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火燄百合。

我看見爺爺，他鬆開我的手，沿著那株巨大如天梯的百合花攀爬上去。
我知道他能上的去，因為他曾經是攀岩高手，他將會成功的脫逃，他會獲得自由。
而我卻不能。因為火燄已經熊熊席捲而來，原來火燄那樣美豔，像一朵朵噴吐開來的花蕊。

火舌吞嚥我潔白的裙子，我聽見爺爺叫我﹕「糖糖﹗來啊，快來﹗糖糖——」
爺爺﹗我吃力的仰頭看他，我的眼淚流下來。

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媽媽坐在床畔，她的冰涼手指觸碰我的額頭。
「糖糖，妳外公去世了。」



我一向不叫外公，我都叫他爺爺。他將我捧在掌心，細心呵護著，六歲入小學之前，
都是爺爺帶我的，父母親忙著創業，我忙著耍賴任性，慢慢長大。

我在社區裡和男孩子玩遊戲，從鐵絲網上跳來跳去，紮緊的辮子鬆散下來，裙擺被勾破了，玩得忘了回家。爺爺拎著我回家，替我洗頭洗澡，把燈開亮了，替我補裙子，他看著我嘆氣﹕

「小糖糖這麼瘋，長大了誰敢要妳？」

「爺爺要﹗」我仰起頭大聲回答。

於是，爺爺就笑了。

我在家裡和表哥弟吵架，他們不肯吃青菜，卻把半盤青菜往我碗裡倒，我氣不過，將碗拿起來，整個扣倒在表弟頭上，空心菜和飯粒緩緩從他腦袋上滑下來。那一次爺爺把我關
進房間去「反省」，幾個小時之後，發現我全無悔意，爺爺又嘆氣了﹕

「小糖糖這麼壞脾氣，以後誰理妳？」

「爺爺理﹗」我小小聲的說。

全世界不理我沒關係，可是，爺爺不理我，就是世界末日了。

爺爺是我的靠山，是我的世界。曾經，更小的時候，表哥推了我一把﹕「喂﹗不是妳爺爺啦，妳應該叫外公﹗」

我嘶著嗓子哭到沒有聲音，嚇得全家族的人一齊來哄。
我拉住爺爺的衣襟，喑啞著喊﹕「爺爺﹗爺爺﹗爺爺——」
爺爺的眼圈也紅了。那時候，我們家族沒什麼大事，這已經是可以談論好幾年的大事件了。

有時午睡起來，我蹬開被子，揉揉眼睛說﹕「要看魚。」爺爺便騎腳踏車載著我去十幾公里外的溪溝裡看泥鰍﹔有時候我指著曼陀羅花說﹕「百合花。」爺爺便又騎著腳踏車帶我到山谷裡尋找山百合。

媽媽說﹕「糖糖是我爸的命根子，糖糖如果要星星，我爸也會爬上天去摘給她。」

「我才不要星星。」我那時已經明白爬上天有多危險，我不願意爺爺冒險。



媽媽的臉湊近我﹕「糖糖，聽見沒？外公去世了。」



我覺得她的臉好詭異，扭曲放大，有些變形。原來，她哭了。她為什麼會哭呢？她為爺爺去世而哭？難道她也會傷心嗎？

是啊，她說過她會傷心的，當她收到慎言寄來的信的那一次，她簡直傷心到快要崩潰了﹕「這是什麼？」

這是慎言的信，我已經等了好久的信，如果再不收到信，我猜我會偷渡到美國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這是我的﹗」我劈手將信奪回來，親愛的慎言告訴我，在美國的生活很規律，父母親看得很緊，慎言告訴我愛我想我，可是，想來想去這樣沒有希望，也許，這世界的本質真的不適合我們，也許我們應該分手，以後不會再寫信來了。

不可以，我們奮鬥了這麼久，為什麼要放棄？那些在一起的人不見得相愛，相愛的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我要去美國，我知道只要慎言看見了我，就會堅持下去的，因為她愛我，我知道的，她只是身不由己。地址呢？地址呢？我翻來覆去的尋找，「地址呢？」我大聲喊出來。

