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呢?這些都是誰的記憶?
懸浮在周遭的記憶不盡相同,幾乎可以確定是從不同個體擷取出來的:有時候是男,有時候是女;有時候是幼童,有時候是老人。記憶裡的畫面,記憶裡的時間,記憶裡的語言,又或者是偶然出現的面孔,全都不同,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這份孤單的感覺,濃烈深刻的寂寞。
從這些記憶之中,串不出一個單一的自我。要是把這無窮無盡的記憶碎片拼拼湊湊,縫縫補補,彷彿能夠看到一個很多維度的世界。一維是點,二維是平面,三維是空間,四維是時間,再更上去的維度,世界上還沒有語言來囊括這樣的概念。語言是因應人類能夠體驗與認知的事物而生,倘若從來沒有機會接觸過這種概念,語言是很無用的,於是我雖數度開口,最後卻隻字未吐。
這就是⋯⋯這世界的秘密。
靈素和元素,都是曾經存在過的、有關於孤單的記憶,有悲傷的,有快樂的,都是因孤單而存在的記憶。在眼前鋪展開來的世界,看起來是如此奇異而難以理解,同時卻又弔詭地熟悉,恍若隱隱約約從遙遠的過去就紮根在我的靈魂深處。我睜著眼,感覺眼眶濕潤,卻不明白想流淚的原因。不,其實在一口氣接觸這些古老記憶的瞬間,我就明白了。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人孤單地降生世上,就算短暫與其他生命相會,最後仍然得孤單地離開世界。生命就是這樣,要我們背負一輩子的孤獨。而這世界最大的秘密就是,從前的人們不想要再這麼孤單下去,便向世界許了願,世界也應允了這樣的願望。所以,在這個新世界裡,每個人都不再孤單。
相應地,降生於新世界的我們被賜予了羈絆,有了與自己共同存亡的另一個靈魂,兩個生命永恆地緊密相繫,也就是從前人們窮盡一生所追逐的——另一半。
「懂了嗎?由我法則主宰的世界,才是人們追求的最終答案。」陪伴那極為獨特的嗓音,像是成對的蜻蜓輕盈飛掠湖面,在平靜的水面上震盪出了陣陣波紋。
孤單與痛苦,兩個概念交錯生長著緊緊纏繞著彼此的軀幹。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恍若知曉世界秘密的辰,會如此堅決地捍衛那明顯悖離所有理性推論的論點,為什麼說什麼也不肯放棄與晨的連結。那是因為他已經猜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們,早就已經否定了世界原本的法則,給出了答案。
但是我不甘心。只是因為不願忍受痛苦,這理由無法說服我。
「不,生命並沒有那麼簡單!」
我在古老記憶的亂流之中奮力掙扎,靈元素受我意志驅使,紛紛乖順地平靜下來。我一翻掌,讓陪伴整個軀體飄浮起來,再反手一推,它便受冰錐的力量影響,直直往後釘在了那把松露木座椅上。它神色扭曲,作勢嘔血,卻什麼也沒能吐出來。
「生命絕不只是這樣而已。」我說,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孤單帶來痛苦,一定也帶來了其它的東西。若不是這樣,元素又為什麼存在?元素之所以能共鳴我們的正向情感,不就是最好的證據嗎?因孤單而生的,某種無可取代的情緒。」
我看向妳。
「比如說,愛。」
妳閉上了眼睛,緩緩開口:「是啊,是只有體會過孤單以後,才能夠了解的東西。正因為理解到我永遠只能是我,正因為理解到了我與他人的分別,正因為理解到沒有任何人能夠陪自己到最後,才使得一切都變得有意義。」
說到這裡,妳睜開眼,步步朝座位上的它進逼。
