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細細吹過茂盛的大樹和草皮,翠綠的枝葉細碎作響,偶爾有幾隻松鼠不怕生的竄到樹根糾纏的地面,在過客的目光下悠哉的進食理毛。圖書館旁的大理石噴泉已經年久失修,要不是天氣轉為炎熱,掌管圖書館的修女可不會在每天的下午三點重新啟動這老玩意。
陽光下的水珠比鑽石還要燦爛剔透,家長、情侶或是閒著無聊的路人等三三兩兩、零零落落的坐在泉畔,觀賞小孩子快活遊戲的身影──儘管是座女神雕像被切掉半身的殘破噴泉,還是吸引了不少人前來,畢竟北城的設施都還在重建中,實在是沒什麼可玩的了。
和泉邊一窩蜂的人潮不同,有個小男孩抱著書,逕自往反方向走。
他轉頭看了看正在快樂玩水的其他小孩,悄悄的翻開手中的典籍。「美酒、馬蹄、破碎的石榴之心,燃燒太陽焰火的蜂蜜罐,將在廣為歌誦的英雄故事裡腐爛──」稚嫩的童音緩緩唸出彆扭的文章,他皺起眉,好幾次為那艱澀難懂的詩詞咬到了舌。「──桂花的淚水將使愛情永恆,恆久如老虎守護的櫻桃樹。」
頎長的纖瘦身板即使在同年紀的孩子中也是特別突出,他昂起小鹿般的頸子,滿臉掩不住的期待。然而他的朗誦對象──四周的鳥語花香、綠意盎然依舊迎風搖擺,一點理想中的奇妙反應都沒有。
小男孩嘆了口氣,滿臉和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沉重。「大樹、花花、小草……」他蹲在地上,鼓起頰戳弄含羞草的葉子。「好想跟你們說話喔……」
為什麼咒語沒有用?書上明明是這麼寫的啊!小男孩翻閱著厚厚的文獻,一字一句的研讀招喚自然精靈的篇章。他不氣餒的又嘗試了好幾次,滿地花花草草仍是自顧自綻放,而因為他擋住了採蜜的路線,眼下連一隻蝴蝶都不想飛過來。「為什麼不回應我呢……」唸得嘴都痠了,小男孩終於不得不放棄,累得躺在草地上翻滾。「好想看……精靈喔……」
滿地綠茵一如最舒服的地毯,在微風的撥弄下細細的搔著他,小男孩打了個哈欠,為那溫柔的撫摸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末日後二十年的夏天,北城市立圖書館的殘骸中,小男孩並不知曉自己在豔陽下睡了多久,他在夢境浮游,與現實裡只曾耳聞的妖精嬉鬧玩耍──突然的,枕邊的絮語戛然而止,清涼的振翅聲漸行漸遠,水紋似的波動在耳邊擴散,是什麼把他拖出午後的溫柔睡鄉?
小男孩惺忪的睜開眼,隨即看見一個人正背對著噴泉與他相望。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辰,因此原本只啟用一層的階梯式噴泉也會在現在通通開放──那個人的秀髮是那麼藍,混著陽光和噴泉的清澈,繾綣得彷彿矢車菊織成的海浪──小男孩有些看呆了,此時噴泉正好變換著噴射花式,飛濺的水珠更像是綴著寶石的薄紗般罩在那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如夢似幻的光景。
矢車菊。小男孩眨了眨眼,他已經讀遍了圖書館的植物圖鑑,所以他知道那是一種象徵幸福的花──幸福?
