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晚上，小男孩都閉不了眼，一來是因為爸爸得知今天發生的事，嚴令他明天乖乖待在家裡，二來是他實在擔心圖書館會不會在半夜突然崩塌，或者是更慘──在白天、在大哥哥等他的時候崩塌？
念頭一旦浮現，小男孩便完全睡不著了。
「要聽話待在家裡，不可以去圖書館。」上班前的大清早，林先生不厭其煩的諄諄叮囑：「爸爸知道你有時候會使壞，但如果你乖乖，爸爸晚上就買炸雞腿給你吃。」
林太太在旁偷笑，為了丈夫特地配合兒子年齡的語調忍俊不禁。
炸雞腿！聽見最喜愛的料理，小男孩兩眼放光的連忙點頭，又困惑的直搖頭：「可是我和大哥哥約好了，如果圖書館沒塌──」
「不行，太危險了。」林先生打斷他的話，嚴厲的制止：「現在不塌明天也會塌，爸爸媽媽都不在，萬一你受傷了怎麼辦？」
小男孩嘟起嘴，安靜的聽父母嘮叨叮嚀。交代完了，林氏夫婦這才滿意的雙雙出門。
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怎麼辦？小男孩嚼著培根蛋吐司和牛奶，坐在廚房的高腳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著小腳。為了得知圖書館的消息，他一大早便守在電視前，生怕錯過任何一則新聞。
如果他爽約的話，大哥哥會不會生氣？
那個漂亮的藍仙女……會難過嗎？
這樣好像不太好。小男孩心想，答應了就要做到，這個道理明明是爸爸教的，他也一直依照這個綱領行動生活，現在卻突然要他違反？
小男孩甩甩頭，努起嘴，拍拍手上的吐司屑。
腦中靈光一閃，他有個大膽的想法。
雖然晚上肯定沒有炸雞腿吃了。
──結果當他狂奔到和圖書館時，面臨了兩項抉擇。
好消息和壞消息，他要先消化哪一個？
好消息是圖書館和昨天長得一模一樣，修女們親切的說明環境已經檢查整頓過了，請各位訪客安心走動參觀。而壞消息是──
「……大哥哥？」儘管雜誌區進了新刊也不見那湛藍的身影，小男孩四處探頭，然而他找遍了圖書館上下都不見男人的蹤跡。
「阿姨，您有看到一個頭髮藍藍的、捲捲的外國人嗎？」他詢問櫃檯的修女，「就是常常和我在一起的……很好看的大哥哥。」
修女明瞭的眼神傳遞出她知道話中敘述的那個人，扭起的雙眉和唇卻是表達了對問題的否定。
……他不是被放鴿子了吧？
小男孩呆坐在慣用的沙發上，平常這個時候兩人一定是窩著學習，一同為男人的異國腔調和學習能力煩惱，而現在，身旁那張凹凸不平、滿是疙瘩的破椅子空蕩蕩的，連條修女疊好的粗布毯子都沒有。
「──呦，你終於來了。」
就在他把臉埋進膝蓋後的瞬間，熟悉的嗓音讓他瞬間從椅墊上彈起。
「等很久了嗎？不過你看──」似乎沒發現他一臉鬱悶，男人朝他俏皮的眨眨眼，搖晃手中的紙袋。「猜猜這是什麼？」
儘管油紙包裹得密不透風，甜甜的香氣還是隱隱傳來。是什麼不斷散發出牛奶和雞蛋的氣味？是麵包、餅乾、天使的光暈還是仙子的贈禮？
紙袋熱得差點將他燙傷，小男孩狐疑的打開封口，隨即睜大眼睛。「這是……雞蛋糕！」
「仔細想想，昨天的小孩子都有得到安慰……」男人撓撓頭，「怎麼說我都是大人呀。」
小男孩瞪著男人，好半晌都說不出話，良久才癟著嘴嗚咽：「我、我以為你不來了……」
「喂喂，你哭什麼──別啊，你會害我被抓去關的！」被猝不及防的眼淚嚇得揪緊了髮絲，男人緊張的東張西望，深怕被旁人誤會。「我早上臨時有個工作，所以比較晚出營區，來了後又看到你跑上跑下的，還以為你又追在什麼小飛蛾小妖怪的屁股後，就不去打擾了。」他蹲下身來，用迷彩外套胡亂擦著孩子的臉。「好啦，是我的錯……吃點蛋糕，不哭了好嗎？」
