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問你發生什麼事情嗎？」茵甯憂心地問道。
我們在塭駱前往北面驛站的路上，一大早我便整理好行李準備離開，茵甯雖然說要送我到驛站但我想她是認為我不太對勁才跟著過來的。最後兩位神靈還是不肯告訴我任何事情，並堅持要我趕快離開這裡，雖然很遺憾但我想尊重他們的決定。
我們經過塭駱中央的巨大杉樹，估計需要上百人才能環繞一周，頂天的樹冠針葉同樣茂密，四周的杉樹相比之下渺小許多，紅色的樹皮上刻著塭駱的標誌，大老遠就能看到，這就是公酒會。密密麻麻的木棧從四周的樹連接至公酒會的主幹上，就像一張蜘蛛網而人們則是掛在蛛網上的晨露。
我在木棧上往下看去，看到公酒會前聚集著一群全副武裝的衛兵，每個都身穿輕皮甲背著弓繫著劍，凱佩吉在最前方整理他的部隊。
「你們的神靈要我離開，不要插手這裡的事。」
「我知道……但也不用現在就離開吧？我還沒好好招待你，你是我母親的恩人。」
「他們要我愈早離開愈好，好像我在這會有礙於他們似的，我有問原因但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想還是照著他們的要求做會比較好。」
「至少讓我拿瓶骨酒讓你帶上路喝吧？這是昨天說好的。」
我想想也好拿瓶酒應該沒有什麼關係便答應了她，所以去驛站前我們要先繞去他們家的酒廠。其實神靈他們也有自己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除非是逼不得已不然都不會找上我們。
只不過我倒是沒有被神靈趕走的經驗，要說不好奇的話是騙人的，但我本意就是幫助需要幫助的神靈，如果我離開對他們來說是有幫助的話我也只能照做。也沒有什麼好糾結的，我是來解決問題而不是製造麻煩。
我們走了好一段路，在北面的驛站搭上茵甯酒廠專屬的馬車終於是來到酒廠，酒廠確實如茵甯所說的離塭駱有點距離，靠近河谷的方向，這裡的紅杉木減少許多，酒廠就在橡木與樺木的樹林中。
馬伕將馬車直接開進酒廠中，我看到一大片的泥土正在地上曝曬，後方則是好幾棟磚屋，奇怪的是工人好像並沒有在工作，一群人在乾涸的渠道旁談論。
我跟著茵甯過去查看情況，茵甯用塭駱語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工人們苦惱地搖搖頭紛紛回答茵甯。
「渠道沒有水了，沒有水就不能製酒。」
「公酒會他們會解決的。」我說。
「希望如此。跟我來吧，我們去酒窖。」茵甯看著乾涸只剩下泥濘的渠道說：「沒辦法讓你參觀酒廠真抱歉，現在大伙只能停工。」
我們來到其中一間最大的磚屋，裡面十分蔭涼。壯觀的是巨大的橡木桶，每個木桶都有三個人這麼高，牆壁的木櫃上則架著滿滿的玻璃酒瓶。正前方的牆上掛著巨大的酒杯標誌，茵甯帶我來到一個角落，這裡推滿不知道什麼動物的大骨。
茵甯抽起一旁牆壁上的酒瓶然後從木桶中裝滿一瓶橙色純淨的骨酒，這瓶的顏色甚至比我在之前山中喝到的還漂亮。她把酒遞給我，小小一瓶份量卻十足，在手中沉澱的很。
「骨酒要——」
「煮過才香陳。」我接著說。
茵甯愣了一下才笑著說：「沒錯。我們不能好好招待你真的很抱歉，請你務必要再來這裡跟我母親共飲一杯。」
「我不敢保證，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來。」
「那我再讓車夫送你去驛站，你想好接下來要去哪裡了嗎？」
「往北，我要去希里。」
