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從動畫電影《聲之形》看身心障礙

　　日本動畫電影《聲の形》，從具有先天聽力損失的女主角西宮硝子、以及霸凌者石田將也兩人的關係開始敘述，再由進入青春期後重逢的兩人展開故事。京阿尼的作畫細緻度、流暢度、分鏡、光影等等，這些方面的表現之優秀，身為肥宅大家都知道，所以就講點比較深的東西。

　　文章中可能提及一些醫學相關術語，還是附上一些參考網站，如果有興趣想要瞭解正確且專業的內容，請參考那些網站。

　　日文翻譯是我翻ㄉ

　　文章內容包括：

　　聽力損失／AAC與HAL（聽覺輔助科技）／身心障礙與ICF／特殊教育與主流回歸

▲硝子轉學時的第一天自我介紹。（耳が聞こえません／我的耳朵聽不見）

　　雖然作中沒有講明，畢竟是和劇情發展沒有直接關聯的內容，不過可以先來認識一下什麼是聽力損失（Hearing Loss、難聴（児）、聴覚障がい*1）。

　　其實只是定義上的問題。一般而言，當我們的耳朵只有不到50%的機率能感受到一個25dB HL（分貝）的聲音時，即可能認為患有初步的輕度聽損。而這個數值在聽力學上也稱為閾值（threshold）。簡單來講，閾值愈高，代表要愈大聲，你才聽得到。

　　以兒童而言，20dB HL的閾值即可認為具有聽損。因為兒童比較還沒有被世俗汙染...我是說被環境影響，他們的耳朵功能應該要比成人好才對。

　　這也是定義上的問題，因此現在似乎有在考慮要新增微聽損這個分類。

　　輕度聽損、中度聽損、中重度聽損，三者合稱為重聽（hard of hearing），這個範圍是26～70分貝

　　重度聽損、極重度聽損稱之為聾（deaf），這範圍是71～90分貝或以上。

　　一般交談的聲音約為60分貝，130分貝以上的聲音可能致死。

 

　　而聽力損失又分為三種：

　　傳導型（conductive hearing loss、伝音性難聴）：聲音傳導到內耳的路徑受阻礙（其結果為聲音到達耳朵深處時減弱或甚至消失），大多不是永久性的，多數也能靠醫療處置而恢復，通常不至於造成全部的聽力損失。但有些如果久置不處理，可能依舊會留下永久性的影響。最常見的是耳垢堆積與中耳炎兩種。

　　感音神經型（sensorineural hearing loss、感音性難聴）：與內耳（耳蝸與蝸後）構造的缺損有關，多數是永久性的，且聲音放大是徒勞的（問題在沒有細胞能夠接受聲音帶來的刺激，而不是像傳導型那樣聲音進入耳朵時減弱或消失）。由於人類內耳裡的耳蝸同時具有身體平衡感的功能，因此可能伴隨暈眩、耳鳴等症狀（平衡機能障害）。長期且不當使用耳機或接受過大音量等行為都可能導致，你各位注意啊

　　混合型（mixed hearing loss、混合性難聴）：以上兩種的混合。

▲樹狀圖。聽力損失可能發生在單耳或雙耳，根據病理原因不同又分為三種類型，而每種類型又可能造成不同程度的聽損。（雖然通常傳導型造成的聽損閾值並不會太高。）

 

　　雖然我查了一下，不過似乎沒有設定到女主角硝子屬於哪一種類型，但應該比較可能是所謂的感音神經型。（通常較嚴重、較難以透過醫療手段處置、可能持續惡化）

　　值得注意的是，聽力損失≠聽不見聲音，再重度的人都可能保留有殘存聽力，如何配合聽覺輔助科技運用這些殘存聽力也是相當重要的。就像動畫中，硝子亦有配戴助聽器。

 

　　一般聽到聽力損失，我們可能會認為「啊，這是一種身心障礙」。但真的是這樣嗎？

　　首先要定義三個名詞

　　損傷（impairment、機能・構造障害）：生理上的結構或功能喪失，例如硝子天生患有某種疾病（劇中未提及是什麼原因，而原因也有很多，可能是遺傳、懷孕中母體受影響等等）

 

　　在傳統的醫學模式中，可能確實聽力損失就是一種身心障礙。可以將其稱之為一種「以損傷為基礎的模式（Impairment-based Model）」。這種模式下，上面三個名詞的關係是線性的。即「損傷會造成失能，而失能會造成障礙」

