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玖：驟雨(八)──「命定之人」
晨，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在進入那裡時，就已經忘記我們共同度過的過往回憶了。就連曾與父母親擁有的幸福時光，我都將它們視為沉重的包袱，丟棄在荒廢許久的墓塚之中。
我也不知道這些跡象什麼時候開始的，應該是從在我與麻生稻雲相遇的那一刻起吧？隱約間，自己內心深處意識到，如果不將過去一切丟棄的話，是不可能在「二十一殮堂」生存下去的。
但是你問我，到底是什麼支持著我的精神，可以不徹底崩潰，直到與你的相遇呢？
我只能苦笑搖頭，嗅著你肩膀上獨有的淡淡茶香，意識飄邈說著不著邊際對物來期待的幻想。不過，也在那時才發現自己，即使一開始就選擇放棄，但身為人類在於期望「奇蹟」出現的意念是多麼強烈。
就是這樣吧？就是這麼簡單，我正在等待任何人可以走入這裡，重新喚醒我壓抑的靈魂，攙扶起我傷痕累累的身軀，卸下千斤重的鎖鏈，帶我走出這座暗無天日的監牢，而我也會在那時再次開啟記憶之門，重新擁有情感也抱持期待，恨不得走至能見到陽光的任何一道出口。
結果，是你出現了，晨。你或許不是那些說著漫天大謊的仙人預言中，那位即將改變一切命運的命定之人，但你確實是我生命中的命定之人。
在你眼裡，就因為我是名普通人，所以才會冒著生命危險，前來這凶險之地拯救我。
在你眼裡，不會因為我是獨特且矛盾的存在，而完全讓我被囚禁於黑暗中。
在你眼裡，不會因為我是遙遠記憶中的某位玩伴，就逐漸淡忘或視而不見。
在你眼裡的最後，我到底是什麼呢？
「是一個……我藏在內心深處許久，卻無法找到機會開口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它隨著時間發酵於心中長出嫩芽，在年老之時我會枯萎，它會永存。」
我聽著不善表達自身情感的你，說出這段塵封許久的告白，接著白色光芒從階梯盡頭透入，許久未見陽光的我瞇起雙眼，然後看到你的手掌檔在我面前，我驚覺如夢似幻的奇蹟似乎還在持續。
「我真的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妳知道嗎？」
我知道，即使內心深處還是有些矛盾，因為為了我，你解開了「迷魂陣」找到囚禁我的「二十一殮堂」。
雖然終於見到許久未見的陽光，然而灰色牆壁上血跡斑斑，這時我望向你一直帶在身上的斧頭，開始掃除腦中的虛假記憶。
因為其實那二十一人，都是被殺死的。
難過與欣喜令我心情複雜，但自己卻很快拋棄罪惡感，選擇自認為正確的答案。接著我聽到你說。
「自從妳被選上成為范家村的『守門人』後，雖然『人迴峽』下方的亡靈不再無孔不入，勉強維持村子的安寧，但『獻首祭』依舊沒有停止，它就如村子每年要進食的時間，不是隨便找個人安撫就能矇騙過去的。」
「但是，如果我真的逃脫的話，不要說儀式了，就連黃泉入口也會崩潰，人世會陷入生、死混沌的永夜中。」記得這是剛才我們在歛堂提過的話題，但每當談起一次，我的心臟就會隱隱作痛。
不甘心吧？
你停下腳步，探頭觀察是否有村民在附近，接著快速躲入另一側的暗巷，顯然對這裡的環境已完全熟悉。
「沒錯，但這一切從一開始就不公平。霖，人不自私是不可能的，天曉得那名『命定之人』究竟要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後才會來到范家村，所以這也是妳被施予『長生不老』之術的原因啊！我看就連麻生稻雲自己也不清楚預言的準確性吧？」你一臉怒容的說，然後揹著我快速穿過大道，閃過兩名村人的耳目。
我隱約感覺全身各處的疼痛逐漸減輕，舉起手臂果然發現上頭的灼傷，還有因鎖鏈磨出的傷口正在快速痊癒。
「霖，我們要一起逃出這座村子，沒忘記小時候，在我們家後方儲藏茶葉的倉庫所說的那些話吧？」
總有一天，我們要離開這座被詛咒的村莊，但在此前，必須再去看一次那顆美麗的桃花樹。
我苦笑搖頭緘默不語，你似乎察覺到我的思緒側頭微笑，接著又開啟話匣子。
「『落償』只要一年沒有找到『魂鳴』能力覺醒之人，就會引發一次。村子被亡靈侵蝕的範圍就會逐漸擴大，嚴重時，則會連同附近的生靈與村子一併吞噬。」
「即使我已經努力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了，難道也改變不了嗎？」我質疑自己被囚禁的意義究竟何在。
「不，與之前有所不同。」你臉上流下汗水，看似非常辛苦。
「被捲入『落償』的那些人不會死去，而是間接成為范家村的一份子，這就是儀式現在存有的機制，估計是受到這座村子範圍內的永生仙術影響了吧？」你嗤之以鼻道，然而卻換來我訝異不已的驚呼。
「感到驚訝也是正常的。如果村子沒人的話，怎麼可能繼續維持它的機能，『獻首祭』如何進行？」
「但……如果……」
「霖，我知道妳想說什麼。」你突然停下腳步將我放下，並壓低我的身子與你靠坐在小巷牆壁，期間一群年輕男女從屋旁走過
「看吧？麻生稻雲一開始就想到這一點了。」你休息片刻後站起身來，示意想繼續揹我前進，但被我以能自行行走婉拒了，接著你牽著我的手開始在「迷魂陣」中狂奔。
