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到的瓶中信題目是:斷尾
流放瓶中信的人想要補充:
壁虎為了生存會自斷尾巴,留給身後的掠食者,趁機逃脫危險的處境。
斷尾對我來說是為了繼續生活下去,不得不割捨的部分自我。天真、情感、夢想……對你來說,重要卻不得不留在身後的是什麼呢?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在幼稚園的時候……沒錯,幼稚園。那時我跟家人大聲宣布,以後想當畫家,特別是畫卡通動畫的那種,或是漫畫家。然後,就被告知當畫家會窮死,不要當畫家。
我還記得,那時候正好經過一間幫人畫肖像的工作室門前;我偷偷覷了一眼,幽暗的室內一個人都沒有。
——這是我印象中最早的,關於夢想碎裂的震撼。
當然,如果我真的從此都不畫畫,那今天這篇就不會誕生。我想畫畫,不為任何人停筆。理論上是這樣,但小學三年級開始規定每天要寫日記後,發現作文寫好的讚美聲遠大於畫圖,而且早自習寫文不用擔心同學告狀,我便漸漸不把畫圖當一回事了。
雖說不當回事,但其他同學想在美術上超過我?抱歉,很難。
如果各位喜歡畫畫、寫作,那你們絕對不會想跟我同班,因為不管是作文比賽的機會,還是畫圖寫生的名額,通通都是我的。而且這人那時還一臉邱,簡直皮在癢。除非是紙雕、摺紙、模型這種立體作品,不然單論平面畫作絕對是我的天下。「連表現的機會都沒有,想扳倒我?哼哼,下輩子吧!」上述臺詞是假的,只是想形容下大概就是這種程度的囂張。
或許美術表現跟從小斷斷續續上畫畫班有關,不過我個人認為自己在美術方面是真有天賦。這能力並非創意構思、用色大膽那種。它再單純不過,但少了它求學路上定將無比痛苦……
模仿。
我最大的武器,是模仿。
只要給我一個描繪的對象,一張紙一枝筆,我可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畫出一樣比例、一樣畫風、一樣輪廓、一樣弧度、一樣動作、一樣光影、一樣細節的東西;這個「對象」可以包括真人,而且能辦到這件事的敝人我只有小學三年級,那時上的才藝班還沒開始教我素描。
起初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只要夠有耐心、夠專注,其實任何人都可以做得一樣好。我只不過是喜歡到處看別人在幹嘛然後在旁邊喊燒,思考著為什麼漫畫動畫油畫水彩畫跟相片和現實的色彩輪廓比例如此不一樣,明明我觀察的都是生活中有的東西,不是單純亂塗鴉(小時候不認識印象派、超現實等風格)。
為什麼畫下雨天的時候同學還要把天空畫成藍色?為什麼漫畫的人跟真人不一樣,我們卻能一眼就知道是在畫人?為什麼卡通動畫把平面人物放在寫實的背景上,我們卻不會覺得奇怪?如果畫畫出自現實,為何會產生與實物不同的成品?照老師的標準,畫圖好像要畫得夠逼真才是正確的吧?那我要努力畫到一模一樣,這樣大家都會覺得我很厲害,可以當畫家!
於是我決定朝著成為人型照相機的目標邁進,東西越刻越細,時間也越來越不夠畫,但是經常畫的東西確實越來越接近實物。老師很高興,我也很高興;只有一次倒是真真正正把我給嚇到了。
這天,老師要我們用毛筆和墨水畫一個人,班上的高人氣男同學自然成了大家的模特兒。老實說我個人不怎麼擅長畫男生,因為我比較喜歡畫小女生,喜歡想像這些同學朋友變成魔法少女後會是什麼光景……扯遠了,總之好學生如我當然要照老師的旨意辦,我用著貓科動物般凶狠的眼神死盯著模特兒,不發一語開始畫我的畫。
其實我也沒注意自己在畫什麼。開始作畫後,覺得自己成為一臺噴墨印表機,只是把看到的輪廓依照相對位置畫在紙上。這個線和那個線的角度應該是這樣,距離較遠的那側肩膀線條比較窄;他的頭髮刺刺的,所以不能用墨線順過去,要用點的;雖然他的手折成直角,但我坐在他斜前方,所以看到的不是這樣……等等隔壁是傻子嗎?居然真給我畫直角……不管了,下半身還沒畫,桌椅太高看不到啊。他是穿哪一牌的鞋子?希望是Ni●e,勾勾比較好畫,Os●ar 的星星和線條也可以,不要 Ree●ok,那個字很難刻……
「哇——」
思緒突然被一整排很有默契的驚呼給打斷。
「哇,超像的!」
「幾乎一模一樣耶!」
「好厲害喔!」
其他還有「超ㄅㄧㄤˋ」、「炫爆」這種時代的眼淚形容詞。不知不覺我竟成了前排圍觀的對象,連老師也停下來看。他們究竟什麼時候圍過來的?我很緊張,不知道眼睛該擺哪裡,只好埋頭繼續畫。
