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中篇】與奈菈相遇(下)

CHAPTER 6、悲傷的事情

 

　　離開便利商店的時候，我手裡拿著一袋用牛皮紙袋包著的，熱騰騰的爆米花。感謝便利超商的物流系統，讓我在這個時間點還得出門買爆米花。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一個噴嚏。

　　這時我才發現出門的時候忘記穿外套了。

 

　　＊

 

　　「要看什麼電影？」奈菈問。

　　我想了一下，「算是愛情片。」

　　「講的是什麼樣的故事？」

　　我把光碟放進機器裏。「嗯……講的是兩個人怎麼相遇的故事。」

　　我按下撥放鍵，光碟機自動的將光碟吞了進去。

　　奈菈抱著枕頭，用一種乖巧的姿勢坐在電視前面，身邊放著我剛剛出門買的爆米花。

　　她看起來似乎很期待的樣子。

　　螢幕閃了一下，接著電影開始了。

 

　　＊

 

　　媽咪生病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

　　沒有什麼我們能夠改變的事情　　

　　這並不公平，也毫無理由

　　但如果我們還去探究原因

　　就會把自己逼瘋

 

　　在一片帶著憂鬱氣氛的藍天下，一座墓園裡的小山丘上，一名男人跟一名孩子站在尚未下葬的棺木前，男人說著這段獨白。

　　他是說給孩子聽的，但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鏡頭逐漸拉遠，帶進了遠處的城市天際線，也帶進了一旁來參加喪禮的眾人。

　　這裡是芝加哥。

　　他們回到了自己家。屋外門前的階梯上，孩子心不在焉的跟前來參加喪禮的人揮手告別；屋子裡，男人看著窗外，親戚們關心的替他打理著事情，並試著跟他說話，但男人的回應卻牛頭不對馬嘴。

　　葬禮後，男人回到了工作場合，一名看起來像是上司的男人走了過來，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但卻失敗了。每個人都想安慰他，好像安慰她就能夠讓自己好過一點似的。男人用自己的方式對上司發著優雅的脾氣。聽著男人的話，上司愣住了。男人道歉，對不起，但我只是一個剛剛失去妻子的男人。

　　他想要換一個新環境。他突然這麼說。

　　上司贊同的說他的確需要幾個禮拜的休假，帶孩子出去玩，轉換轉換心情。

　　男人搖搖頭說不對，他需要的是一個全新環境。

　　新的城市，一個不會走過轉角，就勾起自己死去妻子回憶的城市。

　　上司問他想要去哪裡。

　　男人想了一下，然後說他在考慮西雅圖。

　　男人帶著孩子來到了機場，在這裡跟關心他的人進行了一段短而匆忙的道別。旁人對他說，只要幾個月，他就會整理好心情，然後開始相遇新的對象。

　　但是男人卻說：這種事情，就是不會再發生了。

　　人一生不會遇上兩次的真愛，沒有人可以。

　　電影進入片頭，畫面終於打出片名。

　　西雅圖夜未眠。

　　「死亡，沉沉睡去之後就不再醒來，很悲傷的事情。」

　　看到這裡，奈菈雙手環抱彎起來的雙腿，陰鬱的說著。

 

　　＊

 

　　電影結束後，奈菈摀著嘴巴，打了一個又大又長的呵欠。

　　「想睡覺了？」我問。

　　奈菈「嗯」的點了一下頭。

　　我笑著說：「沒想到外星人也會需要睡眠呢。」

　　奈菈揉著眼睛，喃喃的說：「……趨同演化。」看她沒有紙筆並用的跟我解釋趨同演化是什麼，我就知道她是真的很睏了。

　　我帶奈菈上樓睡覺，因為我們家沒有客房，所以就讓她睡在我弟的房間。安頓好奈菈之後，我又回到樓下，整理著滿桌的雜亂。鹹酥雞跟滷味的袋子，珍珠奶茶的空杯，還有揉成一團的衛生紙，我一一的撿起，然後丟進垃圾桶。