「妳是不是著魔了？糖糖，妳在搞什麼鬼？」
「我要地址。把地址還給我，這是我的信，妳怎麼可以偷看我的信啊﹗」我對媽媽喊叫。
「妳們兩個女生在搞什麼？妳們在搞什麼鬼？」媽媽的眼中有恐怖的光在流竄著。

為什麼她覺得那麼恐懼？是什麼嚇到了她？我們只是愛著彼此啊，愛是不會令人受傷的，也不應該讓人恐懼的。

「媽﹗妳幫幫我好不好？我要慎言﹗我愛她﹗」
「妳......妳不正常﹗」

媽媽的聲音顫抖，她連同性戀三個字都不肯說﹕「原來是這樣，所以，慎言父母要帶她去美國，怪不得她媽媽教我多注意妳﹗為什麼好的不學，妳給我學變態？妳不怕我傷心嗎？」

我只是想念慎言，我只是想要寫信給她，我反覆看著她的藍色字跡，寫在米白色的信紙上﹕

「每一次，我展開妳的信，便也覺得自己的生命被妳展開。
在看不見妳的日子裡，在想念妳的日子裡，我像一封信，
被摺疊著，裝在信封裡，不能呼吸，無法思想，
焦急著等待著，被妳輕輕的展開…… 」



慎言啊，慎言，思念原來是這麼深重的痛楚。



我彷彿仍可以看見她騎著腳踏車，越過我，停下來，還沒說話，先璀璨的笑起來，她的微笑裡的熱度，可以燃燒：「早安。」

「早。」起初，我總是那麼羞赧失措，就像是被燃燒到的樣子。
「那，載妳去學校吧。」

她歪了歪頭，我就上了她的車，悄悄看著她曲線美麗緊繃的腿，在裙子下面，踩踏著踏板，像在舞蹈的姿態。她常常取笑我﹕「好輕喔，妳是布娃娃呀？」

當她生氣的時候，她會這麼說﹕「妳是布娃娃呀？沒有心，沒有感情的嗎？」

我不回答，她便跨上車子，風一樣的離開。黃昏裡四處流竄的風掀起她的白襯衫，像一隻風箏，愈走愈遠。

我並不真的想接受那個男生的約會，也不想讓她難過，可是，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我們該怎麼辦呢？



這件事我不知該找誰商量，連爺爺也不能說。

「假如我喜歡上一個不應該喜歡的人，該怎麼辦？」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爺爺閒扯。

「不應該喜歡啊？」爺爺想了想﹕「我經歷了戰爭，很多死亡，活到這把年紀了，我只知道，快快樂樂的活著最重要。」

後來，我在教室的窗子上看見慎言，她坐在窗框上，垂下來的腿顯得很無力，看見我的時候，努力的微笑，只是笑的很苦澀。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
「沒關係。」我從門口走過，從教室裡進去。

她的胳膊伸出來，很迅捷的攫住我的手腕，她從窗上落下，貼住我的身體。

「我想過了，其實我根本沒有權力干涉妳，妳想跟誰約會，跟誰戀愛，都是妳的自由……」
「是這樣嗎？」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騙不了人，那裡面有著強烈的壓抑和渴望。
「是的。」她回答。

還要逞強？

我抽回被她握住的手，清清楚楚的對她說﹕「如果這是妳的真心話，那麼，我對妳真是失望透頂。」

我扔下發愣的她，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的沮喪困惑的面容，忽然之間產生劇烈變化，眼瞳間的光采瞬間燃起，像一株百合驟然綻放。她微笑地捧住自己的臉頰，望著我點頭，露出牙齒笑了又笑。最酷的女生慎言，忽然變傻了。我故意轉開頭不去看她，假裝對其他同學談論的事興味盎然，可是，在這充滿喧嘩聲的教室裡，我只能看得見她，我甚至聽得見她無聲的歡呼震動屋宇。