「村民可不是笨蛋，既然無法逃離這裡，那不如早早死去才是真正的解脫，所以產生了『替死鬼』這種概念。我也懷疑，那些『落償』是不是由村民們自己觸發的，就只為了真正一死，並找到其他人來取代范家村的村人。」
「所以麻生稻雲一開始才會利用『逼迫』的方式來使我產生強大的『魂鳴』……」我回想並說出當初仙人初來此地對自己父母的作為，見你微微驚愕，隨即又恢復冷靜。
「果然他從一開始就想到了。村民遲早會對尋找祭品而感到厭惡，更不用說在聽聞那祂所說的『犧牲自我』崇高理論，雖然范家村長久以來的『獻首祭』傳統，遲早都會荒廢。」
「但是這幾年間，儀式確實有不斷進行，這個我還是感受得到的！」我說出這幾年於地下感受到的亡靈脈動，以及黃泉之門得到鎮壓的情況，換來你的冗長沉默。終於在此時，我們跑出了「迷魂陣」。
「晨，怎麼了？」我回過頭觀察是否有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接著稍稍鬆了口氣。現在在我們面前展開的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荒涼之地，而這塊區域的盡頭是「獻首祭」的舉行地點──人迴峽。
「在此之前，我們還需要去一個地方吧？」沉默許久的你終於開口，這時才讓我稍稍放心，即使內心仍有些未能釐清的不安。
那顆桃花樹對吧？還在嗎？在這季節模糊不清的范家村，現在是否是它盛開的季節呢？
突然，我感受到一股惡寒穿入體內。
「如果說……這段期間還持續不斷找尋到『祭品』，但還是有『落償』出現，霖，會有這種可能嗎？」
「這……」你突然其來的話讓我瞬間迷惑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獻首祭」與我都失去存在的意義了，但如果一開始都已經找尋到「魂鳴」覺醒之人，「落償」更不可能會發生不是嗎？
果然，這就是我一直無法釐清的不安，其中存在的核心謎團，只是我未能從中找到解答而沉澱於腦海深處。
「難道……」你像是想到了什麼，神情閃過訝異，接著帶我往右側方向前進。那裡是一大片森林，對逃亡中的我們是絕佳的隱蔽場所。
「糟了，還是被發現了！」
在聞聽你的低喃後，我再次將目光轉至後方，果不其然有數十道人影正大聲吆喝，手持武器朝我們的方向狂奔而來。因尚未進入森林，所以還能很清楚看到許多幫手陸續從「迷魂陣」中跑出，果然不引起騷動是不可能的。
「范晨，你想帶她去哪？你不怕這座村子被永世詛咒嗎？」其中一名，看似晨的多年好友正在隔空喊話，手上還揮舞著柴刀，一看就知來意不善。
「可笑！你這幾年能活下來就算是萬幸了！你還真聽信麻生稻雲跟『那群人』說的鬼話嗎？」
那群人？
「范晨，你竟然為了她殺了看守人？」
我們沒有理會後方村民的叫喊迅速鑽入森林，開始用亂無章法的行徑方式在裡頭穿梭，想必這樣能更快甩開他們。
「叛徒！快出來！」
「把『那女人』給放了！」
「真是頑強，沒想到這麼快就敗露了……」你上氣不接下氣拉著我向前狂奔，而我也隱約知道你想帶我前往的目的地是哪裡，是小時候我們常偷偷躲藏的「秘密基地」。
「晨，『那群人』是誰？難道有什麼人暗中在進行能讓儀式與『落償』同時進行的陰謀嗎？」
只見你沉默半晌，接著展開許久未見的爽朗笑顏：「哈哈哈──妳真是我見過最搞不清楚狀況的『仙人』。」
「我這幾年在哪裡，身處什麼樣的遭遇你也不是知道吧？」我沒好氣的回嘴道，即使體力正逐漸流失，但不知是否是「能力」開始恢復的關係，疲憊感已經沒一開始那麼強烈了。
「別生氣，其實我不知道是否要現在說出口，可能妳頓時會全身無力。」
我發現你神情在笑容後轉為灰暗，心中隱約察覺這個名詞背後的可怕秘密，追兵腳步聲越來越遠，徒留不斷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樹枝、葉片打在身上的痛處，空氣逐漸稀薄，雨水轉為冰冷。
「終於到了，許久未見，我們的秘密基地。」
森林到達盡頭，我們一個大跳躍踩踏在深綠色斜坡上，接著鑽入這片茶園小山坡矮叢。我跟在熟悉這片區域的你身後，很快在另外一片樹林內發現一座曾經被火焚燒的廢墟，接著跑過廢墟後又穿過一段密林，許久未見的「秘密基地」總算在我們面前露出身影，其實它只是一座單純的樹叢隱密空間。
我們終於停下腳步，感受從樹林頂端，穿過葉片縫隙透入的罕見陽光，不久前的細雨似乎只是短暫的過場，有如秘密仙境般的景象此時在面前展開，它的魅力使人無法移開雙眼，依然保有我們記憶中多年前的畫面。
少了外界紛擾且溫暖，唯有這裡能讓我們靜下心來好好放鬆，正沉浸過往回憶的我這時突然手心感受到厚實的觸感，我瞬間心情不再緊繃，深陷將我包覆的安全感中。
「我相信我們會再看到那顆桃花樹，走出這裡，從此不再分開。」
我想，正才是對我而言真正的奇蹟吧……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肆拾玖：驟雨(八)──「命定之人」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