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長篇]＊In The Moonlight。

　　【i　mamo　mate　ru　hi　tori　toma　teru　
　　　futarimita　anohinozukio　imadokode　kimiwa　miteru...】


　　海風輕柔卻帶著強烈存在感，喚起她不知神遊到哪的思緒。
　　回過神來，那個背著吉他的男人已經唱完了。
　　
　　人潮漸漸散去，男人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要把吉他收進黑色套子裝好，
　　她沒有離開，仍然坐在離男人有一段距離的河邊的堤防岸上，
　　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在筆記本記下的，看不懂也聽不懂的火星語言，

　　丟開筆，她垂頭喪氣抱著膝蓋，斜著眼望著筆記本上一大段英文拼音的最後一行，
　　「靠，...為什麼我還要在最後面加個點點點啊...」

　　...今天果然又是那首日文歌啊。



　　＊．＊．＊
　
　　家裡附近就有河港，是她最滿意的地方。
　　
　　因為實在很近，步行不用十分鐘就到了，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喜歡一個人過來這裡，
　　帶著筆與筆記本，散步到堤防那坐著，
　　抬頭看來往的船隻與對岸的燈火，寫寫今天的生活，是她最放鬆的時候。

　　鄰近是因河港而興起的商業圈，即便是晚上也會有熱鬧的夜市喧鬧著，
　　因此雖然是一個女孩子家在晚上出來解悶，爸媽倒是沒有擔太多心，
　　她也就自己一個人自由的理所當然了。

　　



　　發現那個背著吉他的男人，會固定在每個禮拜五六日晚上來河港駐唱，
　　是她升上高三的時候。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
　　河港對她而言是第二個家了，
　　每天會有什麼街頭藝人來唱歌倒也不足為奇，瞭若指掌了；
　　況且男人唱的跟其他人一樣，就是一些老情歌啊、或流行歌曲罷了，
　　不過幾乎都是抒情的。

　　...廢話。

　　會特別注意到男人，是因為他在一個禮拜六晚上，
　　最後要散場的時候，唱了一首外文歌。





　　她那時坐在岸邊的石頭上，海風把他的歌聲徐徐吹送而至，
　　旋律是不錯聽，可是她沒什麼興緻，
　　不是台語，不是英文，
　　無趣極了，鬼才聽的懂。
　　
　　那一天晚上放在男人身前不遠的錢罐子，銅幣不過幾十個，生意差的可憐。
　　她冷眼旁觀，做錯事的笨蛋要自己把責任承擔。
　　誰叫他要在情人節當天晚上，用一首鬼才聽的懂的鳥歌做收尾呢？

　　如果是英文的情歌也就算了。
　　想想左手邊不遠處的中年藝人彈著電子琴哼著貓王的「Love me tender」，
　　右手邊的歌手配合著喇叭唱著張智成的「末日之戀」，
　　人潮都被拉走了，就算背著吉他的男人唱的多深情，沒人聽得懂又有什麼鳥用？

　　...真無聊。

　　她站起身，不再看準備離開的男人，
　　拍拍屁股的灰塵，準備回家了。
　　




　　＊．＊．＊
　
　　轉眼一年過去，她脫下了穿了三年的高中制服，
　　也脫離了彷彿永無止盡的測驗地獄，當上了一名大一新鮮人。

　　很多事情好像也得跟著改變，
　　包括雖然是近到不用住學校宿舍，但還是得搭捷運通車的上學方式，
　　還有每天早上要煩惱搭配什麼便服才好，
　　適應新的環境、新的朋友...

　　唯一不變的是，心情不好就走去河堤發呆的習慣，
　　不過可能自己也沒發覺，每個禮拜五六日晚上她變得都會去了，
　　不管心情如何。

　　



　　男人一樣在老地方駐唱著，
　　瘦削的肩膀斜背著陪伴已久的老吉他，　
　　大概是斯文型的吧，雖然戴著眼鏡，可能是怕緊張，開唱前總會把眼鏡拿下來。
　　
　　衣服清一色是白色或米色系的，配上洗到有點泛白的牛仔褲，
　　不低沉也不高亢的聲音，可是唱起歌卻異常溫柔，喜歡閉著眼睛，
　　固定從晚上八點唱到十點，大抵是唱中文情歌，偶爾會唱聽不懂的日文......