　　最後我走到電視機前面，撿起放在地上的爆米花的袋子。

　　「咦？」

　　我搖了一搖袋子，有點驚訝。

　　胃裡好似放了一個黑洞似的，不管放了什麼食物在他面前，都會吃得乾乾淨淨的奈菈，電影都結束了，居然剩下了一半的爆米花。

　　難道……

　　對，我想她大概是吃飽了。

　　我把爆米花塞進冰箱，我想明天吃早餐之前，她可以先拿這個來墊墊肚子。

 

 

 

 

　　夜深人靜，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野狗的叫聲，似乎在警戒著什麼，似乎在驅趕著什麼，也似乎在發洩著什麼。叫聲倏忽而止，夜晚又回到了那個夜晚，只屬於寧靜的夜晚，只屬於夢的夜晚。

　　只是，那個晚上，夢不屬於我，我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覺。閉上眼睛，無數的思緒翻湧著朝我襲來，那些思緒如此飄渺，如此虛幻，像是一場醒著的夢，醒著，卻不願意結束的夢，糾纏著讓我無法真正入眠。無奈之下，我決定從床上起身。

　　我拉開書桌的椅子坐下，打開檯燈，黑暗的房間裡，檯燈的光線讓我暫時瞇上了雙眼。我眨眨眼睛，讓自己習慣那光線。然後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參考書，既然睡不著的話就來念點書吧，我打著如此的盤算。畢竟都是考生了，不僅僅是新的進度，高一高二學的東西也要開始複習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喀搭，然後是緩緩的一聲咿——呀——，我轉身看著房門，看見房門就這麼自動的打開了一個縫。走廊的燈透過縫隙，像一把刀一樣插進黑暗的空間裡。

　　我等了一會兒，看看會不會再發生什麼事情，但除了自動打開的房門之外，再也沒有其它的動靜。我小心翼翼的推開椅子上站起來，靠著牆，一次一小步的，緩緩的靠近打開的門邊。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的狂跳著。

　　還在念國中的時候，我的房間曾經有過鬧鬼的經驗，很恐怖，不是一件可以開心回想起來的事情。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也平安的解決掉了，但是直到現在仍然讓我心有餘悸。所以在這個時間點遇到這種事情，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湊到門邊，拼命的念著南無阿密陀佛，害怕的打開門。

　　看到房門外是誰之後，我鬆了一口氣。

　　是奈菈，她站在我的房門外，懷裡抱著一顆枕頭。

　　「能跟你一起睡嗎？」奈菈說話的時候低著頭，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她猶豫地說：「我做了噩夢。」

　　說著，奈菈將懷中的枕頭推進我的懷裡。

 

　　＊

 

　　奈菈就躺在我的旁邊，我們兩個蓋著同一條被子，我能夠聽見奈菈呼吸的聲音。不用說，我當然睡不著。

　　黑暗中，奈菈說話了，「你睡著了嗎？」她問。

　　我眨眨眼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因為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這應該都是我的台詞。

　　「還沒有。」我說。

　　「為什麼不睡呢？」

　　「我睡不著。」

　　「我也是。」

　　「怕又做惡夢？」

　　「對。」

　　一陣沉默，「來聊天吧。」我提議。

　　「聊天？」

　　「聊天就是你跟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於是，在黑暗的房間之中，我們開始聊天。令人訝異的是，大部分說話的都是奈菈，而我則是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偶爾附和著，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像是要為今天的事情做出總結一般，奈菈用一種有條有理的方式，說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那是一種很單純的，將經歷過的事情化為語言再現出來的一種訴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說話的方式卻讓我感到入迷。

　　我發現，我跟她雖然站在同樣的地方，看著同樣的風景，但她卻看得比我仔細，也思考得比我細膩。就好像我是個從不注意細節的當地人，而她是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來到這裡的旅人一般。

