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強風中看著將大陸剖開的裂谷，就算距離遙遠仍十分壯觀，無數瀑布的水聲環繞在谷中，空氣中的水氣讓即使是如此豔陽的天氣也不覺炎熱，好幾道彩虹在裂谷中搭出橫越的拱橋，看起來相當夢幻。
日落谷是去塭駱路上必經的景點，長長的裂谷一路切割到海平線。深邃的裂谷中孕育出複雜的生態，不少珍稀的植物生長在裂谷底部，其中包含特有的霞蔘，是塭駱人拿來量製藥酒的原料，十分昂貴。
在大陸東北岸的河流大部分都會匯集到這個裂谷，經過長時間的切割讓這個裂谷愈來愈深，而匯集的河流在裂谷底部形成霞河，塭駱語稱作烏蘇卡，意思是河流的母親……
以上都是我手中這卷羊皮紙上寫的內容，名叫塭駱的觀光手稿。
「塭駱還有很多人不會說通用語，許多觀光客到這裡來卻遇到溝通不良的障礙，我想這樣的方法應該可以讓他們更了解塭駱。」茵甯說：「後面還有酒的目錄，有常見的葡萄酒、啤酒、麥酒，還有特別的肉酒、香料酒、骨酒、蔘酒，都是很有名的吶。」
茵甯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塭駱人，她到日落谷取材正好準備回去，而我則是被隆隆的瀑布聲吸引過來，就這樣撞見她拿著紙，用炭筆畫著眼前的深谷與瀑布。稍微聊過幾句話之後，她便熱情地帶我來到這個可以清楚盡收日落谷風景的地方。
「對塭駱人來說，通用語太難學咯，咳，我是說我們的母語發音的方式比較難去發通用語的音。」茵甯的發音確實比我之前遇到的塭駱女人來的好，但還是聽的出口音。「大多數的釀酒師傅都不會說通用語，跟外地人交談常常出現問題。我想解決這個問題。」
我隨意看著酒的目錄，偶然看見上次塭駱女人給我喝的骨酒，那個價錢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早知道這麼貴的話我當時應該要多喝幾口的。
「你覺得如何？以外地人的角度來看這本手冊，有沒有得到你想了解的資訊？」
「我覺得很好，如果有這本觀光手稿，對不懂你們塭駱語的人會是一大幫助。」我把手稿還給茵甯。
「但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缺了不少資料，我想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你的通用語名字是自己取的嗎？」
「對，從我的本名直接音譯過來的，至少聽起來有點相似。茵甯在塭駱語的意思是酵素，我的母親取名字有點隨便，但我也滿喜歡的。」
「還好妳有個通用語的名字，要不然真的沒辦法稱呼妳。」
「我也在想辦法說服我母親取個通用語的名字，但她實在是太固執，她不想要再擁有另外一個名字。」茵甯嘆氣，「至少她還肯願意學通用語，她也知道不學通用語就沒辦法做生意。」
「妳的通用語是哪裡學的？」
「自己學的，大概花了一整年的時間，通用字母對我們來說真的很困難，沒有一個音是能對上的。」茵甯回答，「你到塭駱有特別想要喝的酒嗎？也許我可以幫你介紹。」
「我到這裡之前有喝過骨酒，就是手稿目錄後面那貴的要命的酒。那味道一直令我念念不忘，但看到那個價錢我恨不得自己能忘掉。」
茵甯點點頭說：「骨酒我們家也有釀，我原本也打算讓你喝看看，沒想到你已經喝過了？」
「你們有釀？」
「是啊！」茵甯點頭，「這可是我們家的招牌，通常要先提早預訂不然買不到的。」
「那我碰到的塭駱人就是妳的母親，真沒想到。」我感嘆地說：「旅行中總是能碰到神奇的事。」
我看著茵甯腦中回憶著當時在霧中和我暢飲的女人，這樣看著的確頗有相似之處。單眼皮勾著上挑的眼角，微紅的長髮束成大大的辮子，偏白的膚色穿著窄腰的麻衫加上皮革背心，腰上繫著印有塭駱標誌（水中冒出泡沫的圖樣）的酒杯。
「怎回事吶？」茵甯眨眨眼，「我是說……怎麼回事？」
我把之前在森林裡的事告訴她，在霧中發生的事還有靈妖與骨酒的事告訴她。