我們是真真切切的戀愛了，也確確實實被阻絕了。



慎言的父母親原本就具有美國國籍，她們丟下她還在念小學的弟弟，帶著慎言去美國遊學，接著就替她辦了休學，將她留滯在美國了。

這變故來的很快，但，我們並不是完全沒有準備的，曾經，對於未來，我們有過各種假設，其中一個是如果硬生生被拆散，不能在一起，那麼，「送妳一朵百合花」，就是「我依然愛妳」的秘密暗語。

聽見這句密語，就不可以放棄，一定要繼續堅持到可以相聚的時候。



現在，媽媽看見了慎言寫給我的信，終於，在咱們這個傳統保守的家庭中，我闖出第一件禍事。

爺爺推開房門，走進我被囚禁的房間時，我知道事情真的鬧大了。



「真的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了？」爺爺問。
「爺爺﹗」看見爺爺，我的委屈湧上來，淚跟著來了。
「妳媽希望妳能改……改一改，就沒事了。」爺爺擁著我，他的手臂依然強壯有力。

我忽然希望，他能像小時候一樣，用他的手臂一拉，我就能從山壁登上山頂，看見美麗的風景。

「爺爺﹗你要幫我，幫我去美國，我要見慎言。」
爺爺沒有回答。

「慎言說……我們以後都不要聯絡了，可是我不相信，這不是她的真心話。我要看著她，她只要看見我，她就會說出她的真心話的，她就是不能拒絕我，我知道的…」

「聽爺爺的話，別這麼任性......」

「我沒任性。」我從爺爺胸前抬起頭﹕「我知道了，你覺得我是壞的，你也覺得我不學好，是不是？」

「他們都說是我寵壞了妳，都是我不好......」

我看見爺爺臉上的皺紋，自從他搬去和二舅他們一起住，我已經不常見到爺爺了，他的眼睛塌垂下來，他已經是一個老人了，我還能要求他什麼呢？

「不是的，不是你的錯…我想，我不會再去上學了，再也不去了。我讓你失望……我是壞的。我從小就壞﹗我沒有救了﹗爺爺，你別再操我的心了，也別再管我了。你就當…白疼了我一場……」

爺爺用力的，緊緊的擁抱住我，他哽咽的說﹕
「妳要記得，爺爺愛妳，不管怎麼樣，爺爺都愛妳。」

我沒有回應他，只是覺得自己即將死去了一樣的絕望，在爺爺的顫抖中絕望，我知道爺爺愛我，那，那還不夠，我要慎言愛我。

他們不能一直關著我，我又回到學校，我開始翹課，逛到西門町去。



一幢接一幢商場逛著，有時逛進專賣香港貨的商場，有時走進專進日本服飾的商場，忽而到了香港，忽而到了新宿。我在唱片行裡花很久的時間，聽西洋流行音樂，那是慎言最愛做的事。她專心聆聽音樂的表情很美，好像到了另一個神秘的空間，我掛住耳機一首接一首聽著，彷彿慎言走到我身邊，她的身體似有若無的貼著我的背，她的鼻息溫柔的吹拂著我的臉頰，下一秒鐘，她就會牽住我的手，對我微笑。

我把整張專輯都聽完了，她沒出現，掛回耳機，我覺得無比疲憊。

不聽音樂的時候，便隨意走著，有時喝一杯卡布其諾咖啡，有時喝一杯五百CC木瓜牛奶，累了就進電影院睡覺，餓了就去麥當勞吃漢堡餐。

有一次，吃午餐的時候，我發現有一桌老頭子盯著我看，奇怪的笑著，對我點頭，我起初以為那是爺爺的朋友，認識我的，所以，也對他們笑笑。當我上完廁所，發現他們已經坐在我的桌旁﹕

「小妹妹﹗新來的啊？」
我的腦中轟然一響，「援助交際」四個字撞上來，忙拉起書包，踉蹌的奪門而出。

難道，我看起來已經像是個落翅仔了？後來，我買了餐總坐在路邊吃。



有一次推門進麥當勞，忽然看見爺爺，正從另一扇門離開。我不敢叫他，怕他發現我在街上混，但，我還是悄悄跟了一小段，然後，我確定那只是個很像爺爺的老頭，因為他的臂彎裡攬著一個穿制服的女孩，女孩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他們就像情人一樣親暱，兩人一起走進了賓館。
我站在賓館門口，瞬間覺得非常無助，然後，我告訴自己，那當然不可能是爺爺。絕對不會是爺爺。