　　奈菈的身上，依然充滿著謎團。

　　奈菈的話題告一段落之後，我立刻問：「奈菈，為什麼你會想要來地球呢？」

　　在一陣沉默之後，奈拉終於回答：「因為地球是我們星球建立了重力透鏡之後，發現的第一個具有生命光譜的行星。」

　　「是嗎？」

　　在黑暗中，我能感受到在我身旁的奈菈「嗯」的用力的點了一下頭。

　　「確認地球是具有生命的星球之後，又過了五百年，我們才終於派出了探索船。當時星際航行的理論才發展出來不久，資訊傳述技術也相當原始，所以這是一趟十分危險的任務。在漫長的航程之中，船艦一天天的接近著地球，透過著定期的聯繫，大家都期待不已，但就在探索船進入太陽系，即將接近地球軌道的時候，原本的定期聯絡突然中斷，探索船就這麼失去了聯繫。宇宙再度變得悄無聲息。就在大家放棄了希望，認定任務失敗的時候，監測中心收到了一則訊息，那是平安無事的探險隊員所傳來的訊息。那則訊息後來在我們星球的歷史上，成為了一則傳奇。」

　　奈拉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

　　我一直等不到奈菈繼續，便追問：「訊息寫了什麼？」

　　奈菈幽幽的說：「訊息是這麼寫的……」她又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真是喜歡吊人胃口。

　　接著她才說：

　　「這裡存在著文明，我們並不寂寞。」

　　奈菈空靈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這裡存在著文明，我們並不寂寞。」她的語調讓我不自覺的喃喃複述。

　　我輕輕的感受這句話的發音，同時在內心咀嚼著這段訊息的涵義。奈拉說出這段訊息的方式，她的聲音，語調，跟訊息本身的文字意涵融合在一起之後，產生了一種黏著作用，黏在我的思緒，我的耳膜，甚至，眼前似乎可以看見某種畫面，讓人抓緊胸口，想要找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緊緊的抱住。

　　「收到這則訊息的那一天，在我們的歷史中，被記載為《不再寂寞的一天》。」這時奈菈的語氣開始用一種微妙的方式激動了起來，「這真的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

　　「什麼很奇妙？」

　　她的語調繼續上揚，「光是知道對方的存在，就不覺得寂寞了這件事。」

　　「是這樣嗎？」

　　「對我來說是這樣子的。」沉默了一下之後，奈菈說：「也許我會選擇地球的原因，就只是想要知道，從寂寞到不寂寞的這一瞬間，是什麼樣的一瞬間吧。」

　　我尋思著奈菈所說的話，總覺得她話語中的意涵比表面上聽起來還要悲傷許多。

　　「早點睡，明天我帶妳去哪裡逛一逛。說不定逛著逛著，就能找到接收得到母艦訊號的地方了。」

　　奈菈沒有回答。

　　「奈菈？」

　　一陣沉默之後，「你不會拋下我？」奈菈說。

　　我愣了一下，然後心情開始激動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聲音中聽見怯意。

　　她害怕孤單，她害怕被丟下。

　　原來奈菈一直都以為我會中途把她丟下嗎？這一整天下來，她一直都抱著終究會被我拋下的心情在跟我相處嗎？原來她是這樣子看待我跟她相處的時光嗎？

　　我說：「不會，我不會把你丟下。」

　　「我不是一個人？」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一段沉默之後，奈菈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朋友？」

　　我說：「對，朋友。」

　　奈菈靠了過來，直到我跟她的肩膀輕輕地碰在一起，隔著薄薄的衣服，我感受著奈拉的體溫。

　　接下來我們不再說話。

　　時間乘著微風在窗外流逝，而夜晚卻隨著呼吸，停留在我跟奈菈的心中。

　　我聽見奈菈的呼吸漸漸得變成了一種規律的深沉，她終於睡著了。

　　可是我依然醒著，不管是躺在我身邊的她，或者是剛剛她所說的話，都讓我在這一夜繼續輾轉難眠。

　　黑暗中，我看著房間的天花板，像是想要觸碰它似的直直地伸出手。

　　什麼也沒觸碰到。

　　從寂寞到不寂寞的瞬間，是怎麼樣的一瞬間呢？

　　我在思索著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漸漸地進入夢鄉。

 