「還真是遙遠的目的地吶。」
隨後我跟隨茵甯離開酒窖，再度看到剛剛那一群工人悶悶不樂地窩在渠道邊，這些人心中肯定非常為自己的神靈擔心，但又無能為力。少了神靈人們的生活就會如此，一切都會失常。
我拿著手中的酒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沉重。看著茵甯還有工人們既失落又失望的表情，我痛恨自己沒辦法為他們做任何事。我真的很想為他們做些什麼，但如果違背神靈的話就等於違背我自己的信念。
如果是妳的話妳會怎麼做呢？我看著右手上的手鍊想著。
我踏上馬車的階梯，馬因為馬車的搖晃悶哼一聲，茵甯在前面跟馬伕說明要載我去哪裡。『我們假裝自己是神靈的代言人，但真正為了人們好的有幾個？』我在這時候再度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記憶就像從剛打開的水門流出的洪流一般衝進我的腦海。
「好了，我想我們要告別咯，你到下個城市時給我寫封信吧，我會把事情的後續回信給你。」茵甯倚靠在馬車門上看著我說。
『道格，神靈不都是完全正確的，他們是人的意念與祈願，只要是人的產物都會犯錯。』腦中迴盪著她對我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是如此清晰就好像是她在我面前跟我訴說一樣。我用力推開車門，茵甯嚇的退後好幾步。
「妳會怎麼做？」我脫口說出心中的疑問。
「甚吶？」茵甯嚇得連口音都變得很清楚。
「對不起。」我搖搖頭，「妳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等凱佩吉回來咯，今天酒廠能做的事也只有鏟鏟泥土燒燒泥煤，其他事都只能停工，就當作多休息一天。」
「我還是沒辦法什麼事都沒做就離開，妳知道法翁的神祠怎麼去嗎？」
「但你不是說法翁讓你不要插手嗎？你說你要專重他們的決定。」茵甯問。
「是啊，所以我必須瞞著祂們。我想要去現場了解狀況，而且我必須去，如果我就這樣離開的話，我會非常難受，難受的想死！」
「你要怎麼瞞過神靈？」
「神靈確實能知道祂保佑的區域內發生的任何事情，但我剛好有辦法，所以妳可以告訴我如何前往神祠了嗎？」
「好，我會帶你過去。」茵甯露出期待的眼神。
「帶我過去？妳跟我說要怎麼去就可以了，不怕霞族的箭嗎？」
「正好相反，我可不想錯過這唯一可以接近霞族的機會。為了取得更多資料，為了完成我的手稿。既然你說你有辦法瞞過神靈，那我也知道一條隱密的路。」
＊
這條隱密的道路著實隱密，櫸木林的樹冠下方長滿苔蘚、蕨類與蕈菇，茵甯走在前面帶路，從菇傘上踩過並除去擋路的植物。據說這是以前塭駱人參拜法翁神祠的道路，但在新的參道開拓之後這條路就逐漸沒有人使用。
我戴上消蹤項鍊，這條可以隱蔽蹤跡不被神靈察覺的白銀項鍊是藞比墨蘭在慕奴葛斯留給我的。我不清楚這條項鍊的是用什麼原理隱藏人類的蹤跡，所以我不知道掛在我脖子上的項鍊有沒有辦法連茵甯也隱藏起來，我跟她走得很近，幾乎緊貼著對方的身體，希望這條項鍊能同時照顧我們兩個。
隨著高度攀升，路開始變小，杉樹也再度取代陰森的櫸木，這時往下看可以看到底下乾涸的人工水道，水道底部中一些小窪地還留著法翁的泉水。我們要走得很小心，除了緊貼著對方不好走路之外，地上鮮綠的苔蘚也可能隨時讓我們摔進水道中。
人工水道很寬闊，在對岸則是一條平整的石板路，馬車在上面也可以行駛的很平穩，路寬至少也能讓兩台馬車並行，那就是新的參道。我們還沒看到谷衛隊的部隊，他們比我們早出發照理說應該就在我們前方。