爺爺搬來城裡以後，湊了幾個牌搭子，當家裡的人都去上班上學了以後，他就找朋友打牌去。他應該不會，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我的遊盪生活不久就結束了，因為神通廣大的媽媽。

媽媽這次並沒有發作，她不知道怎麼聯絡上了慎言的父母親，並且，教我和慎言講電話。



「慎……言。」我激動到口齒不清。

「糖糖啊？我現在都很好，已經適應這裡的生活了。再過幾個月就可以申請大學了，我，我和同學相處的很好……」慎言一連串的輕快的說著。

我詫異的聽著，這確實是慎言的聲音，她在幹麻？在寫作文嗎？她的作文能力退步了，簡直像小學生，以前，她的情書寫的多好，那些深邃幽微動人的字句哪裡去了？那些可以點燃我血液的文采與情感哪裡去了？

「喂﹗糖糖妳在嗎？」

我聽見了她的心慌，這心慌比較真實。

「我在。」但，我在或不在有什麼差別？

我們都是受制於人的，沒有自由，連愛的自由都沒有。

「我最近和，和一個男生約會，他對我很好，我們在一起很快樂，我想，我應該很喜歡他吧……」


這就是重點了，這電話的重點，為了把我撕成碎片。



「以前的事情，我已經漸漸忘記了，我希望妳也可以忘掉，我們都還很年輕，只有十八歲啊，以後……」

「慎言﹗」我忽然打斷她，簡直是粗暴地﹕「妳聽好，我很想送妳一朵百合花。」

我渾身發抖，說完之後，腦中一片空白。

其實，我已經沒有把握了，她還記得那個密語嗎？「送妳一朵百合花」，就表示「我依然愛妳」，她會記得嗎？慎言曾經放棄過，她放棄我，也就是放棄了她自己。我必須一搏，哪怕是全盤皆輸。

電話那一頭是緘默的，巨大的空洞與絕望急遽的吞噬著我，我想，我要滅頂了。



「糖糖﹗」慎言窒澀的聲音，響在我的耳朵裡﹕

「我天天送妳百合花。」



天使的語言，令我獲得救贖。

我瘋狂的叫著「慎言」、「慎言」，我大叫，歇斯底里的痛哭，我也聽見慎言壓抑的哭聲，然後，我們的電話被掛斷。

父母親一定以為我們為訣別而哀傷，他們不能瞭解這其實是印證了愛的深刻快樂。

我重回校園，稍有空隙就找家教補習，我必須考上大學，然後才有自主的可能性。只要有愛，我就不會放棄。



爺爺的事是在六月一個炎熱的夜晚爆發的。

據說警察臨檢發現了他和未成年少女的性交易，舅舅去警局保釋他出來。我和媽媽趕過去，二舅說﹕「從來沒想過，會到警察局去保自己的老爸。」

「不是都去打牌了嗎，怎麼會搞出這種事情來？」

「聽說…牌搭子都走得差不多了。」

那天我沒看見爺爺，他躲在房裡誰也不見。我到他的房門口，輕輕扣門﹕
「爺爺，我是糖糖......我想見你。」

沒有一點動靜。

「爺爺…爺爺……」

我等了又等，索性延著門滑坐在地上了。以前，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我呼喚，爺爺沒有不應的。這一次，他使終沒有應。

過了兩天，聽媽媽說大舅也回來了，我們又去了二舅家。大家面色凝重的坐在一起，好像是什麼人死去了的樣子。

好多年沒見的大舅看見我，微微詫異﹕「糖糖都這麼大了。」

他客套的問﹕「要不要來美國念書啊？」
「好啊，我很想去。」我認真的說。

「別東扯西扯的。」媽媽緊張起來﹕「不是要討論爸的事嗎？」

大舅嘆了一口氣﹕「你們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會搞成這樣？」
二舅馬上反彈﹕「是我們搞出來的嗎？你這是在怪我們囉？」