 

 

 

　　隔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地下樓，看見奈菈蹲在開著的冰箱的前面，入迷的看著放在裡面的東西。我笑了笑，對於地球上的食物，外星人奈菈的情感表現一直都非常的直白。

　　我跟奈菈說冰箱裏面放著昨天沒吃完的爆米花，奈菈看著冰箱，然後歪著頭露出疑惑的神情。我走過去，發現沒有爆米花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半夜奈菈肚子餓，自己起來把爆米花給吃了吧。

　　吃早餐的時候，我問奈菈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奈菈跟我說她還想在看電影，我有點訝異，不過就這麼確定了今天的第一站是電影院。至於要看什麼電影，到了那裏再決定。

　　在電影院排隊買票的時候，遇到了一名女生，一看到我跟奈菈站在一起，馬上露出凶惡的眼神。她就是我們班的班長。好死不死的被她給遇到。她今天也跟死黨可奈一起來看電影。我們幫雙方做了一下自我介紹，幸好稍微聊了兩句便道別了，沒發生什麼尷尬的事。

　　我望著他們離開，一直到背影消失在視線範圍為止，不知不覺的，我開始說起了班長的事。

　　我說了很多，包括她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是班長的事情；國中的時候被其他人叫做「人類最終兵器」的事情；以前我的房間鬧鬼的時候，她來住了一晚惡靈馬上就成佛了的事情；不管她對我再怎麼兇，只要她跟自己說話就會覺得開心的事情……

　　還有，最近我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喜歡上她了的事情。

　　當然，還有她大學的第一志願，以我現在的成績無論如何都絕對考不上的事情。

　　聽完之後，奈菈也問了我一些問題，比方說幼稚園是什麼，國中又是什麼，班長是不是經歷過生物改造的生化人之類的。

　　我跟奈菈說班長不是什麼生化改造人，那只是一個綽號，然後我又跟她解釋什麼叫做綽號。接著我才跟她解釋了一下教育的分級。

　　奈菈問我學校很有趣嗎？

　　我回答她上學很痛苦，但是跟朋友相處很快樂。

　　奈拉歪著頭，似乎懂了，似乎又不太懂。

　　看完電影之後，我們又去了其他地方，那天我們沒去什麼特別的地方，都是我平常生活中，再習以為常不過的地方。

　　我帶著奈菈去平常光顧的可麗餅店跟店長大叔打招呼，店長大叔一聽到奈菈是食量超大的外星人，大笑著，然後招待了她一份超級豪華的特製可麗餅。我們去了公園，兩個人坐在長椅上一起吃著可麗餅。

　　公園裡，一隻小狗吐著舌頭在奈菈身邊轉著圈子，奈菈拍了拍小狗的頭，小狗立刻躺了下來，露出肚子要奈菈再多摸一點。然後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她奇蹟般地跟一群小孩子打成了一片，笨手笨腳的在草地上放風箏。跟孩子道別之後，她蹲在池塘邊，張著嘴巴望著在水裡優游的鯉魚。我從口袋裡摸了一枚硬幣，投了一罐魚飼料，我跟奈菈說來比賽，看鯉魚比較喜歡吃誰餵的飼料。結果鯉魚只吃奈菈餵的飼料，完全不吃我的。

　　可惡的鯉魚。

　　我跟奈菈離開公園，在蜿蜒的小巷裡漫步。我們來到一戶人家的圍牆上，牆上擺著一盆紫色的花，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那盆花的資訊，原來那叫做鳶尾花。奈菈在這盆花下佇足良久，一隻鳥兒飛過來站在圍牆上，用好奇的表情看著奈菈。奈菈伸出手，鳥兒輕輕的啄著奈菈的手指，叫了幾聲，就飛走了。

