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蒂兒聽著因倫泰陳述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天空城墜落，眼看就要直接砸在人類的都市之上，在銀髮人住區的他們原本也只是在靜待死亡降臨。他說他原本也覺得是種解脫，比起在這種像是被人豢養的環境下過日子，倒不如這樣子死去還比較快活些。
但他們卻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銀色的光輝籠罩在整個銀髮人住區之上，他說女人要求他們「貢獻自我」，之後他們便失去了意志，直到再次甦醒時，人類的都市籠罩著一塊銀色透明的牆。天空城徑直撞在那面牆上，綻出既耀眼又熾熱的光芒。
而每一位銀髮人的身上也泛著淡淡的光輝，儘管很快就消失了，但因倫泰確信自己沒有看走眼。事實上除了他，其他人也都看見了這樣的光景。
強光過後，因倫泰說他從未見過如此讓人驚奇的景色。天空城的金光猶如瀑布般自那銀色牆上滑落，儘管看不見牆外的景色，但他知道「鑄光城市」的光肯定能將這世上的邪惡全數淨化。
「而我想那也是人王──凱勒斯想要我們做到的奇蹟。但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現在的王城是由過去的大臣們佔領，可那些人除了緊閉在城內以外，都沒有聽過他們幹過什麼有利於人類的事。」
米蒂兒將手中的肉湯放在腳邊，儘管裡面還有些剩料，但因倫泰卻沒有苛責，反而只是靜靜地看著鐵桶裡的火，緬懷著過去所經歷、所發生的一切。
她跟著他一樣望著鐵桶，但心裡卻有些茫然。因倫泰是自己在接收人王任務時所結識的，儘管年事很高且很愛開玩笑，但就這種事來說應不至於編這樣的故事來騙自己，但……怎麼可能？一名女子要求銀髮人貢獻自我，然後就鑄造出了保護整個都城的牆壁。
「我知道這一切都很難讓人接受，因為如果不是我身在其中，我也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倫泰打破了沉默，然後他站起身，米蒂兒可以看見一些綠色的碎屑黏在他略顯寬鬆的褲子上。「但這件事讓我體悟到一件事，米蒂兒。凱勒斯的個性你也知道，所以我相信他的話，並認為我們『銀髮人』是被選中的人。」
「被選中的人？」她疑惑地挑眉。
「那個聲音不僅僅是我，所有銀髮人都聽見了，也許曾在妳庇護下的人也都聽見了。所以變相來說是我們保護了人類、是我們替人王延續了他的夢想──讓人類永存。既然如此，那讓我們其中一員替他接管他的職務，成為下一任人王我想也不為過。」
米蒂兒站了起來，警戒地望著因倫泰。
「你們想做什麼？」
「我們正在囤積物資，時間一到，我們將會殺入王城，徹底接管這座都市。過去凱勒斯要求我們透過古老的設備擷取銀流來供銀光砲使用，而現在那砲沒了燃料，但住區卻還有我們開採的，用來備用的庫存。那是我們要用的。」
「你們要搶佔銀光砲台？」她不敢置信地說道。
「不，我們發現了另一個更好的用途。」因倫泰指著米蒂兒掛在腰間上的佩刀。「我們發現銀流只要抹在冷兵器上，它們就會變得更堅固、耐用且殺傷力更高。同理可證，只要抹在皮甲上，我們甚至不畏懼任何一把刀。」
米蒂兒伸手握住繫在腰邊的刀柄。「因倫泰村長，您這是要政變嗎？」
「王已經死了，何來政變一說？現在這個時機從來都是先下手為強。銀髮人已經接受了數百年的屈辱，但我們終於找到了擺脫這一現況的良機。」因倫泰走到了米蒂兒身前，攤開雙手。「妳明明最清楚的，不是嗎？我們甚至私底下稱妳為『銀髮人的護手』，是因為妳從來都不遺餘力地從那詭異的制度下保護我們。現在正是我們報答妳的時候了。」
「報答我？」米蒂兒心底一涼。
因倫泰嘴角揚起詭譎的微笑。「我來計畫整個過程，然後就由妳──銀髮人的護手來登上王座。」
──所以妳就努力去地當上人王吧，米蒂兒。
忽然，阿碧爾絲的聲音又從米蒂兒心底浮出。
＊
「蕾，讓開。」凱勒斯淡淡地說道。
一直到真正地清醒以後，他才覺得這空間詭異的讓人害怕。他們三人身處在一個純白的空間裡，低頭看不到地面、抬頭看不見天空，四周更是無邊無際，這地方看似浩瀚，卻又狹隘無比。
而且它正在流動著。凱勒斯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確實能感受到瀰漫在這空間裡面的「銀色」都有規律地在移動。它們不知從何處來，他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會往何處去，就像一個固定的流程般木訥、毫無延展性。
「那是我記憶中的女人的名字，不是我。」紅眸女子撥弄了自己的銀髮，然後伸手搭在胸前。「蕾‧坎緹娜已死，如今的我是擁有那蜘蛛女王外貌、記憶、能力的『存在』。若真要有個稱謂，那就按照永存給予我的任務來命名，還請稱呼我為『死亡』，好嗎？。」
「死亡？」