 

　　但在另外一種模式下，損傷卻未必會造成障礙。這種模式稱之為ICF模式，中文是國際健康功能與身心障礙分類系統，日文為「国際生活機能分類－国際障害分類改訂版－」。這是由世界衛生組織所推動的。

　　（WHOが定める健康の定義は、「病気にかからず、虚弱でないのみでなく、身体的・精神的並びに社会的に、完全に良好な状態」である。）

▲基礎的ICF架構，當然其中還包含許多細項與ICF架構的編碼模式。

　　此模式取代了只在乎個人醫學診斷結果之觀點（即損傷為主的模式），將社會互動與環境因素整合進去。雖然無法否認醫療診斷的結果與處遇也相當重要，但通常功能性、社會性上的侷限才是患者的困難所在。ICF認為個人之所以有所障礙，除了本身的身體功能問題以外，整個社會與環境的因素之交互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這也是為什麼要推動所謂的無障礙空間。

　　也就是說：

傳統醫學模式：你有障礙是因為你生病

ICF模式：你有障礙除了可能是因為你生病，也因為社會或環境對你還不夠友善

　　直接舉例說明可能會比較好懂一點，世界上有一座聾人村，該村的村民都能利用某種手語來順利跟村內的喑啞人士溝通，這些喑啞人士在社會生活上所受到的困難可能就會因此減少、甚至和常人無異。如果大家都能用手語和他們溝通，在這樣的情況下，便很難說他們有所障礙（損傷並沒有造成他們參與社會情境的困難）。而在國外，確實也有所謂的聾文化社群存在。

　　但如果回到《聲の形》來看，很明顯地可以看見在故事中，硝子在社會情境的參與上是有所困難的。她無法參與同儕的話題、同齡兒童也不曉得該如何和這樣的人相處，雖然有手語教室的老師來教大家使用手語溝通，但可能成效依舊有限或者沒有人願意參與。再加上助聽器的遺失與損壞（助聽器hen貴，真的不要學將也），筆談本中的漠不關心，最後使硝子遭受霸凌，霸凌者將也同樣遭受同儕排擠，而硝子最後轉學，留下遺憾。

▲霸凌事件浮上檯面後，將也成為被霸凌的人。放學後，硝子替他擦拭桌面上同學留下的惡言惡語，但無法理解硝子行為的將也，在教室內和硝子大打出手。硝子一邊哭著一邊用不清楚的聲音說著「人家明明很努力了（わたし、頑張ったのに）」。是我個人在這部電影中第一次落淚的場景。

　　雖然會造成這些結果的原因，霸凌者將也本身或許有最大的問題，但同樣地，也有許多不亞於這點、且不可忽視的因素──而電影中也有將其表現出來。根據日本小兒耳鼻喉科學會的文獻，其認為最大的問題在於「擔任一般學校的教職員對相關領域的關心不足，也沒有對於聾人教育的專業知識及經驗，所以並不清楚相關的教育方法（最も大きな問題は，通常学級を担当する多くの教員は関心が薄く，聾教育の専門知識や経験が無いので，教育の方法がわからないということである，2016）」。在電影中，可以看見他們的班導與老師並未給予硝子在學習方面上的支援（數理課時講課速度過快、音樂課時未考慮到硝子無法參與、國文課要求其唸課文），且班導在家長介入前，對霸凌行為都採取放任的態度。

 

　　而這也是《聲の形》所讓觀眾能夠探討的其中一個議題。中文將其稱為主流回歸（mainstreaming）或者融合教育（integration education）；而日文則是採用外來語「インテグレーション教育*2」或是漢字「統合教育」。其意為讓身心健康者與障礙者在同樣的教育環境下學習，而其問題點有哪些，在《聲の形》的前半小時小學篇中也已經表現得差不多了。

　　一般而言，學者認為特殊教育的環境會剝奪特殊兒童與正常兒童的接觸機會，使其失去正常的社會經驗、且將可能減少其應有的適應能力。因此，特殊教育的方案應該視作一種措施，而非目的。然而，主流回歸教育可能會讓特殊兒童與正常兒童面臨各自的問題，像硝子的筆記本中，雖然電影只有閃過一幕而已，當她透過筆記本，試圖向同學問問題或者參與其談話時，卻得到「靠自己努力」、「不知道」等回應，而該角色也是比較不強勢的性格，每次的回應都是「對不起（ごめんなさい）」。