　　奈菈露出了以她的標準來說，算得上是感動的表情。

　　我問奈菈想去哪裡，她看著我，說她想去學校。於是我們去了學校，星期天學校沒有開放，所以我就帶著奈菈從平常翹課學生翻牆的地方翻了進去。學校就只有我跟她兩個人，我們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跟中庭隨意遊走。我說著關於學校的各種事情，像是運動會、園遊會、班際籃球賽、隔宿露營，還有平常下課的時候，跟同學鬧出的各種蠢事。奈菈靜靜地聽著。

　　突然，奈菈說只有一天也可以，她想上學。

　　猶豫了很久之後，我打電話給了班長，然後她帶著一套放在紙袋裡的制服按了我家的門鈴。我前去應門，班長立刻抓住我的衣服，問我說奈菈到底是誰？我還沒回答，她又自顧自的沉吟著奈菈這個人看起來好像怪怪的，接著又一臉擔心的叫我不要又把自己捲進去奇怪的事情裏頭。她看起來很忙，讓我完全找不到插嘴的空隙。這時我想起國中的時候，學校曾經有過一則謠傳，說班長居然只用了氣勢就解決掉前來侵略地球外星艦隊。於是我先叫班長不要衝動，接著我用一種冷靜又理智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跟她解釋奈菈是來到地球進行考察的外星人，只是想要了解地球的文化習性，並沒有任何想要侵略這個星球的想法。聽完我的話，班長先是一臉狐疑，接著一下子幽靈一下子外星人一下子靈異體質的不停的對著我發著牢騷，不過說歸說，最後還是把制服借給了我。

　　我讓奈菈試穿了一下，她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居然意外的好看。我問奈菈感想，她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衣服穿起來剛剛好，不過胸口的地方有點緊。

　　班長回家時的背影，看起來十分的消沉。

　　隔天早上，我讓奈菈穿上班長的制服，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進學校。除了我們班級任導師之外沒有老師發現，不過我們班導只是揮揮手，然後就隨我去了。而班上的其他男生，一見到奈菈，就表示很樂意她跟我們一起上課一天，甚至還有人提議奈菈，就留在這裡永遠的跟我們一起上課就好了。我叫那個人不要用這種好色的表情說著這種恐怖的話。大家哈哈大笑。

　　她很喜歡化學課的實驗，國文課本也讀得很認真，不過上物理課的時候睡著了，就連奈拉也抵擋不了這個學校著名的催眠曲煉獄，物理老師生氣地把奈菈叫起來，說了一番尊師重道的長篇大論之後叫她上講台解習題，結果她三兩下就把題目給解開了。美術課的時候她問了很多問題，美術老師很認真的回答她，我第一次看到我們學校的美術老師表現出這種程度的教學熱情。上體育課的時候，奈菈跟男生一起打球，第一次打籃球的她居然就已經比男生們厲害了，最後還投了一個漂亮的致勝三分球。女生們都很佩服她，體育課結束後身邊立刻聚集了一群粉絲。

　　才一天，她交到的朋友就已經比我多了。

　　爸媽跟弟弟終於從旅行當中回來了，奈菈正式的住在我們家裡，也試著讓奈菈以轉學生的身分轉學進來我們學校，巧合的是，奈菈居然還跟我們同班，班上的同學大家都很開心。不過當班長一聽到奈菈住在我家的時候，「不行！！！」她誇張的喊著，然後把奈菈帶回了自己家。我想了一下，覺得這樣比較好，班長家裡只有她跟媽媽兩個人，而她媽媽因為工作的關係又常常身在國外，有奈菈在，班長在家裡也比較不會孤單吧。