「那是在蕾‧坎緹娜誕生時後被我賦予的任務。」永存沒有移動，只是站在死亡後面說道：「她的任務是『要將人類全數滅絕』，所以依此之上，她確實如同死亡一般緊緊相隨。」
凱勒斯咬牙。「蜘蛛的世界果然都是由妳一手打造的嗎？」
「那都是為了母親，凱勒斯。過去人類幾乎將銀流使用殆盡，世界的生命枯竭，但你們卻依然選擇相互爭戰，漠視這一切，因此我才會出此下策，用因果、命運來削減人類的數量。」永存站在死亡身旁，用那雙蔚藍色的眼眸嚴肅地盯著自己。「但這樣子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回到之前那樣的狀態，因此必須要有一個能相抗衡的種族──於是我選擇了蜘蛛，預防人類再回到以前那過多的狀態，我讓他們負責殲滅你們，好保證母親的延續……以及人類的存活。」
「人類的存活？我們都活在蜘蛛的恐懼之下！」
「但事實上你們確實活到了我甦醒的這一刻，不是嗎？」
「那樣根本不叫活著。一昧地被恐懼壓抑，試圖找出突破口卻總是屢屢碰壁的心──妳懂嗎？妳區區一個神懂嗎？」
死亡站了出來，血紅色的眼眸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殺氣。她的頭髮開始晃動，凱勒斯知道有什麼要來了，他揮舞著手中的短杖，當重重地往地上──如果自己腳邊那還能稱作地板的話──一敲，銀色的浪花從腳底湧出。
「啊啊啊啊──！」
凱勒斯一愣，手中緊握著的銀色寶石發出了比以往更甚的亮光，他甚至感覺到這個空間微微晃了下。他腳下的障壁似乎與這地方產生了共鳴，周遭的「銀色」爭先恐後地朝著那被自己視為敵人的死亡撲去。
這些東西沒有實體，但或許正因如此，所以它們猶如數十把長矛般貫穿了死亡的身體。她哀嚎著，凱勒斯看見了微蛛絲被銀光灼燒，但它並沒有像「那邊的世界」一樣傳出燒焦般的惡臭，反而直接化成了清晰可見的碎屑消散。
「住手！」
永存左手一抬，那幾乎失控的銀光隨即恢復平靜。那些刺穿死亡的銀色在永存的抑制下消散，凱勒斯手上的短杖也同樣遭到了強制性的關閉。儘管訝異，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但同時也意識到一件自己過去從未發現過的事實。
也許無論在那個世界或是這裡，他跟蕾都注定了必須面對面的抗衡。或許這是永存當初創造他們，還有將他跟蕾留在這裡的用意吧。讓他們爭執、彼此厭惡，永遠都沒有一個終點。
凱勒斯垂下了眼簾，望著仍跪坐在地上的死亡，他沉痛地問：「我是『精神』的容器，那妳呢？」
但死亡卻沒有回應。
他蹙起眉頭，然後往前跨出了一步，但永存卻伸出手制止了他，然後低頭望著跪在自己身邊的銀髮女人。
「你們給我的驚喜從來都不會少，凱勒斯。」她這樣說。
＊
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從那銀白的空間中離開，坐在那熟悉的石製王座上──儘管這份熟悉感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源自於蕾‧坎緹娜的記憶──望著這拱圓的石室。光苔依然泛著光輝，但不知為什麼，印象中是青藍色的它，如今卻變成了白色。
有點不對勁。
她從王座上站起，延著台階緩緩走下，但還沒走到地面，耳裡卻聽見了一男一女的聲音。
「女王又去了那座村？」男人這樣問道。
「嗯，去了。」女人回答。
她站在王座階梯前，然後望著那兩個人從石室的唯一入口走入。男人手中拿著一支柺杖，身上穿著樣式頗為華麗的背心和襯衫，看上去活像個富貴人家；另一名女子則身穿旗袍，上頭用線條勾勒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樣，她不想去思考那到底代表什麼意思。
但記憶中，男的紅髮藍眸、女的是黑髮黑眸，但如今卻變得灰濛濛的一片。她低頭望著自己，然後在抬頭望著他們，這世界就像失去了色彩一樣。
或者說，是她的世界失去了色彩。
而他們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就站在這裡，逕自在這座石室裡聊了起來。
「唉，雖然我們不是直接面對神的人，但若真要說，蜘蛛的任務並不是去保護或豢養人類，而是殲滅他們才是，女王到底在想什麼？」男人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我想女王自己也很困惑，你不也共享了一部分女王的思緒嗎？」女人雙手環胸，疑惑地挑眉。
「正因如此我才更無法理解，既然女王也會感到遲疑，那為何不直接去把那些人類屠戮殆盡就好？只要殺光他們，那就是我們的勝利，女王也不用為此而感到困苦。」
黑髮女子只是搖頭。
「我們不應該私自臆測女王的想法，安格。但就像你說的，女王是直接受神指示的人，她一定比我們更清楚『任務』的重要性，而之所以背道而馳，我想女王肯定有她的用意。」