「這麼說來你是我母親的恩人，這樣說來我更該請你喝我們家的酒。」茵甯笑著說，「審酒會的確在我母親出發那天把我們的麥酒都扣留下來，她可是氣壞了。」
「聽你母親說的，感覺那個什麼審酒會是在針對你們？」
「是吶，就是互相看不順眼，審酒會一直想讓我母親的酒冠上塭駱的專利，但我母親說什麼都不肯，所以才會這樣刁難。」
「專利？」
「就是放到公酒會上賣咯，咳，放到公酒會上販賣。」茵甯說話的時候如果出現口音就會改正，挺好笑的。「審酒會用好多錢好多方法都沒辦法得到我母親的配方，所以才會這樣故意刁難她。」
「公酒會是什麼？在那邊賣不好嗎？」
「不會不好吶，倒不如說能在公酒會上販賣的酒都是絕品好酒。審酒會在塭駱中選別所有釀酒師釀的酒，每年都會選出前十位釀酒師的酒，這十種酒就會納入公酒會的酒單中。」茵甯翻開我手中的手冊，「這裡有公酒會的介紹，對觀光客來說公酒會是個能簡單買到好酒的地方。」
「所以審酒會跟你母親要配方就是要釀你母親的酒來賣？」
「公酒會的酒都是審酒會的酒廠釀的，大量生產又能保證品質，還有一群專門的祝禱員。賣酒的錢又會分四成給釀酒師傅，事實上是個很好的方式吶。」
「但是你母親肯定要堅持自己的酒自己釀對吧？」我笑著說。
「沒錯吶，你怎麼知道？」茵甯抱怨，「明明把配方給審酒會就不用這樣大老遠跑去索歐米，公酒會自然有運酒的車隊，安全又快速。我老媽這樣自己前往，路途遙遠又危險。這次要不是沒有遇見你不就完蛋了？」
「妳母親跟我聊了不少，她是個很好的人，喝過一次酒就很熟了。」我說：「原本我到塭駱就打算去找妳，她有跟我提起跟妳丈夫還有你們的店。」
「她多說啥吶？」茵甯問：「她一喝酒就會胡言亂語。」
「她是誇了妳丈夫幾句好話。」
茵甯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原本最反對我們的也是她。」
「她是說妳丈夫釀酒的技術很不錯。難道你們夫妻經歷了什麼故事？」
「也不是什麼精彩的故事，但應該也值得一提，我認為我們還是先到店裡邊喝邊說比較愜意。」
「我同意。」
＊
離開峽谷不久就能看見塭駱，在山岳樹林中可以看到無數木屋以及棧道密布，是一個與自然融合的城市。馬車在人群中緩慢的前進，仰頭看見的是林蔭中層層的棧道，不少店家在上層的木屋，有更多的遊客聚集在那。
我們經過大大小小的驛站，馬廄外停滿了來自各地的馬車，這裡就能看到不少攤販在賣酒，用木杯裝著能讓人馬上飲用，客人站在攤販旁喝著木杯中的酒微醺的暢談著。除了酒之外，用來配酒的醃瓜醃肉或是乾酪也很受歡迎。
「這裡真熱鬧，真不愧是大城市，不過我沒看到酒廠。」我問。
「酒廠離商街有一段距離，有些公酒會的酒廠可以參觀。當然如果你想參觀我們家的酒廠也是很歡迎，不過要等到明天，現在天色不早，工人們已經回家休息去了。」
我跟著茵甯走上棧道，這些棧道寬度大概有三個人寬走起來是挺舒適的，依附著巨木的木屋是這裡的特色，昏黃的火光讓氣氛更易醉。經過不少酒館後我才發覺身邊跟著兩位特別的人。
其中一位高挑的女性穿著輕盈淡藍的無袖長紗，長紗尾端透明的部分露出赤腳，腳指甲染著寶石般的藍色，她微卷的長髮披在肩上，也是清澈漸層的水藍色。
另一位女性則較為矮小，穿著突兀的黃色套裝褲，套裝腰的部分有著明顯的泡型褶皺看起來很不規則卻不違和，她腳上是鞋頭圓大的黃色鞋子，跟她的髮型雷同，可愛的黃色內卷齊耳短髮。
「我叫法翁。」高挑的女性先開口。
「我是卡拉。」另一位緊接著說。
我向他們微笑。
「安德爾人，晚點我們再登門拜訪，你就好好參觀我們的城市吧。」法翁說。
「沒錯，安德爾人，好好休息好好享受，這裡是值得停留的好城市。」卡拉也說道。
我點點頭。「看的出來是個可以好好放鬆的地方。」
茵甯回頭看著我，「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回答，「酒館還很遠嗎？」
「不遠，再越過幾棵樹就到了。」茵甯還是看著我，「難道你在跟神靈說話嗎？」