「嗚、嗚嗚……圖書館裡面……不可以吃東西……」
「……哎？我以為律師都很狡猾奸詐的，怎麼你這小律師這麼迂腐？」男人無奈的笑了，「來嘛──就吃一個，原諒大哥哥好不好？嗯？」
「窩、窩以後沒有要當律師啦……窩要當研究精靈的博士……」小男孩哭得鼻音都出來了，但男人的討好很快便讓他破涕為笑。他挑了塊火箭形的遞給男人，又給自己揀了花朵狀的，正要塞進嘴裡，異變卻開始了。
日光燈比鐘擺還晃蕩、書架咿咿呀呀的作響、書籍一本接一本的逃離高台，在搖籃一樣的地板上堆起尖塔，窗上的玻璃乾脆的全破了，噴灑成一地亮晶晶的碎片──世界儼然正飽受折磨的吶喊、收縮、搖晃著想掙脫痛苦。
小男孩被搖得頭暈目眩，手腳不自主的發抖，得緊緊抱住男人的腰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地震、地震！」櫃台的修女連聲大喊，「請各位訪客盡速撤離本館！不要驚慌，請跟從我方的指示──」
但她才指揮到一半，便被另一道驚慌失措的嗓音硬生生給打斷了。「牛！是牛！」通常都在大廳登記訪客的修女衝了進來，異常蒼白的臉孔彷彿見了鬼。「別出去外面！外面有牛啊！」
「──牛？」扶著小男孩的男人神色一凜，正欲再問，天花板卻彷彿不想讓他開口似的掉下來了。
圖書館崩塌了。
空中煙霧蒸騰，汙濁得伸手不見五指，而當塵埃落定，浮現眼前的則是宛若末日再臨的景象：曾經高聳的建築如今軟爛成泥，頭頂上方的天空被突出的鋼筋柱子遮掩，恰似地獄裡伸出的鬼手刀山。
「──醒來。」溫熱的觸感讓小男孩悠悠醒轉，甫睜開眼，一張白花花的大臉便嚇得他驚聲尖叫。
「挺有精神的，看來沒事。」男人臥在他身上二十公分處，臉上沾滿破裂的油漆，迷彩服上一片灰白。「有哪裡痛嗎？」
還有點昏沉的小男孩輕輕搖頭，隨後驚愕的瞪大眼。「大哥哥……你的手……」
「沒事。」被瓦礫和天花板碎片劃得鮮血淋漓的雙臂撐著地，男人用下巴指了指散出光亮的不遠處：「能動嗎？」
坍塌的建築恰巧疊出了一條小道，等小男孩吃力的爬出去後，男人才估摸了一下環境，男人用力一挺，背上的水泥殘渣頓時滑落一地。
「大哥哥的力氣真大……」小男孩拉扯男人，小小的手努力想將他拉出擁擠的小徑。
「……所以才總是被上級派來做這種苦差事啊。」男人在地上匍匐前進，小心的穿越層層殘骸，避免引發再次崩塌的可能。「等我一下，我馬上幫你包紮。」瞥見小男孩的膝蓋磨破了皮，他安慰道。
小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大哥哥要先去救大家吧？我可以忍。」
「──現在是救人的時候嗎？」男人突然沉聲，「你沒看到那鬼東西嗎？」
日光順著他比出去的指尖滑過，在一身銅色的毛皮和礦石般的雙眼上閃閃發光。
佇立在豔陽下的是一隻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生物、一頭大得不合常理的牛。而且那頭牛不只體型古怪，長相也很詭異──應該服貼的毛皮卻活像是做壞的手工藝品，披滿凹凸土塊，每一步移動都簌簌落下不少粉屑，頭頂的一對尖角失去生命力的潤澤，畸形黯淡得如同廢棄物。
「──是精靈！」
「……不要傻笑。」瞪著完全不害怕、明顯過於興奮的小男孩，男人抽了抽眉，一把將孩子往後塞。「待在我身後。」
「真的是精靈……」小男孩的眼裡閃耀晶瑩，他緊巴著男人的手，雙頰酡紅。「終於、終於讓我見到了……」
「──我啊，就是為了牠才忙得要命。」男人咬著唇，「最近大地一直很不安定，就想著是不是有什麼要出來搞事了……然後我上面的臭老頭就說『噢，不然你去看看吧？反正你那麼厲害，一定可以輕鬆解決。』──你瞧，這算人話嗎？」