我來盡可能跟各位用文字重現他們看到的東西,不保證客觀:
這堂練習規定不能打草稿,墨水也無法塗改;所以男同學是浮空坐著的,空著的位置想必是還沒畫上去的木頭椅子。畫者只用墨線勾了側臉的輪廓,頭髮那側是用點出來的;重點是頭身比例正常,跟現實如出一轍!還有那個眼睛鼻子嘴巴根本就是照片來著!如果照現在看,上色後說不定就是總裁小說封面的畫風。
不過也就這樣。我記得後來並沒有把這張交出去:一是因為沒畫完,二是因為畫壞了。
以現在我的想法來說,根本想不透為何不草草畫完交差了事;但那時的我就是這麼一個完美主義的偏執小鬼,無法接受自己有辦不到的事,也無法接受在交卷的最後一刻失手點太多頭髮,把同學的髮型畫成張菲的恐龍頭……
無法直視,實在無法。
「那些年,被我毀掉的班級偶像」——如果這幅畫要有名字,那一定是這個了。
我把這張失敗作壓在我所有美術作品的最下面,日子久了便漸漸淡忘這件事,而那之後再也沒有像這次的寫生題目了。美術作品開始變成創意卡片、立體的寶特瓶勞作,對我來說算是相對痛苦的挑戰,還有令保健室老師無語的刀工……那些都是後話,扯遠了。
總之,很久以後我作了個夢,夢中有雙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我也呆呆地回望著。那眼睛在白紙般的臉上,像是由墨線勾勒出來。慢慢地、慢慢地,凝視著我的眼睛競皺起了眉頭,神光乍現,殺意頓生,朝我快速逼近——
「啊!」
醒來後什麼也沒想,隨意亂翻就看見了那幅畫。白紙和墨線,一樣的眼睛!不過畫裡的人表情呆滯,還頂著恐龍頭……是多心嗎?
不過,小學生本來就會想很多有的沒的,當中似乎又以三、四年級對靈異特別敏感。當年好像沒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卻還是很怕黑暗的角落,一定要開燈睡覺才安心。理論上沒什麼,那時就是覺得恐怖,也許這是人類的一種本能。
某天妹妹跟我說,她覺得房間黑黑的角落有個影子一直站著,她不想睡那邊,於是我們換了位置躺。我麻瓜我驕傲,它就只是黑了點而已,又強又厲害的江江才不會怕!
理論上不怕。
理論上……
我背對著黑漆漆的角落,死盯著靠窗側的牆壁,就是睡不著。妹妹的話好像影響到我,我也開始覺得那邊有東西了。不行!害怕的話就輸了!我繼續盯著灰白的牆,讓睡意在虛無中慢慢擴散,然後牆上的陰影和裂痕勾勒出墨線,有雙眼睛出現在白紙般的牆上,一直盯著我看。我呆呆地回望著,它也無神地盯著,在牆上盯著、在紙上盯著、在夢裡盯著……
有時候,它會哀怨地看著我;有時候,它有完整的臉;有時候,會連恐龍頭一起浮現。分不清是幻象還是真實,但若圖畫有精靈或許就是這麼回事。它到底是在質問為何沒把它畫完,還是怪我把它畫成恐龍頭?
我又不是故意的。即使這麼碎念著,依然沒有消去這片幻象,或許內心深處對於沒做到的事耿耿於懷,所以畫才會好像活了過來。我不想再畫複雜的東西,好累;我不想再看到黑暗中的眼睛,即便它不存在。漸漸地,我畫人物開始不畫眼睛了。
廢話,我當然知道人不會因為點了眼睛就從畫裡飛出來,可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不畫。國中同學的說法是,因為我的人物不適合畫眼睛。但我回過頭想到另一個理由:因為點了眼睛就要對這幅畫負責,有了眼睛就有神態,儘管只是儀式般的象徵。
只畫好臉的時候又無法確定身體能不能好好畫完,所以先不加眼睛;畫完後偏偏怎麼加都不對,所以就沒有眼睛。一開始沒有靈魂的東西,完成後也不會有靈魂,就算硬拼湊上也一樣。
就這樣,除了仿畫,我畫了好幾年沒有眼睛的人。直到有一天突然想起,我仿畫的人物都有好好畫上眼睛。
所以說,這跟「斷尾」有什麼關係?
我從父母和師長的反應得到了答案:畫圖吃力不討好,寫文輕鬆又隨意。
文字只要想辦法轉一下,不管好壞都能盡快結束;畫畫則否,沒畫完就什麼也不是,平日練習還會被罵不務正業。再加上我對寫文也同樣有「天分」——我就不再說是什麼天分了——加上學習作文技巧時又被稱讚過,乖小孩如我就很自然地開始實踐「用進廢退說」了。
雖然,我還是覺得畫圖很棒,比寫作更能呈現我想要的奇幻世界。比起文字描述的舉止,圖畫描繪的動作更能展現角色的性格。不會有人看不懂,也不會有想像差距太大的問題。有些想像只有圖畫才能做到,而現在圖畫只能在夢裡想像完整。
至於作文的故事,有機會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