍政工作局的新人，在第一天看到這種白紙公文滿天飛的奇景後，眼角不住抽動的(應該是為未來的工作環境感到憂心忡忡吧，他想)向張偉問道:「張主任，我們咋就不用電子公文呢?現在再怎麼說都是可以用衛星打仗的2078年了，難道我們連一台電腦都沒有嗎?」

「三年前，我們在三年前還是有電腦的。」他當時只是夢遊似的回了這麼一句，然後就拿起桌上一疊十五公分厚的文件，拍了拍這個不知所措的新人的肩膀，溫柔而慈藹的遞到他滿是汗水的手上。

是阿，大戰僅僅爆發了五年，就已經讓他們這個政府機關連電腦都沒得用，因為所有實體或是能量資源，全部都投到西方戰場去了。

由於世界上只剩下幅員遼闊的兩大國，西方戰況的進展，他也只能從日漸因訊號不穩而模糊的電視螢幕裡收看而已。

聽說大西洋上每天都會新增成千上萬的屍體，受到洋流的沖刷，擱淺在南非的海岸線上，引來大批海鳥啄食；聽說中非的沙漠已有四分之一被染成了紅色，在某些死傷過多的區域，甚至因為大量鮮血的滋潤，形成了不大不小的「綠洲」；聽說歐陸平原上倖存的農民已經放棄了木製餐具而改用士兵的頭盔與護具，因為木林已被砲火燒盡，而不知是東亞國還是大洋國的士兵屍體，則每天會增多，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我們東亞國是戰爭消滅論者，我們是絕對不要戰爭的，但是這世界上從來只能透過戰爭去消滅戰爭，如果我們不想要槍桿子，就必須拿起槍桿子。」

張偉再度拿起報紙，大聲的誦讀頭版底下的皇帝箴言。

是的，他也誠心的相信皇帝是個和平主義者，只要戰爭勝利了，一切都會好轉的。

一切都會好轉的。

「張主任!紅色青年衝鋒團的團長現在已經到樓下了，他想要問你什麼時候可以出發，好開始今天下午的徵兵宣傳活動。」張偉的秘書敲了敲門板後以公式化的語氣問道。

「來了來了，我現在就去。」張偉披上紅色的夏裝制服，別上那刻有鐮刀與鐵鏟的金屬黨徽後，匆匆地隨秘書走下樓梯。

 

約三千多名穿著鼻挺紅色夏日軍服，手托著雷式重機槍的少年少女，踢著整齊劃一的步伐，筆直地走在長沙市的岳麓大道上。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當旗手指令一下，全部列隊裡的人都齊唱了起來，透過隊伍兩側步兵戰鬥裝甲車頂上裝置的喇叭，這首據說從1932年傳唱至今的國歌，在迅雷不及掩耳間擴大到震耳欲聾的地步。

群眾在歡呼、群眾在狂喜、群眾在喜泣。

張偉和紅色青年衝鋒團的團長以樣板式的笑容，向夾道的民眾以抬手致敬回禮。

當張偉趁軍樂換調的時候收回抬起的雙手，偷偷瞄了一下插在另一輛裝甲車上，那面繪著以赤紅巨龍纏繞著「青」字的旗幟。

紅色青年衝鋒團不是一直都存在的東西，準確來說，是在卡拉博加茲灣事件爆發後一年才出現的團體。

當時，身為皇帝直屬部隊的赤龍師師長賁月大校有感於戰爭兵力短缺，於是在向皇帝呈報後便於東亞國境內成立了數以萬計的紅色青年衝鋒團，為的就是向國內無數尚未親自領受皇帝恩典的青年男女，宣揚為國光榮抗戰的理念。

時至今日，這個以赤龍師為中心的紅色軍團以成為國內最大的軍事力量，甚至比原本由黨成立的國防軍都還要大個一兩倍。

至少在非前線地區是這樣。

隊伍停了下來，原本前後排列緊密的裝甲車之間挪出了一台車距的空隙，張偉知道，又到了與民眾近距離接觸的政治宣傳時間。

他走下裝甲車，踏到水泥地上，立刻就有一個滿臉脹紅的母親，拍著他小女兒的肩，興奮地向她說道:「小姚，快啊，你不是說一直很想加入青年團嗎?趕快去跟政委叔叔說啊!」

這個紮著馬尾辮，年約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毫不遲疑的迎上前去，以雀躍的口吻向張偉問道:「政委叔叔，我好想像那些大哥哥大姊姊一樣帥氣的摧毀敵人的心臟，我要怎麼才能加入你們呢?」

看著小女孩以天真的笑容說出這般可怕的話，張偉的心裡冒出了兩個想法:

第一，  呵，我可不是政委，原本黨內的那些政委不是被紅色軍團公開的清算掉(沒錯，就是大白天裡被拖到大街上一槍從腦後崩掉的那種清算)，就是選擇帶上思想脖環，以向皇帝宣稱絕對的忠誠。

第二，  你要加入青年團當然是好，而且是再好不過了呢。畢竟我在西線戰場上的兒子還需要援軍去解救他呢!