男人哼了一聲，拉了拉自己的襯衫衣領。
「反正不管怎樣，女王要求我去做的事我都會做好。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把人王的首級摘下來──也許還能順便把人類的都市給毀掉，築起的高牆與武器或許是個威脅，但只要失去那些，人類根本不足為慮。」
「妳是不是忘了鑄光師的存在？」
「我會相機行事的，再說區區鑄光師難道還需要特別去防範嗎？」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一點。」
「哈！知道了。只要是為了女王──那位創造出我們的她，我樂意奉獻這一切。」
女子眨了眨眼，死亡看見了她那雙眼眸中的贊同。
「我也是。」
隨著男人的離開，拱圓石室的場景驟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宮殿。死亡錯愕地望著那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背上裂了一道大口子，有幾隻帶有絨毛的蜘蛛節肢裸露在外，但卻被拿著長矛的鑄光師給壓制。
那個人對死亡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望著那痛苦的表情，她的內心裡泛起了漣漪──不，這都是蕾‧坎緹娜的情緒，現在她是死亡，不是蜘蛛女王！眼前這個人只不過是記憶影像，她才不會因為這樣就被影響。
那就讓祢看看，蜘蛛所選擇的道路。
男人的聲音響起，接著他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人類的外貌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她看見了鑄光師們的恐懼，那些人紛紛退到了一旁，鑄起光盾保護著那穿著袍子、手持木杖的老者。
但蜘蛛卻沒有朝他們攻擊，反而往另一個方向衝去。
死亡順著蜘蛛的方向望去，瞧見了那一顆閃著白光的菱形晶石。蜘蛛一頭撞了上去，刺眼的白光充滿了整個空間，迫使她不得不緊閉雙眼。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在墜落，視線不再是華麗的宮殿，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大海。她穿過雲層、劃過風，直到海面終於充斥了她的視線時，雪白的浪花濺起，無數泡沫爭先恐後地撲了上來。
下墜的速度漸緩，隨著泡沫群的離開，死亡看見了一名女子沉在海底。儘管那雙眸眺十分空洞，可那伸出來的右手卻又向自己展示著渴望。那女人渴望著天空、奢求著和平。
那是不屬於她，卻又存在於她腦海裡的記憶。
所以她伸出了左手，儘管知道這只不過是記憶的景像，但死亡依然伸出了自己的手，因為她覺得有必要回應這位女人的渴求。那是再單純不過的希望。於那黑暗、充滿殺戮的黑暗世界中，如同太陽般耀眼的存在。
蕾。
當死亡的指尖碰到那女人伸出來的手時，耳邊響起了女人的聲音。那是她十分熟悉的聲音，而當她呼喚自己的名時，那應該被記住的，卻又被刻意掩埋的記憶浮現了出來。
在那殺戮變成日常的黑暗世界裡，死亡失去了它該履行的職責，無數生命誕生在這一刻，但卻有更多的生命於戰爭中流逝。生與死不成正比，在那個時代，世界因為人類而喪失了該有的秩序。
她見證了那世界的最終。
──生與死、死或生，妳選擇哪一個？
「妳選擇哪一個？」她問道。
海中的女人笑了。
原本靜謐的海浪起了波濤，死亡被那海洋給吞沒。但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站著，凱勒斯跟永存就在自己面前
她回來了。
【後記】
目前還是採取蕾、凱勒斯和米蒂兒三方交錯的形式。
前兩者跟永存一起觀摩這個世界，併旁觀人類的走向。米蒂兒則陷入了銀髮人的陰謀中，並準備被拱上為王。
銀髮人的護手在被欺壓了五百年的那群人中有著無與倫比的重要地位，因此即便銀髮人擁有屬於自己的力量，但因倫泰卻同樣選擇讓米蒂兒當王。因為他知道比起能力，那一份聲望才是駕馭人心的關鍵。
蕾的部分則與凱勒斯一樣，被虛造出來的靈魂與正身吸引，即使擁有那份記憶，但他們的真實人格卻依然沉眠在心底。
凱勒斯是因為與因倫泰的對話中，因為那份迷惑而醒悟。
蕾則是因為安格的犧牲，加上想起那不斷煎熬思考的複雜心境而甦醒。
那些都是屬於他們的記憶，也是他們擁有自由意志的進程。
希望大家喜歡^^
－LKK 2019 . 04 .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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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