「人的情感是需要學習的。在逐漸長大的過程裡我們學會快樂,也學會悲傷學會憤怒,這些都是我們從生命經驗裡逐漸學會的,但是從來不存在的情感該怎麼辦?孤單怎麼辦?這是一份沒有任何雙生能懂的情感,可是隨之而來的還有什麼?」
妳側過臉來看我,在幽暗裡無數發著光的記憶碎片之中,那雙棕色的眼眸流轉著奇異的光芒,讓我一瞬間竟認不得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失去了陪伴的安心感以後,不安,空虛,不被需要⋯⋯各種陌生的感覺無時無刻不糾纏著你,迫使你追尋某種能帶來撫慰的情感。這樣的情感,稱之為愛也不為過吧。為什麼人會想要得到愛呢?為什麼?愛,難道可以驅逐孤單嗎?」
妳撫著心口,沉默了半晌,復又開口:「後來,我想通了,愛根本不會驅逐孤單。人因為孤單而渴求愛,愛是因為孤單才存在的。」
我望進妳的雙眼。最後的論證,果然是由妳來完成的。
氣息微弱的它卻低聲笑了起來。「你們想說的是,孤單的世界裡存在的愛,值得你們放棄所有因我的法則而生的羈絆?你們想說的是,過去的你們許下的願望是錯的?可是為什麼,在知曉了世界的秘密後還抱持同樣想法的人,只有你們?」
陪伴那兩張臉同時俯視著腳底,眼中閃著勝利的光芒。
「雙輪月要上升了。」
這句話彈響了伏靈池底世界的所有音律,讓一直到前一刻都還忽明忽滅閃爍著的古老記憶,從嘈雜無可辨識的噪音轉瞬拉成了圓潤柔美的曲調;於是這世界的韻律由混亂漸趨和諧,安撫著躁動不已的元素與靈素,欲使它們放棄掙扎。
腳底踏著的幽黑忽然透出了一絲朦朧的光。撥開了烏雲籠罩的那赫特,在世界的倒影裡毫不吝嗇地將高掛的月輪映照出來,我低頭細看,皎潔的單輪圓月已經讓墨色染成了彎月,另一個月輪再過不久就會完全爬升。周遭除了妳和它,在月色的照耀下,只有一抹人影一直悄聲無息地佇立身旁。
那是以人類身份淺淺呼吸著的孤單。
存在即將再度被否定,她的臉色卻異常紅潤。我嘗試以意志操弄靈元素,果然發現孤單的力量正在急遽下降,與此同時,陪伴胸前的傷口正在快速癒合,冰錐也一滴滴融進木製的座椅上。幽香。松露木的香氣愈加濃郁了。
「不准放棄!」我朝她喊。「這還不是最後的答案。」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使勁消化著這個句子的涵義,片刻後才開口。「我試過了,方法,讓人類肯定我的方法,但是都沒有用。無論多少次,結果總是一樣。」
「有用的,看著我。」我將手拍上胸膛,意圖驅趕她的不安。「我追隨著妳的腳步來到這裡,阿萊娜,是妳指引我來的。無論是將思想以著作形式傳下來的龍里尼斯,還是身先士卒直搗此處的索力圖,他們都有著孤單的名字,我知道這都不是巧合,一切都是妳付諸的努力。妳一定要明白,這些努力都是有價值的。」
「不,我是錯的。」
她看著妳,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臉上,首次露出痛苦的神情。
「那時我答應你,把你從安身邊奪走,才讓她那麼痛苦,那麼寂寞,這個決定從一開始就錯了。你們身上的孤單根本不該存在,你們應該要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將之排除,將我排除,就跟你們曾做過的抉擇一樣。」
淚水晶瑩地滾落,卻沒有像周遭的雪花一樣向上飄,而是落到了月輪之上。
「從一開始我就該明白,不會有人需要我的,你們互有彼此,這就夠了。」
不是這樣。這樣怎麼會夠?生命不該只是這樣而已。然而她蹲下身來緊緊環住自己的模樣,勾起了久遠以前記憶的共鳴,就好像我,又或許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曾經以這副姿態試圖擁抱自己。
底下鵝黃色的月輪光芒忽然折出了七彩的色澤,讓我的心涼了半截。
人們最終,竟然還是給出了相同的答案嗎?