他眼睛一亮,沒多加思考便衝上前去。
「拜託您,藍仙女!請讓我和大樹說說話吧!」
時間在一瞬間靜止了,唯有水珠不停落下。
「──你叫我什麼?」好看的人抿起好看的唇,語尾很是感興趣的挑起。他微微俯身,輕輕鬆開拉住衣角的孩子小手。
「您肯定是藍仙女吧?因、因為只有仙子才會有五顏六色的頭髮和翅膀!」小男孩激動得口齒不清,厚重的老書也沒能阻止他的蹦跳。「拜託了!既然您能將小木偶變成人……一定也能讓我看見自然精靈吧?」
「藍……仙女?是什麼新的酒牌子嗎……」那個人困惑的歪頭,撩起一縷海潮似的髮絲。「──這是染的。」
小男孩瞪大了眼,好半晌才張開嘴。「染、染的?」
「嗯,就是買一瓶喜歡的顏色,塗在頭上,無聊的等三十分鐘。不過……」那個人把玩自己的頭髮,一面打量他。「如果是你的話,頭髮要記得先漂過喔?」
怎麼可能?彷彿有枚炸彈在小男孩腦裡炸開了,才剛慶祝過第十二次生日的他從沒感受過這等衝擊。「那聲、聲音呢?」
眼前人的中文並不十分標準,滑溜的腔調像是在唱歌,果然是因為精靈仙子們熱愛樂曲,並不喜學習人類話語的緣故吧?
「我是外國人,有鄉音很正常。」
小男孩感覺臉皮一陣發燙,接著連眼眶也熱了起來,濕意在眼中漫延,且肯定不是因為噴泉四溢的水氣。
「可是……可是……」他鍥而不捨的追問,小小的嘴藏不住希望:「您長得比仙女還漂亮!」
雖然細細的眉毛正不耐煩的挑起,和太陽一樣顏色的大眼睛也略為兇狠的瞪著他,但那張臉絕對比故事書裡的公主還要好看許多──然而語尾才剛落下,小男孩便注意到眼前「藍仙女」的寬鬆迷彩服下,露出了一點平坦的胸口。
沉默再度降臨兩人之間,不同的是這次多了點尷尬,和男人終於壓不住的笑聲。「啊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後合,須臾才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打趣的問道:「你不會還相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吧?」
「……我、我當然知道是假的!」小男孩結結巴巴的反駁,小臉蛋有點兒紅。「我可是去年就知道禮物都是爸爸送的!」
「那你還真聰明。」男人吹了聲口哨,「你爸爸沒教你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搭話嗎?」
「……如有走失請大家多多幫忙,讓犬子可以回家,感激不盡!」小男孩不慌不忙的從連帽衫下掏出項鍊,大聲唸著墜子上的姓名電話等資訊:「如有疑問請洽林永都律師事務所──」
「還真的是『犬』子啊……」男人又吹了聲口哨。
「我知道我不該不聽爸爸的話……可是你是、大哥哥是……」小男孩心虛的咕噥,漆黑的圓眼睛偷偷瞟過來。
「我知道,我是藍仙女嘛。」男人被逗樂了,低低的笑了聲。「好了,很高興認識你。但我待會還有約,所以……再見囉?」
得知了眼前孩子有個不好惹的家長,男人便不想再逗留。
「等一下!」小男孩宛如被雷打到似的,驚慌失措的拽住迷彩服的一角。「至、至少……」他踮起腳,將書本塞到男人懷裡。「能幫我看看是哪裡出錯嗎……」
石頭一樣的沉重直抵腹部,男人翻了翻紅皮鑲金邊的老書,搖著頭將那本《草夢囈花歌》緩緩推回。「抱歉吶,我幫不了你。」
小男孩又跳了起來,「為什麼……因為我一直把大哥哥當成女生嗎?」他焦急的直道歉,「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男人失笑的擺擺手,「我不認識字。」
「……咦?」
「嗯嗯,就是你聽到的意思。」男人撓撓比周遭的人都還要白皙的面頰,似乎有點難為情。「你看嘛──我不是這裡的人,也不是在中文語系的國家出生,而且我──」他扳著手指嘟嚷,「三十幾歲了吧?唔,已經是個對生活提不起勁的年紀了呢!」