媽媽出面打圓場﹕「這不是誰怪誰的時候。鬧出這種事情，我們誰都不好受……解決問題要緊啊。」

大舅聳了聳肩，非常美國人式的﹕「從來沒想過會這麼灰頭土臉的回來，這算什麼？不良老年啊？」
「一直以為他和那些老朋友在一起，誰知道會去西門町鬼混？這麼大把年紀了……是不是腦袋壞啦？」

我看著他們，再看看爺爺緊閉的房門，他們就這樣毫不避諱的高聲議論著，難道一點也不在乎爺爺的感受嗎？在家裡當媽和爸聊起我和慎言的事，都還要壓低音量，或者關起門來的。他們，他們在羞辱的是他們的父親啊。


二舅建議將爺爺送去美國住，大舅不肯：「你們知道我來往的都是些什麼人了，家醜不可外揚啊，還要宣揚到國外去？」

媽媽建議不如送去大陸，找個女人伺候他：「一個女人如果不夠，就多找幾個女人，找年輕的也行，一勞永逸。」

爺爺忽然開門走出來，正在門外玩的小表妹看見爺爺，歡快的奔跑過去。
二舅母喝止：「寶貝！不准去！過來。」她的語調非常嚴厲。

爺爺的臉色瞬間灰白，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你們不必想著怎麼處置我，等到官司結束了，我去養老院。」

「那也不行。」二舅說：「我明年就要選舉了，到時候，人家會說我遺棄父親，這個傷害太大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就當我死了。」

「可是，你還沒死啊。」媽媽平靜地說。



爺爺的臉色耷然，眼神空洞，四下裡一片死寂。

我疼痛的像被火燄灼燒烹煮，奔向前去，拉住爺爺：「你哪裡都不去，你跟糖糖走。爺爺！我們走！」

爺爺看見我，他的神情很艱難，好像有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他的手顫巍巍的握住我的手，像是愧疚又像求助的喚：「糖糖……」

我撲身想要擁抱他，就像他以前擁抱住我的樣子，可是，我被爸爸截住了，媽媽也來扯住我，他們合力將我架開，帶回家裡去。



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聽見爸爸和媽媽竊竊低語：
「不知道有多久了……糖糖小時候總跟著他，怪不得變成這樣。」

我還記得爺爺強壯的手臂，還記得爺爺結實溫暖的擁抱，他是個健康的人，他也許只是需要一些擁抱，一些溫暖的柔情……爺爺做了我不理解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依然愛他。就像爺爺對我說過的，不管怎麼樣，他都會愛我。

有一天，媽媽進來我的房間，試圖和我聊天，她不著邊際的問著，問一些小時候的事，問爺爺都帶我去哪裡玩？玩些什麼？我於是想到那些童年的午後，想到自己攀在爺爺的手臂上盪鞦韆。

媽媽說，他們現在都迷惑了，不知道爺爺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妳認識了他一輩子，現在忽然不認識他了？他是妳爸爸嘛。」他們為什麼竟像完全不認識爺爺了似的？

「告訴我，外公有沒有對妳……對妳……做過什麼……」
「你們瘋啦？」我彈起身子，摔開媽媽的手。

「妳舅舅他們要把妳外公送去看精神醫師……我想，妳也應該和醫師談一談……」
「你們放過他好不好？放過我好不好？」我不想這樣尖銳的喊叫，不想看起來像個瘋子，可是，我真的覺得好痛苦：

「讓我跟爺爺在一起，我要爺爺。」

聽見爺爺過世，我好後悔。我應該告訴他，我愛他。我好愛好愛他，但我沒有告訴他，永遠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那一天，我一個人回到鄉下去，尋找當年爺爺帶我去過的百合山谷。就像小時候一樣，必須攀過一面山壁，我沿著突出的石塊往上爬，彷彿爺爺就在前面，他常常停下來，輕輕喚著我：「糖糖！來啊，快來！」

我伸出手，拉住他厚實溫暖的手掌，只要爬上去，就可以看見滿谷芳香潔白的百合。
那時候，我只認識百合，還不知道火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