「可以不要無視我嗎?」妳突然大聲說。
妳大步走向阿萊娜,低頭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分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抬起頭來,傻愣愣地任由妳將她緊緊攬進懷裡。妳沒有說話,彷彿此刻最重要的不是什麼立場不是什麼定義,也不是什麼提問或秘密,就只是這樣好好擁抱懷裡的孤單。這一刻我終於明白妳說的愛是什麼。
然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
「我愛妳。」
僅僅三個字,卻像是奏著搖曳舞的旋律,輕柔地在月色下飄揚。
「想和妳永遠在一起。」
她起初不知所措地揉著眼睛,一下子又破涕為笑,最後卻又哭喪起臉。看著她千變萬化的表情,我實在不忍心說出口。但是我一定得讓妳知道。
「這是不能兩全的事情。」我靜靜地說。「至少不能是她。」
聽見我這麼說,妳並未回過頭來看我,只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我知道。」妳說,聲音裡辨別不出情緒。「我知道的。索力圖之所以會失敗,不是因為琵亞沒有愛過他。不,事實完全相反,就是因為太愛了,所以她不要他消失,所以就算是背叛他,甚至遺忘這份感情,也要否定孤單的法則。」
那妳呢?妳也會做出相同選擇嗎?
阿萊娜顯然和我有著相同的想法,但在她問出口之前,妳便剝奪了她說話的機會。我別開視線。在漫長的親吻過後,我才又聽見妳輕聲呢喃。
「艾因斯也好,阿萊娜也好,甚至是孤單都好,對我來說都一樣。謝謝你教會我愛。就算你最後總是要離開我,也沒有關係。」
妳的髮絲落在臉旁,掩住了表情,但妳的聲音聽起來極為平靜,就像是在陽光燦爛的早晨,一個極為平凡的日子,向所愛之人道了早安。
「愛上你,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事。」
雙輪月完全取代單輪月的時刻到了。
斑斕流光將世界的倒影染得熠熠生輝,然而,和雙生世界任何一次生命的誕生都不同,雷本湖裡流竄的彩光,這次並未帶來成雙成對的新生命。
陪伴悠遠地嘆了一口氣。它胸口的傷勢已經完全恢復,伸手一彈,那張松露木座椅乍然消散。同一時間,天地的樣貌從與另一頭世界接壤的那端開始扭曲、迴旋,像是要將兩端的世界重新揉捏、聚合成一個個體。
「雙輪月和雷本湖,這些不存於舊世界的產物,我就一併帶走了。元素和靈素,這些古老的記憶就還諸人類,就跟孤單的意志也將回歸每個個體一樣。」
它意有所指地說,我望向跪在那裡的妳,原本擁抱著孤單的懷裡空蕩蕩的。它轉而看向我,給了我一個又聚合又分離的笑意。
「給出了答案以後,就是無可避免的離別了。」
我悄聲走近,妳依舊一動也不動,並未仰起臉來看我,苦澀從我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蔓延開來。停止流動的時間是一條乾枯的河,橫亙在我們中間,明明舉步就能前往對方所在之處,此刻卻誰也無法跨出那一步。
我發現我已經再也發不出聲音來。我想對妳說,看我一眼吧,安,就這最後一眼,妳看看我好嗎?然而我那已經透明得幾乎看不見輪廓的形象,令我明白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於是我匯聚最後的意志,把想傳遞的言語編織成一首低柔的旋律,等待著一陣孤單的風,能將這些隻字片語吹送進妳耳裡。接著,感受到自己一點一滴地從有妳的世界消逝。
妳忽然有了動作。妳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揮舞幾下,那頭及肩的長髮已經恢復成了我最習慣的短髮模樣。我不禁微笑起來。這模樣真適合妳。妳舉起了手中的烏黑髮絲,朝著我喊了些什麼,我卻再也聽不見了。不過不要緊的。
最後見到的畫面裡有妳,這樣真好。
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