　　...聽不懂的日文！

　　她從嚴重發呆的狀態猛然清醒過來，
　　
　　啊！
　　　
　　他今天又唱了！！
　　
　　是那首鬼才聽的懂的日文歌！！





　　啊，今天又是情人節...





　　雖然仍然聽不懂歌詞，但這一次她專注的看著唱著歌的男人。
　　
　　男人的眼睛依舊輕閉著，指尖刷過弦的聲音在她心頭迴響著，
　　...其實...這首歌...
　　他唱起來...很好聽。

　　他唱的那麼輕，副歌慢慢的重覆著，
　　她不自覺的拿起手中的筆記本，
　　努力張大耳朵，把聽到的歌詞用英文湊合著拼出來，
　　眼睛因為不適應黑暗的光線而有點酸澀，寫了又寫，劃了又劃，
　　
　　自己也不知道這麼拼命去記是為了什麼。
　　反正，...大概是很有感情吧。
　　
　　深情到讓認真聽的她掉下眼淚的聲音。

　　...雖然還是聽不懂啦。





　　「歌名叫什麼？！」
　　她氣喘喘的跑下堤防，
　　紅著眼睛，用充滿殺氣的表情攔下準備離開的男人說道。

　　猛然被問到的男人有點愣頭愣腦，「...歌名...？」
　　她的心臟乒碰乒碰的跳，這是第一次聽到男人除了歌唱以外的聲音。

　　「啊...是最後那首日文歌嗎？」男人低下頭來，連續唱了兩小時的嗓音有點沙啞，
　　但溫溫潤潤的，很像是河港的風。
　　「一部劇場版動畫的歌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男人講起來有點靦腆，
　　「男主角是歌手，在一場演唱會最後唱的，」他停頓了一下，
　　「歌詞是即興作的。」

　　她傻住了，因為男人說完後抬起頭的笑容。

　　目送著男人背著吉他離開視線範圍了，
　　她才從呆滯中回過神。
　
　　到底是什麼動畫？
　　到底為什麼要唱這首歌？
　　到底歌詞是什麼意思啦？
　　
　　而且最重要的，他忘記說歌名了...
　　





　　＊．＊．＊

　　大二那年要準備選課時，
　　她鬼迷心竅的，在課表裡排進了日文。
　　
　　爸媽問她怎麼突然選了日文課？
　　她也答不上話，說不出來。
　　什麼時候開始有興趣的？
　　爸媽用欣慰的眼光看著她，原來妳喜歡啊？早說嘛...當初就不讓妳念中文啊...

　　她心虛，移開和爸媽對望的目光。
　　也不是什麼喜歡日文啦，日本鬼子的語言...

　　也許，也許是想聽懂他在唱什麼吧。
　　
　　只要學了日文，總有一天會聽懂他在唱什麼吧。
　　很期待的，這樣想著。





　　那一年的日文課程，她是全班最認真的學生。
　　
　　雖然是排在禮拜一的早上一、二節，
　　她從不遲到早退，
　　下課後總纏著老師問問題，自己去書店蒐購了文法書與語法解釋，
　　在家練習看NHK日文節目，想辦法抓日文廣播來聽，
　　通勤搭電車時就翻開日文單字本開始默背，
　　晚上走去堤防的一段路也聽著日文歌。

　　雖然目前只有一年的基礎，
　　但日常會話左右的程度卻大致可以應付了。

　　沒有人知道她這麼努力的動力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外系生拼死拼活想把日文學好是為了什麼，
　　只有她自己明白，

　　一年一度的情人節又要來了。
　　
　　只有情人節的時候，只有情人節當天晚上要散場的時候，
　　那個瘦削的男人會輕輕柔柔唱起那首日文歌。
　　
　　這一次也許，這一次也許她就聽得懂了。
　　




　　＊．＊．＊

　　燈光昏暗，為了配合節日應景，
　　河港在晚上時充斥一首又一首的抒情歌曲，
　　她沒把心思放在那些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安全感」什麼的歌聲，
　　只是專注著盯著唱著輕柔歌曲的男人，一邊倒數計時著。

　　快要散場了，就快可以聽到那首歌了，
　　她很緊張，從高三到大二，每年只能聽到一次，那首讓她感動到流淚、衝去問歌名的歌曲...