　　多虧了奈菈，我跟班長說話的機會變多了，但也多虧了奈拉，她對我也變得更兇了，我認為這是因為她覺得我會把奈菈帶壞。

　　自從住在一起之後，班長跟奈菈的感情就變得很融洽。

　　奈菈似乎很喜歡我們學校，但是對補習班敬謝不敏，我們一放假就找機會約大家一起出去玩。有一次，我們還辦法借了一個望遠鏡，坐著高山公車上武嶺看星星，奈菈還跟我們說他們母星星系恆星的位置在哪裡，還有，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奈菈故鄉上，他們也稱呼自己的星球叫作地球。

　　我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做了好多好多蠢事，累積了好多好多快樂的回憶。

　　跟奈拉相處的日子，讓我覺得好開心。

　　我想著，如果這樣開心的日子，能夠繼續一直下去就好了。

　　這時，隨著這個想法，一股悲傷的心情排山倒海的湧上胸口。

　　我就這麼從夢中驚醒。

 

 

 

　　我看了看床頭的鬧鐘，才四點半，都還不到太陽露臉的時間。

　　床邊空蕩蕩的，奈菈不在房裡。

　　我下了床，推開房門。

　　「奈菈？」

　　沒有人回應。

　　我在屋子四處找著奈菈，沒在我弟的房間，沒在客廳，也沒在廚房。家裏的每個角落她都找過了，就是沒有。打開冰箱，發現爆米花還在。

　　最後，我才想到了我們家屋頂的陽台。

 

　　＊

 

　　打開門，眼前一片純白色的世界。

　　是霧，跟在武嶺時一樣的，稠密得不切實際的濃霧。

　　我走出陽台，奈拉的身影立刻從霧中現身，她背對著我，倚著陽台的欄杆，看著欄杆外頭若有所思。大概是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奈菈轉過頭看著我。

　　「是你。」她說。

　　我眨眨眼睛，「是我。」接著我笑了，沒想到她居然也會來這一招，「我在家裡到處都找不到你，好大的霧喔，我們進去裡面好不好？」

　　我對奈菈伸出手，但她卻沒有過來。「對不起。」奈菈露出悲傷的表情。

　　我茫然地說：「……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我要走了。」

　　「什麼？」奈菈頭頭望著天際，只不過天空壟罩著濃霧，什麼也看不到。她說：「母艦在呼喚我。」

　　霧氣中，有什麼低沉的轟隆聲響緩緩傳來，聲音愈來愈大，接著出現了一道光影，然後，一艘流線型的飛艇破開霧氣竄出，滯空漂浮在奈菈的身後。飛船造成的風壓激烈的撥動著奈菈的長髮。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那艘飛船。回想起今天跟她的所有對話，同時，眼前的事實，讓我一時之間陷入無法理解的窘境。

　　外星人、訊號、母艦、登陸艇。

　　原來奈菈說的是真的，她說的居然通通是真的。

　　這就是她的登陸艇。

　　不知道什麼時候，奈菈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她離我好近好近，就跟初次見面的時候那樣的近。接著奈菈手扶著我的肩膀，踮起腳尖，她撥開我的瀏海，然後在我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那個吻很短暫，但從我的主觀意識來測量，那樣的短暫卻漫長得近乎永恆。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著：「謝謝你，在地球上遇見的是你真的太好了。」

　　她身後的飛艇艙門打開，落下了一道階梯，奈菈緩緩的後退，最後轉身步上階梯。上了飛艇之後，艙門開始緩緩關上。

　　就這樣，奈菈要離開了，她真的要離開了。

　　「奈菈！！！」我激動的大喊，奈菈轉身看著我。

　　我想留住她，但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夠留住她。故事幾乎還只是開始，就已經要結束了。這樣的結局，我不想要。我不想要這種停止在相遇之後不久的結局。