「妳有跟妳丈夫說妳跟我來這裡嗎？」
「我有讓工人去跟他說咯。」
「他同意嗎？聽凱佩吉說可能會有打鬥發生。」
「他會同意的，他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是翻譯的話，今天經過公酒會的時候還是有看到通用語的招牌，我想對遊客來說在這裡購物並不成問題。應該不用特別冒著危險，接近那個魁武的凱佩吉都感到害怕的霞族。」
「僅僅是翻譯還不夠的，道格你知道會說塭駱語的人已經不多咯，歲伊因為位置下游比較容易到達的地方所以慢慢被同化，上游的皮佞跟塭駱是僅剩下來以塭駱語為母語的城市，但皮佞並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入的城市，所以我們塭駱是大家最能接觸到的日落谷文化，而且是最傳統真實的文化。」茵甯認真地說：「我努力去學通用語可不單單是要翻譯，我苦心製作觀光的手稿也不是想要大家購物方便，我是希望日落谷的傳統可以延續並發揚。而霞族也是日落谷文化的一部份。」
「原來如此，是我不夠了解妳遠大的目標。不過我想妳可以等等再發表長篇大論，妳有聽到聲音嗎？」
我們安靜下來，寧靜的樹林中出現非自然的聲音，沒有很明顯，但確實是大部隊移動的聲音，有馬車輪壓過石路的聲音、不齊的腳步聲以及人們的談話聲。我們繼續往前，不久後就能在新參道上看到今早聚集在公酒會前的部隊。
我慶幸項鍊有確實隱藏住我跟茵甯，因為我看到法翁跟卡拉也在部隊中，他們走在裝滿酒桶的馬車兩側，看起來神色緊張，不過絕對沒有發現我們。
「居然趕上了。」
「我們人數少走的快，趕上也是應該的事。」茵甯輕聲說：「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我根本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在我眼中你們的神靈很反常，所以我才想弄明白原因。」我說：「我們先跟上去再說，好好觀察不要被發現就好。」
「馬車上的酒桶是要用來交涉的嗎？看起來有五十桶左右，跟平常交易的數量好像差不多。最奇怪的地方應該是會長居然會親自來交涉，你看那個在馬車上穿得光鮮亮麗的人，他就是審酒會的會長。」
茵甯手指著一位穿著柔軟毛衣並披著輕柔絲綢斗篷的男人，那一身的裝扮不用她多做介紹我也看的出來。
「他不該來嗎？這件事他來親自處理也是理所當然吧？」
「你說的沒錯，但……」茵甯說：「好吧，我以為他會叫其他部下過來，看來是我錯怪他了。」
我們繼續沿著古道往前，沿途都在注意谷衛隊，隨著離神祠的距離愈近我們也愈靠近他們。已經可以聽到潺潺的水聲，將我們與部隊隔開的溪流出現了水流。
終於我們必須停止行動，眼下是一片碧綠的湖泊，湖泊的正中央就是法翁的神祠，我驚嘆地看著那美麗精緻的建築。中央的泉水是從一尊雕像的手中流出，而那雕像的樣貌正是法翁的模樣，白色的石柱圍繞著中央的雕像，雕像正前方有條石板路通往祭台。
谷衛隊在神祠不遠處停下，人馬眾多的他們沒辦法全部進入神祠，一群谷衛隊隊員輕手輕腳地靠近湖口霞族設置的水門，那是好幾塊大片的木板組成的水門，看起來十分堅固。
一聲破風的撕裂聲呼嘯而去，一枝木箭不偏不倚射入最前方谷衛隊隊員的腳前，嚇的他們馬上舉起弓備好箭。穿著華麗衣服的會長走下馬車命令他們收起武器。