聞言,小男孩驚愕的說不出話。「那我、我──」他的眼瞪得更大了,纖長的睫毛遮不住眼中跳躍的光彩。「我來教你!」
又輕又軟的吶喊甚至還沒有蟲鳴鳥叫響亮,男人一時間懵了。
小男孩高舉書本,比腳邊不知名的果子還紅的臉上是不容拒絕的堅持。也許只有一分鐘,也許過了一小時,兩人間的對峙漫長而令人窒息。
見一雙細小的胳膊不住顫抖,閃爍日光的汗滴接二連三的流淌,男人嘆了口氣,把書接過。「好吧,我就滿足你的願望吧。」
「真、真的嗎?」
「沒辦法呀──」男人苦笑道,朝滿臉驚喜和崇拜的小男孩眨眨眼。「畢竟我是藍仙女嘛。」
在母親還沒辭掉工作的從前,一年中總會碰上幾天得輪流跟在家長身邊的日子,而父親的辦公室裡有一本世界圖鑑。
上頭記載了大大小小的著名建築,舉凡鐵塔、三角陵墓、洋蔥頭城堡……等,甚至是一座長得像閃到腰老阿伯的歪斜鐘塔,他都讀得滾瓜爛熟,等爸爸開會或是等媽媽來接他回家時,在白紙上塗抹出一座世界遺產更是易如反掌。
因此他知道,這棟地板踩起來嘎吱作響、花草樹藤從牆外長進牆內、不時會有飛鳥蝴蝶迷路進來、到了晚上可以仰望星空的市立圖書館,看起來就像比薩斜塔在遙遠東方的縮水翻版。
「來吧,我們來自我介紹。」在不被修女警告的範圍內,小男孩輕輕的拍拍手。「大哥哥,請問你是?」
雖然他學著電視上的唱歌大姐姐、跳舞大哥哥們先行開口了,也不代表他真的毫不緊張──畢竟端坐在他面前的,可是藍仙女啊。
不不。小男孩搖搖頭,他怎麼又胡思亂想了?仙女是仙女,大哥哥是大哥哥,認錯了很沒禮貌,他得好好分清楚才行。
沒注意他的糾結,男人沉思了好一會,才從豐潤的唇中迸出嘰哩咕嚕咒語似的一串異國語言。
小男孩茫然的張大嘴,學了好一陣子仍頻頻咬到舌頭。「……我還是叫你大哥哥好了。」
「你不是第一個發不了音的人。」男人不以為意的嘻嘻笑,「你呢?不怕生的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在小男孩剛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時,雙親便講述了姓名裡的涵義和父母的期望──那是對生命充滿熱忱,珍貴的、崇高的愛,和能渡過末日、相戀、進而生下他的甜蜜喜悅。
「甜甜的、香香的……嗯!真是個好名字!」男人真摯的稱讚道,「你好呀!糖糖!」
如果真的是個好名字,為什麼大哥哥就是沒辦法好好唸呢?小男孩有氣無力的瞟了男人一眼,他的名字明顯比大哥哥的名字簡單易懂吧?結果光是糾正發音就花了一整個下午,而他最終也只成功讓對方以聯想的方式幫自己取了個綽號。
這次輪到他嘆氣了。
「你好,大哥哥。」
陽光透過天花板的破洞射進圖書館,將滿室書籍照得好似一塊塊鑲在高架上的金磚,有溫度的風將窗戶吹得唧嘎亂響,連帶漫天微塵飛舞。大小不一的老舊沙發在經過修補後,錯落在圖書館的中心,供人休憩。
近來父母各自忙碌工作,自覺已經長大的小男孩也不再想整天巴在父母身旁,樂得每天往圖書館跑。整整一星期,他早上教導男人簡單的注音和粗淺的國字,下午一同研究《草夢囈花歌》和其他典籍,或是在圖書館和噴泉間四處溜達。有時外頭實在太熱了,他便趴在沙發上,看著男人翻閱滿是美女和漂亮衣服的雜誌。
「──爸爸說男生應該要乾淨俐落。」打量著又換一本雜誌的男人,小男孩突然開口。
今天的男人依舊一身迷彩套裝,許是天氣太熱了但又不想脫衣,他半披著外套,露出內搭的黑色背心,色調暗沉的造型襯著一頭藍髮、鎖骨上的金鍊和垂墜在髮絲間的耳環更加顯眼。
男人放下時尚雜誌,將小男孩從蟲蛀的沙發上抱下來,放到補丁較少的扶手椅上。「你的看法呢?」
男人將鬢髮撩至耳後,似笑非笑的望著小男孩。
雜著金絲的心形玻璃片在耳間閃閃爍爍,將穿透過去的事物染成一片深紅──小男孩不由得撐起了身子,想將半透明的大耳環看得更仔細。「……很好看。」