男人蹲下身，撕下外套的內襯，綁在孩子的膝蓋上。隨後扛起小男孩，將他放進其他脫困的倖存者中。「但我只是軍人，可不是超人啊。」
小男孩被扛得摸不著頭腦，他並不想和修女們待在一起，正要抱緊信任的大哥哥，只聽見男人又嘟嚷了聲「這種硬梆梆的牛排有什麼好？」，便衝向那頭泥土怪牛了。
接下來的一切看在孩子的眼裡實在過於虛幻了，所有的撲打、搏擊、追逐……都只是一場有點滑稽、激動過頭的白日夢。男人不時揮舞著外套將泥牛的注意力轉向自己，而比刺刀還尖銳的長角屢屢瞄準他的胸膛。有幾次他騎上了龐大的身軀，那怪物便不斷上下拱動身子，此時男人便會抓住那對粗黑的牛角，迫使巨牛不得不停下。
彷彿雷與電的爭鬥，彼此糾纏不休，沒有哪一方因疲累率先倒地。
「──對不起。」
直到獻上了從毀壞餐車中搜來的香甜事物、直到比虛幻仙子還好看的人彎下膝蓋，事情才有了轉機──海藍色的髮絲在地上流散，像一波波深沉的浪潮，也像剛出爐的玻璃藝品。
究竟是過了一小時，還是一世紀？等待是漫長的，呼吸是緊迫的，眾人皆屏息，祈禱奇蹟將會發生──
也許只有一分鐘，也許過了一小時，兩人間的對峙漫長而令人窒息。
喀的一聲是硫磺色的外殼裂開了，泥牛崩解成一攤土丘，連帶體內滿滿的垃圾流溢而出。
──這是什麼意思？
小男孩茫然的張大嘴，不由得歪了頭。
大理石噴泉這次真的壞了，本已殘破的女神像更加面目全非，水柱斷斷續續的噴出，比起灑濺更向嘔吐──「大哥哥回家後要做什麼？」
「洗澡。」男人將外套重新穿回，遮住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傷口。「渾身都是爛泥硫磺垃圾味……」他嗅了嗅自己，嫌惡的捏起鼻子。
小男孩有樣學樣的聞起手臂，也許是幫忙收拾垃圾的關係，身上的確有股不太好聞的氣味。
「所以……為什麼會有地震啊？那頭牛又是什麼？」
「天曉得？說不定你唸的那些奇怪歌詞真的有用。」瞥見小男孩驚嚇的眼光，男人樂得笑開了懷。「開玩笑的，不要當真──本來上面就接獲通報說最近深層板塊很不安定，況且圖書館一直都很容易引發自然甦醒」他扳著手指，似在努力回憶上司的教導。「什麼深埋的歷史、遠古的記憶啦……鬼才知道，我又不唸書。」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點頭，半晌偷偷的笑了。「……大哥哥真的是藍仙女呢。」
男人抿了抿唇，拍拍那小小的肩頭。「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咦？」小男孩這才發現自逃難以來，手裡一直緊緊抓著一包東西。
被捏得又皺又緊的包裝得花一番力氣才打得開，好不容易撕開了，擰爛的紙袋裡只有一塊壓得變形的雞蛋糕。
冷掉的糕點仍不乏香氣，驚天動地的事件過後，小男孩不禁饞了。他看了看袋子又看了看男人，下定決心。
「這是……」接過那被拔得剩下三瓣的花型點心，男人睜大輪廓深邃的雙眸。
「謝謝您救了我。」小男孩笑著將剩下的兩瓣塞進嘴巴，「對不起，我沒有帶錢，只能把蛋糕送回給大哥哥了。」
一群小孩期盼的圍著雞蛋糕車，其中只有一個大人鶴立雞群、紅著臉尷尬的等待──逗趣的畫面浮現在腦海，小男孩笑得更開心了。
男人捧著雞蛋糕，愣愣的說不出話來，他訥訥了幾聲，話音剛起便被遠方的呼喚截斷。
「媽媽！爸爸！」
滿臉掩不住焦急的男女一把抱起孩子，擔憂的連聲噓寒問暖。大約是聽了兒子的敘述，儀表堂堂的夫妻朝男人鞠躬，見狀，男人揮了揮手示意，轉身離開。
「大哥哥！」見他要走，小男孩連忙大喊。「大哥哥，您要回家了嗎？」
「嗯，我想洗澡。」
「我、我……」小男孩不知為何顯得侷促不安，須臾，他像是鼓足了勇氣，結結巴巴的大吼：「大哥哥，等我長大後……我、我也要成為軍人！」