湖邊的樹林裡也走出一位高挑的女人，她頭戴著橘紅羽冠，羽毛驚人的數量幾乎要垂到地上，身上的獸皮上衣還看的出來原本動物的花紋，她有著跟塭駱人同樣偏白的肌膚，臉上有著特別圖樣的刺青。
會長諂媚地朝她笑著並用塭駱語說了好幾句，但我完全聽不懂。
「他說什麼？」我問茵甯。
「他在為他的遲到找藉口，他是說貨物很多，馬車沒辦法走太快。」茵甯幫我翻譯說：「而那年輕的女子竟然是谷尊！喔，我得記錄下來她的樣子，據說那羽冠的羽毛愈多表示她在霞族中愈有能力。」
茵甯拿出紙卷及炭筆開始記錄。衛兵退到一個可以支援的位置待命，讓後方載有貨物的馬車行駛上前，其中一輛停到會長與谷尊的旁邊，會長打開酒桶讓谷尊確認，但在高處的我們一眼就看到酒桶裡面裝著的並不是酒，而是……
「那是人嗎？是人對吧？酒桶裡面裝著人，道格我沒看錯吧？」茵甯驚恐地說。
裡面確實裝著一個赤裸的男人，他一動也不動的蜷縮在桶子中，身上被粗繩牢牢綑綁著。谷尊檢查了那輛馬車上的每個酒桶，而所有酒桶裡面都裝著一個人，有男有女但男性佔多數。
「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酒桶裡裝的是人……」
我捧著茵甯的臉頰讓她好好面對我，「注意聽他們說什麼，別慌，我需要妳翻譯。」
「會長說……他問谷尊滿不滿意，還說後面的酒桶全部都是一樣的貨物，貨物……他說人是貨物！」
「冷靜，小聲一點。」我安撫著茵甯。
「好……好……」茵甯喘一口氣後繼續說：「他們似乎要交易什麼，但聽不清楚。不行他降低音量了完全聽不到。」
「是為了不讓其他人聽見嗎？」
「卡拉的酵母啊……這裡有五十幾個人被裝在桶子裡。」
突然一陣狂風颳來，我看到天上一位陌生的神靈緩緩從風中降落，祂有一雙鳥肢背上的翅膀優雅的揮動著，祂的羽毛顏色跟谷尊的羽冠顏色一樣都是橘紅色就像夕陽一般，這還保有動物特徵的神靈很明顯是生靈。
法翁跟卡拉走上前跟剛出現的神靈對話，但他們的塭駱語就沒辦法讓茵甯翻譯了，我只好勉強用詭異的發音重複神靈的話。
「道格你在說什麼？」
「神靈的話，我知道我說的很不標準，但拜託妳用心猜。」我說完繼續重複剛才祂們的對話。
「指示你的……你的什麼？喔，你的人民……履行約定……」
「什麼約定？」
「你沒說。」
天上的生靈揮揮翅膀馬上颳起一陣狂風，谷尊的羽冠被風吹的在背後飛舞，她舉起手樹林裡馬上射出無數枝箭，箭隨著狂風在空中飛竄，其中一支直接射進會長的後背。
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會長倒下，後方的衛兵雖然反應很快的也舉弓射箭，但他們的箭卻直接被狂風吹落，只有樹林射出的箭可以乘著風並準確地命中目標，谷衛隊成了風中的箭靶，完全沒辦法抵抗。
法翁跟卡拉憤怒地朝空中的神靈大吼，湖泊的泉水隨之翻攪著，看樣子他們也沒有料想到現在發生的狀況。
「不好，我想我們要快點離開。」我站起身往後退。
茵甯顫抖地點頭說：「可以拉我一把嗎？我站不起來。」
我蹲下讓茵甯搭上我的肩膀，然後我再將她撐起來，老實說我自己也有點顫抖，行動有點不受控制，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震撼。
茵甯站起來的瞬間，原本她拿在手中的紙卷卻從手中滑落，我們看著那捲紙卷落進狂風之中，在空中飄揚最後掉在下方的石道上。空中的神靈馬上轉頭看向我們，風向也跟著轉向這裡。
無數支幾乎可以把天空遮蓋的箭雨也隨之而來。
創作內容
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