　　男人喝了口水，靜靜的站在那裡，
　　輕輕用手指撥彈了一個音。

　　女孩眼睛閉上，熟悉的旋律再次從耳裡傳入，
　　她發覺，...聽得懂了。

　　她聽得懂了。
　　
　　緩慢的歌詞在她腦中漸漸翻譯成中文，
　　她組織著，把聽到的歌詞串連起來，
　　

　　「橘黃色的月亮...回想...你的事...」
　　「不經意的抬頭...映照你的臉...」
　　「沒有你的房間......無法入眠...」
　　
　　她努力的翻譯著，以只有學習一年的基礎努力著。

　　唱到副歌的時候，原本抄在筆記本上的英文拼音，
　　很自然的可以轉換成日文，像跑馬燈似的，在腦海裡放映著，

　　【今も待ってる　　一人止まってる
　　　二人見たあの日の月を　今どこで君は見てる...】

　　再也忍不住，可能是男人閉上眼睛的表情，可能是彷彿將心掏出來的歌聲，
　　眼淚像是控制不住似的，毫不猶豫的從臉頰上滴落。
　　
　　『就算背著吉他的男人唱的多深情，沒人聽得懂又有什麼鳥用？』
　　看到筆記本上，留著第一次聽到時當下的感想，
　　她抹抹眼淚，吸吸鼻頭笑了出來。

　　好高興，
　　好高興有去學日文，好高興自己聽得懂。
　　聽得懂男人一年只唱一次，溫柔的好像在對誰表白的情歌。

　　
　


　　人潮漸漸散去了。
　　
　　男人如同往常一樣，低下身開始收拾。
　　她走向前，開心的，想告訴男人這一次她聽得懂歌詞了，
　　
　　...被搶先了。
　　
　　男人傻笑著，小跑步的前進到不遠的陰暗處下停住，
　　另一個染著橘黃色頭髮的男人，手抱著胸，似笑非笑的站在那裡。

　　老實的吉他男人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搔著頭看著他，好像在說什麼話。

　　那一瞬間，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卻寧願什麼都不想懂。





　　還沒意識到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之前，
　　她就這樣很莽撞的、頂著兔子般的紅腫眼睛，衝到準備離去的他們面前。

　　「...很好聽！！！」

　　聲音，好像使盡了全身力氣一樣。

　　吉他男人首先回過神來，
　　帶點驚訝的，「啊、妳是那個時候的...」

　　「唱的真的很好聽！！！！！」
　　
　　她什麼也不管，什麼也管不了了，
　　伴隨著齊流的眼淚與鼻涕，破破碎碎的又說了一次。

　　老實的男人臉有點紅，面對哭個不停的她，不知所措不曉得要說什麼，
　　橘黃色頭髮的男人只是淡淡撇過臉，「...哼。」
　　微微揚起嘴角，忽然一把抓起男人的手，也不管對方一臉尷尬的慌慌張張，
　　十指緊緊相扣，不同於歌者的低沉嗓音，

　　「...回家了。」




　　
　　＊．＊．＊
　　
　　那一部劇場版動畫，後來終於讓她知道了。
　　
　　片名叫「萬有引力」，的確有位男主角，
　　男主角的確有在演唱會唱歌，歌詞的確是即興作的，

　　唱給台下，他心愛的男人。

　　＊．＊．＊

　　【我還在等待著。
　　　你現在在哪裡，一個人停下腳步看著兩人那天所看見的月亮呢？】

　　＊．＊．＊

　　她想起背著吉他的歌者，
　　每年只有一次、會在散場前才唱這首歌。

　　溫柔的唱著，好像深情的只對著某個人唱著，
　　在每年一次的情人節晚上。

　　



　　當天回家，她一聲不吭，
　　趴在床上，將臉埋入枕頭裡，流淚流個不停。

　　她想起了他們交扣的十指，橘黃色頭髮的男人面對歌者時才會露出的微笑，
　　她想起了老實男人溫柔的嗓音，與閉上眼睛歌唱的表情...

　　明年的情人節，他還會再唱一次吧。
　　（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不管發生什麼問題，）
　　明年她一定還會去聽的。

　　後年的情人節，他也還會在唱一次吧。
　　（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不管發生什麼問題。）

　　她的肩膀顫抖著，從床上坐起來，
　　窗外的月亮看起來又圓又亮，
　　只是隨著淚水的洗潤朦朧的迷茫著昏黃的月色。

　　請永遠在每年的今天一直唱著。
　　用那像是把心掏出來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