這樣的想著，張偉不禁由心底發出了個歡快的笑容，並從腰際的背包中拿出一份有複寫紙的文件，向小女孩說道:「這是當然好的，只不過要進青年團可沒這麼容易喔，你要先從「見習兒童」這個職位當起，你會簽名了嗎?」

「當然是會的!」小女孩挺起胸語帶驕傲地說道。「我在班上可是都拿前三名呢!老師告訴我們，只有優秀的小孩才有資格加入青年團!對吧媽媽!」小女孩轉頭向興奮不已的母親問道。

「這是絕對肯定的!政委大人，我們家小孩最優秀了，青年團一定會錄取她的吧!」

「太太，以皇帝之名，這是絕對沒有問題的」為了向群眾顯示這一切都是皇帝的恩典，他將小女孩高高舉起，讓群眾的目光能夠投射在他身上。

「各位，連這麼小而且這麼優秀的孩子都立志為皇帝效命，加入青年團，你們還有什麼藉口好不加入的?國難當前，大家應當一同奮鬥才是!」張偉單以喉嚨不藉任何擴音設備的大喊道。

但是這次群眾的回應比以往都來得熱烈，每個人都高高舉起右手，以食指和中指擺出鳳眼的手勢，高呼著皇帝萬歲。

張偉原本還以為是自己的宣傳功力又晉一層，在心頭暗喜之際往側邊一看，發現身後的兩列裝甲車頂上不知什麼時候架上了一整排的立體投影裝置，他和小女孩的形象，以高約二十公尺的影像高高的浮在空中。

他勉強笑著將複寫過的申請書交還一份到小女孩的手頭上，然後回到裝甲車上，完成接下來的遊行。

回到辦公室後，他將門緊緊的鎖上，然後雙手抄起桌上的一疊文件，劈頭就往地面砸了上去。

「該死!該死!該死!」他踱著腳對空大罵道:「我們部門連一台電腦都沒有，原來一切高檔玩意全被拿去送給那該死的青年團!」

他想起了早上他問自己的那個問題，那個關於為什麼三枚飛彈會打在台北城的問題，一切都有了答案。

大洋國已經等不下去了，在兩國都即將耗盡資源的情形下，大洋國選擇開闢太平洋戰場，好直撲中國大陸本土，一舉結束戰爭!

那然後呢?他希望東亞國以怎樣的方式獲勝呢?

「不!操他媽的!我希望大洋國用上萬顆核導彈打在皇帝還有那些該死紅色青年團的頭頂上!世界盡管毀滅吧!這些真正剝奪我們資源的人都不應該存在這世界上!」他不自覺的就把這些想法付諸言語，窄小的房間裡嗡嗡作響。

木製的門板上傳來敲門聲，張偉去開了門。

是紅色青年衝鋒團的團長金城日，還有兩側三五個荷槍實彈的青年團團員。

金城日面無表情的亮出手中一台思想監測器的螢幕，上面顯示的，是近兩三年來他思想違規的紀錄。

「主任，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向來思想不純正，沒有一心一意的為帝國著想，而今天你終於付諸行動了。原本這是要立刻處決的，不過看在你平日做工認真的份上，我們決定對你實施再教育的處分，相信今後會讓你對帝國的政策有更深一層的體悟。」

當青年團的團員將張偉架走時，他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們這些無情的畜牲!把我上前線打仗的兒子還回來啊!」

金城日還是維持一貫鋼鐵一樣的冷酷表情說道:「張主任，我希望你了解到一件事情，你兒子是自願上戰場的，我們並沒有逼迫他。你覺得我們的政策是壞的，那我問你，如果真的是錯的，剛才在外面怎麼會有這麼民眾支持我們呢?不要忘記，你現在的生活所需都是由民眾胼手胝足的工作換來的，我們可不能做出辜負民眾期待的事情啊，你說是嗎?」

「放屁，那是因為你們在搞思想控制!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玩得完全就是當初東亞國建國的那套!那是違反人性的!那是…」

一個青年團員將一個帶圖釘的布團塞到張偉的口中，他立刻痛得停止了咒罵。

「思想控制?違反人性?怎麼會呢，張主任，我們可沒有這麼大本事做到這件事，這世界上除了皇帝以外沒有人能夠做到違反自然定律的事情，那請問你有看到皇帝直接一個人一個人的去「控制」他們的思想，使他們「違反」人性嗎?從各種現有證據來看，這都是沒有的事，所以民眾的一切行為恰恰都是按照你所謂的「自然規律」和「人性」去操作的，我們青年團所做的，只不過是盡可能服務他們的需要罷了。啊，這些知識你都會在接下來的九蛇堂裡學到，相信你會因此改頭換面的。而且，你兒子想必還活在戰場上的某處，為著祖國和皇帝拼命奮戰吧。」

 

張偉被青年團員帶走不久，剛從外面回來的秘書看張主任不在，就默默將一張通知書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他的兒子，已被發現死在中非的海岸線上，背部和臉部布滿了砲彈的碎片，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