他伸手撥弄了幾下,鮮豔的愛心頓時發出風鈴的聲音。
「當然。」男人勾起唇,將兀自玩著耳環的小男孩抱到腿上。「真是奇怪的孩子,你不用上學嗎?」
「現在是暑假啦。」小男孩好奇的拿起雜誌,又興致缺缺的放下。「大哥哥才是不用工作嗎?大哥哥是軍人吧?」
「我的工作……」男人摩娑著下巴,思索片刻還是決定不要向孩子透漏了。「唔,就是在軍營裡澆澆花、除除草,偶爾也到城裡幫民眾趕趕小動物。」
花?草?動物!「大哥哥果然見過自然精靈吧?他們長什麼樣?到底是比書裡畫得美麗還是和新聞說得一樣可怕?吶、吶!」男人的輕描淡寫澆不熄小男孩的興奮,他激動的連聲發問,差點就在男人的腿上手舞足蹈。
「……你為什麼這麼想見到自然呢?」
「都說現在的自然危險多變,又有思想所以要敬畏……」小男孩嘟起嘴,垂下頭。「好想看樹精,好想和小花草草說話喔……都瞞著爸爸和朋友一起去後山探險了,為什麼連蝴蝶小姐都沒見到啊……」
明明不時就有自然抓狂的報導,到處都有精靈出沒的傳言,隔壁班的孩子炫耀的說曾目擊仙子出遊,甚至和小鳥攀談,雖然被老師約談後只說是誤會一場,但據傳連軍方都來開會了,所以怎麼可能是假的?
為什麼只有他什麼都沒看到?連個影子都沒有?
「……如果我是你爸,我現在就想狠狠打你一頓屁股。」男人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兇惡,隨即平復下來。「拿著書亂畫亂唸就算了,颱風天不准跑去泛舟知不知道?」
「沒問題,爸爸還沒教我游泳。」
男人皺起眉,正待說些什麼,突如其來的暈眩讓他趕緊閉上嘴。
正確說來,是一陣令圖書館裡尖叫四起的暈眩。
「──地震。」男人豎起雙眉,拉住小男孩的手。「到外面去。」
圖書館的結構雖然足以承受災變的破壞,直到城市復興到如今仍矗立在原處,但誰能保證這老舊的設施撐得過下一次的摧殘?
直到噴泉的池面不再擴散漣漪,眾人才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的討論起適才的震動。雖然末日已經過了二十年,但也才過了二十年,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以喚起可怕的回憶。不少孩童被騷亂惹得哇哇大哭,幸好一旁有輛賣雞蛋糕的攤車,家長連忙買來點心安撫自家的小寶貝們。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男人東張西望,地震似乎也讓周遭的蟲鳥貓狗起了反應,本該寧靜的圖書館頓時鬧哄哄的成了菜市場。「回去了,拜。」
「……咦?」這麼突然啊?小男孩驚訝得發出聲音,想想也是,現在的情況誰都沒心情繼續讀書玩耍了吧?「好,大哥哥拜拜。」
瞧瞧正大快朵頤著雞蛋糕的孩子們,又瞧了瞧漸行漸遠的大哥哥,小男孩握緊肩上的書包背帶,不知是該直接回家,還是去公司找父母──「喂,你一個人真行嗎?」
讓他自煩惱中抬頭的是折返回來的男人,男人一邊搔著頭,一邊朝他俯身:「沒問題吧?有辦法自己回家嗎?」那張看不出年紀的混血面孔皺成了八字型。「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送你一程。」
「沒問題,我有鑰匙。」小男孩鬆開背包肩帶,靦腆的笑著。「媽媽說害怕的話就去家裡附近的超商待著,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男人直起身,看了他一會才緩緩的說:「好……那我先回去了。如果明天圖書館還在的話──老樣子?」
小男孩用力點頭,朝男人揮手。「明天見,大哥哥。」
「明天見,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