　　我想要說的有好多，但是話到胸口，到最後什麼也沒說出口。

　　最後，我只來得及問她一個問題。

　　「妳找到了嗎？妳找到那一瞬間了嗎？」

　　只可惜那是終究一個來不及獲得回答的問題，艙門緊緊的閉合，接著登陸艇的引擎開始發動。

　　一轉眼，奈拉的飛艇就消失在天際，從飛艇消失的地方為中心，霧氣迅速散去，留下一片澄澈的夜空。

　　我望著奈拉離去的方向，呆立了好久好久，直到刺眼的日出讓我回過神來。

　　我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對自己發誓。我絕對不會忘記。

　　我不會忘記飛艇的艙門關上之前，奈菈露出的那個，就算是以地球人的標準來說，也是極為燦爛的笑容。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十七歲的那一年，我偷了老爸的摩托車，在武嶺上邂逅了一名叫做奈拉的女孩子。

　　我並不認為那個吻是某種愛情的展現，只不過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的一種模仿，只是做為某種友情的印證，不過也或者帶著其他更加深澳難解的意涵也說不定。畢竟外星人的思考邏輯，不是我這名活在四個維度裡的地球人所能理解的事情。但是那個吻的觸感，直到現今依然刻印在我的心裡。只要回想起來，當下的情緒便會在瞬間洶湧而上，久久不去。

　　現在，我成為了一名觀星迷，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帶著望遠鏡跟帳篷，開著車子上合歡山過夜。在山上，我也認識了許多跟我一樣對星空著迷的朋友，從某方面來說，沒有遇到奈菈，我就不可能認識這群朋友。

　　星友們總是好奇我為什麼對某一片夜空總是展現出特別的執著，他們說那裏什麼都沒有。對於他們的疑問，我只是笑笑的，沒有特別去回答。

　　我沒有告訴他們，那是我第一次跟奈菈說話時，她曾經指向的那一片天空；那裡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在三千兩百七十五公尺的海拔高度上，距離地球三千兩百七十五光年的地方，奈菈說不定就在那裏。

　　至今，我依然會時不時地想起那名神秘的女孩子，那名來到地球，來到這座小島上，尋找著什麼的女孩子。雖然我跟奈菈只相處了不到一天的時間，但她卻在我的心中永遠的佔據了一個位置。

　　如果說，從寂寞到不寂寞，僅僅只需要花上一瞬間的時間。那麼承載著能夠延續數年的思念，所需要的，也僅僅就只需要那一天份量的回憶便足夠了。

　　我有時候會這麼幻想，如果我繼續不斷地注視著這片星空，說不定有一天我還能夠有機會再見到她一面也說不定。

　　我希望這一次，自己能夠好好地跟她道別，祝福她在宇宙中一帆風順。

　　不過我有一種預感，奈菈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因為在地球上，她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尋找的東西，那個燦爛的笑顏，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那我呢？我在武嶺上面，有找到自己想要尋找的那個答案嗎？

　　接下來就是陳腐的故事了。

　　畢業典禮前夕，我約了班長到學校的角落，然後跟她說了。

　　我跟班長說我喜歡你。

　　「雖然是這一年來才注意到的，但其實很久以前就已經喜歡上妳了。」

　　聽完我的告白，班長只是一言不發的踢著地上的小石頭。

　　我緊張不已的等著。

　　她帶著一臉防備的表情看著我。

　　她噘著嘴唇，喏喏的說：「你不是說只有猩猩才會對我有興趣？」

　　我認真的說：「我生肖屬猩猩。」

　　她愣了一下，然後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就這樣，沒錯，就這樣囉。

　　我剛剛說我迷上了觀星，常常開著車子上山。

　　但是誰說我是一個人上山的？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十分的在意。

　　那是在登陸船的艙門即將關上，奈菈露出那個令人難忘的微笑之前，所發生的一件小小的事情。

　　有一個霎那，我似乎聽到奈拉輕輕的說了些什麼。

　　只可惜當時我沒聽得很清楚，因此一直不敢確定。但是隨著時間的醞釀，在我的腦海裡，奈菈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最後收束成了一句清晰不過的話語。

　　與奈菈相處的每一個片段，在腦海中如雪片般飛過。

　　「不是一瞬間喔。」

　　這就是奈菈離開地球之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全文完)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