男人驚訝的回頭，隨即失笑，風帶起湛藍的髮絲，在他耳畔撩撥。「……不是說想當小妖精大師嗎？」
「不了，看過一次我就滿足了。」小男孩搖搖頭，「我想和大哥哥一樣。」
「……快回家吧，別讓爸媽等太久。」男人又揮了一次手，和小男孩道別。
「嗯……掰掰……」小男孩微微垂首，他何嘗不知道，圖書館倒塌的剎那，彼此也就失去了見面的理由。
一邊將外套掩得更緊實以免嚇著路人，一邊思索如何在不寫報告書的前提將報告呈上去，男人從口袋摸出打火機，然而香菸還沒點起，便被後腰傳來的衝擊撞得飛了出去。
「大哥哥……大哥哥……」
那孩子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正抱著他哭。
「……不怕被笑是愛哭鬼嗎？」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搖搖頭，手裡抱得更緊了。
男人笑了，伸出的大手停在空中，良久才輕輕撫上孩子的頭。
漆黑的髮絲找不著其它顏色，細柔的觸感像是最軟的幼獸絨毛，一點攻擊性也無的搔著手心。男人又苦笑了聲，手底的力道放得更輕緩。
許是冷靜了，小男孩鬆開手，害臊的揉鼻子。
他將手舉至額前，笨拙的模仿軍禮。
「再見，大哥哥。」
稚嫩的嗓音清晰有力的、一字一字的說。
靴子唰的在泥地裡刮出破風聲，男人併攏雙足，舉手齊眉。
「再見，糖糖。」
忙碌了一整天──不，正確說來光是事前調查就花了一個星期，男人抱著麵包袋和一瓶美酒，剛出爐的香氣刺激著他的味蕾，令他更深深覺得自己有權利好好洗個泡泡浴、飽餐一頓美食後帥氣美麗的去約會。
說到約會，上個月他才在市中心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與伴侶同居後，見面啊吃飯啊約會之類的種種瑣事也就容易多了，有事沒事想溫存也不用忍耐一趟車程，真真是輕鬆又愜意。
滿意的欣賞了好一陣精緻大器的家門，叼著菸的男人才掏出掛有情侶吊飾的鑰匙，輕輕的開門。
最近假休得少，情人肯定很孤單，待會鐵定得好好哄哄了──也許他可以試著再跟臭老頭上司爭取多一點假日？
「呃……我不曉得你今天休假……」
才剛踏進玄關，兩雙眼睛便直勾勾的和他面面相覷。
這也就算了，重點是那是兩雙赤條條的眼睛。
噢，附帶更多什麼也沒穿的「眼睛」，而且這裡──「玄關甚至都不算是一個房間。」男人喃喃道，忍不住脫口而出。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相信我！」
比起他的鎮定，對面一片狼藉，上衣褲子滿天飛，卻還是無法把那些不該曝露給第三人看的「眼睛」收起來。
不然是哪樣？這樣和那樣？男人思考著，一面凝視不知何時破碎的葡萄酒恣意流淌，漸漸被木頭地板吸收。
「……我是真的太久沒回來啦。」昂首呼了口煙圈，意外的，好像在意料之中的發展並沒有十分震撼他。
依舊持續的穿衣騷亂貌似讓男人想起了什麼，他掏出手機，另一手將掛在牆上的鑰匙取下，接著將兩把鑰匙上的吊飾一併扯斷。
「啊啊，沙龍嗎？對，我要預約。」處理完鑰匙，男人把手機夾在耳朵與肩頭之間，好方便他從紙袋中撈出麵包，用力咬一大口。「抱歉吶，才剛幫我換好造型我又膩了……唔，這次我想把捲髮通通拉直，染劑就選個亮眼活潑的橘色吧？」
看也不看還在激烈否認、褲子襪子傻傻分不清楚的兩人，男人一邊和電話另一頭探討了關於新造型的可能性，一邊轉身帶上房門。
創作內容
【末日伏特加】番外──藍仙女０２完
末日伏特加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