▲將也在水池中撿回硝子的筆記本，回家的路上翻開來看。

（さっきの話おねがいします／自分でがんばってー／ごめんなさい...）

（可以告訴我剛才在說什麼嗎？／自己加油吧～／對不起...）

（遅かったから先行った！）

（妳太慢了所以先走了！）

（バーカ）

（笨蛋）

（あしたの授業で必要なもの）

（明天上課需要什麼？）

（今先生なんて言いましたか？／聞こえないからわからない♡／ごめんなさい。）

（老師剛剛說了什麼？／我聽不見所以不知道♡／對不起。）

　　這也是正常兒童與特殊兒童、兩方所各自遇到的問題點，特殊兒童的行為可能給正常兒童造成困擾；而正常兒童的漠不關心與知識缺乏可能影響特殊兒童的社會參與經驗。儘管一開始其他同學們有釋出善意，但最後終究疏遠了硝子，特殊兒童的一些行為反而成了被欺凌的原因，更加造成惡性循環。

　　最後來談談所謂的擴大與替代輔助溝通系統（Augmentative and Alternative Communication，AAC）。顧名思義，其可以分為擴大性與替代性兩種，但是目的都在於「減少個體因為暫時性或永久性損傷，導致言語／語言表達和理解有嚴重障礙者之活動限制與參與侷限」。可分為輔助性（使用某種類型的設備或裝置）與非輔助性（不使用外部設備，只依靠身體），輔助性又可再分為無科技、低科技與高科技。

　　作品中，硝子所用的筆談用筆記本，就屬於一種AAC，為無科技；而硝子與將也兩人所使用的手語同樣也屬於AAC的一種。其實，即使是聽人*3，也可能有使用AAC的經驗，例如我們常用的有字LINE貼圖，其實廣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AAC。其他還包括溝通板、語音合成裝置等等，AAC涵蓋的範圍其實非常多。

▲動畫「Just Because!」第二話。像這樣的貼圖廣義上來說就是一種AAC。

　　雖然硝子並非在口語表達上有困難，但由於聽損造成的影響，她沒辦法發出正確的語音。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可以聽到自己講話的聲音是很重要的，我們將它視為一種回饋與監控，要能聽到自己講的音是否正確，才能學習正確的發音。硝子的語音清晰度（speech intelligibility）很低，唸課文那段的重音（stress）也完全不同於一般人（日文跟華語同為聲調語言，音調的上升下降是具有不同意義的辨識功能的），在作品中的演出，甚至是常常讓同學們難以理解的。因此才會採用手語為主的溝通。

　　另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即使只是聽損，並非喉嚨構造有問題，但聽損者仍可能因為不曉得正確的發音器官使用方式，導致其聲音在音色、音質、音高等方面，與同年齡、同性別、同文化背景的人有所差異（而這也是嗓音異常<voice disorders、音声機能障害>的基本定義）。

　　提到這點就不得不說，聲優早見沙織的演出與詮釋真的十分厲害，劇中硝子的口語發音演出，細節上的確有包括聽損者容易出現的嗓音特徵，例如硝子有共鳴過度（在沒有鼻音的語音發聲時出現鼻音）、發音緊困（strained）等。一般來講共鳴的異常與軟顎有關，發音緊困則是與聲帶控制有關，這些都是無法從外觀觀察到的部分，所以先天聽損者就有可能錯誤地使用器官（例如過多鼻音，代表軟顎下降，連接喉嚨到鼻腔的通道，導致鼻腔亦參與聲音的共鳴）。

　　這邊特別提一下手語。在日本，手語（手話，しゅわ）分為兩種。

　　一種是「日本手話（にほんしゅわ）」，一種則是「日本語対応手話（にほんごたいおうしゅわ）」。

　　日本手話是一種獨立的語言，屬於自然手語*4，意即其語法與聽人所使用的慣用口語不太相同，且有除了手部動作以外的線索可以表達文法，如下巴的動作、眼神等等，由先天的聽力障礙者所使用。也由於其屬於獨立的語言，後天學習會較為困難（等同於要學習第二外語）

　　而日本語對應手話則是根據原本的日文發展出來的，「基本上、大致上」可以說日本語對應手話的語法，就是日文的語法。

　　其實還有一種「中間的手話（ちゅうかんてきしゅわ）」，也就是兩者混用的例子。

　　我稍微查了一下，作品中硝子與將也所使用的，比較可能是日本語對應手話或中間手話，因為他們會一邊講話、一邊做手部動作，必須要手部動作與口語的語法相同才有可能做到這樣的事，我也查了其中一些動作，確實是對應手話的動作（例如「会う」，雙手置於胸前伸出食指、由外而內兩指接觸）。雖然也不能排除是因為日本手話需要用到非手部動作的線索，而這部分在動畫電影中可能會比較難以表現。

▲日本手話。這個動作是日語的「找（探す）」。（我一直在找可以來見妳的理由。／僕が、君に、会う理由を、探していた）

　　而電影後期，硝子捨棄了單耳的助聽器，並嘗試使用口語溝通，但前面也提到其嗓音並不像一般人（電影中，硝子嘗試使用口語溝通時，有詢問將也自己的聲音是否聽起來很奇怪，而將也也給予肯定的回應）。這邊的演出稍嫌不足，但可以推論是硝子在聽力檢查後，可能聽到聽力惡化的結果，害怕自己真的總有一天會完全無法聽見聲音，才會希望可以鍛鍊自己用耳朵與嘴巴溝通的能力。而這也確實是有道理的，一般認為即使有先天上的損傷，但如果不給予或者過少給予刺激，將會減少器官能力，這也是強調聽力損失早期療育的原因之一。就像最一開始我所提到，聽力損失者仍可能保留有殘餘聽力。

▲電影中後期，綁起馬尾、捨棄了單耳助聽器的硝子。在《聽能復健導論》一書中提到，成人聽損者可能會出現害怕自己聽損的事情被他人知道的想法，故可能隱瞞（包括假裝聽懂談話、不讓對方知道自己配戴助聽器等等）。硝子此前頭髮放下遮掩助聽器這種描寫，可能也和這樣的心理狀態有關。而綁起馬尾、不害怕讓他人知曉助聽器存在的行為，在聽能復健計畫中是被鼓勵的，我們鼓勵聽損者面對自己的聽損、並且不畏懼於主動告知溝通夥伴這件事。

　　但捨棄單耳助聽器卻可能會有其他的問題。

　　對於中至重度聽力損失者，助聽器通常會建議雙耳配戴，因雙耳配戴會有幾個優點：

１去除頭影效應（head shadow effect）：頭影效應是指，聲音因為傳來的方向不同，音源到達遠耳與近耳的音量會有所差異（被頭擋住），一般會減少較為高頻的音量，尤其是1500Hz以上的聲音。

２響度加總效應：雙耳接收聲音時，兩側接收到的訊息會有加總效果，比起單一耳接收訊息可以改善約 3 dB 的音量。也就是說，聲音由兩耳傳入時，聽起來會更加大聲。

３音源定位能力：雙耳接收聲音利於察覺聲音的方向與位置，並分離兩耳聽到的聲音。單耳配戴可能影響這項能力。

 

 

　　在台灣，對於聽力損失者，語言治療師與聽力師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由於早期或先天的聽力損失將可能影響語言（language）及言語（speech）的發展，更可能因此而影響其進入幼稚園與小學等社會環境時的社交關係，進而對心理層面產生負面影響。因此也需要語言治療師的介入。當然其他也包括醫師等專業人士。助聽器的選配、保養、後續追蹤，以及人工內耳的手術評估、追蹤等等，也需要聽力師的參與。

　　在日本，他們有所謂的言語聴覚士，他們並未獨立「聽力師」出來，但日本的言語聽覺士似乎比較偏向語言治療師（簡稱也跟台灣一樣是ST），聽力這部分有些業務是歸於耳鼻咽喉科醫師的。言語聽覺士也是根據醫師指示進行相關的檢查與訓練。

　　近年有愈來愈多動畫電影推出，不過像聲之形這樣同時具有社會教育意義與議題探討的作品，其實還是少見。2016年推出的當時又剛好撞到大檔「你的名字」，幸好最後在台灣票房表現還是很不錯，也有讓觀眾們得到一個藉以思考相關議題的機會。

　　我也是準備研究所考試後才重新思考了一次關於聲之形的內容，雖然終究算是大眾娛樂作品，因此電影後半的發展其實可能比較和這些議題無關，但如果往前追溯的話，其實整個劇情的走向都和劇情中小學時期所發生的事情有所關聯。

　　找個時間想把原作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