「沒想到這座城市的神靈有兩位。」
「我們這裡的確有兩位神靈，一位是法翁——泉水的神靈，另一位是卡拉——酵母的神靈。法翁提供新鮮甜美的泉水，而卡拉則讓酒完美的發酵。」
隨著棧道逐漸攀升，可以看到一點夕陽，若不是這點陽光我甚至還以為已經晚上了。我們似乎偏離熱鬧的棧道，遊客數量減少許多，茵甯終於在一棵樹前停下，眼前的酒館十分不起眼，裝潢也沒有在鬧區看到的那些酒館般華麗。
我不禁納悶地問：「酒館開在這裡會有客人嗎？」
「沒辦法，酒館位置也是審酒會安排的，鬧區的酒館多半都跟公酒會有關係。」茵甯解釋：「我也沒辦法反對我母親，至少有些死忠客人讓日子還過得去。」
茵甯推開木門響起清脆的鈴聲，裡面只有幾張木桌椅，吧檯區的酒師看了門口一眼露出笑容。
「歡迎光臨。」酒師用極重的口音說。
茵甯用塭駱語跟他解釋我來這的原因，我相信她也有說到她母親的事情，因為我才剛坐下他就為我準備了一杯顏色渾厚味道香醇的麥酒，任誰聞到這香味都知道這是高級品。
「母親，謝謝咯。」酒師向我鞠躬。
「沒什麼。」我舉起酒杯回敬他。
酒師道謝之後便走回吧檯繼續忙碌。
茵甯坐到我的面前，手裡也拿著一杯酒。「我丈夫的通用語已經盡他所能的學了，他說他很感謝你幫助我母親的事情，我有跟他提到骨酒，一般來說骨酒是不會拿出來店裡賣的，不過他說酒廠裡還有一點剩下的。所以明天我帶你去酒廠，喝酒之餘順便參觀參觀。」
「還真不好意思。」
「應該的，以酒報恩一直是我們塭駱人的做法。」
「妳現在要跟我說你們的故事了嗎？」
「你真的想知道這種家常事？」
「聽故事是我的興趣。」
「我跟亞基爾帕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是三年前，他原本是我母親請來的翻麥工，他是個很特別的人……」茵甯看著自己的丈夫說，「對了，亞基爾帕，他的名字也是直接從塭駱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雜亂的麥芽。」
「雜亂的麥芽？」
「也就是說他沒有用處，他父親幫他取的名字。因為他生來比較遲緩，他父親就認為他一無是處。」茵甯喝下一口酒，「他雖然不聰明但卻是個很認真又善良的人，跟他名字不同，他翻的麥芽永遠找不到雜亂的芽。」
「所以你母親反對的原因跟他本身有關係？」
「是我擅自帶他去嘗試製釀的工作，從醣化、發酵到蒸餾每個工作都讓他嘗試一遍，起初我只是想讓他了解他翻的那些麥芽最後會變成什麼。」茵甯牽起嘴角笑著說：「沒想到釀酒才是他的歸屬，他改良了我們原本的配方，釀出了更香醇的酒，說他是為了釀酒才誕生在這世界上的也不為過。」
「然後呢？」
「我母親很開心也很樂意跟他討論並改良配方，而我也喜歡上他這樣認真單純的人，就算有些天生的缺陷也無所謂，只不過我母親卻不這麼認為。」茵甯說：「她認為我不應該重蹈她的覆轍，應該找個不會一心一意把生命放在釀酒上的人，就像我父親那樣。」
「你父親是這樣的人？」
「據說是這樣，他在我還出生前就過世了，我母親說他為了改良骨酒的配方夜以繼日的實驗與釀製，最後酒是釀出來了但他人也死了。我母親很少提起他，我是到她反對我們婚姻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
「但妳不顧她的反對。」
「我到現在還是沒有後悔。」茵甯含情脈脈地看著亞基爾帕，「他是我最愛的人。」
「謝謝妳跟我分享這美好的故事。」我喝下濃烈的麥酒，一股強勁的氣流在咽喉翻滾。
「那你呢？你應該有更多精彩的故事吧？」
「作為交換，妳想要聽哪一種故事呢？」我笑著說。
此刻酒館的木門猛然被推開，幾名壯漢擁擠的進入酒館，他們穿著皮甲配戴短劍及長弓，看起來是我討厭接觸的人。但茵甯卻朝他們招手，我看到其中一位長滿紅色絡腮鬍頭頂卻光禿的男人走了過來。
「凱佩吉，泉水的問題找到了嗎？」茵甯用通用語問。
絡腮鬍壯漢，凱佩吉點點頭，「霞族人攔截了源頭，看起來新任的谷尊並不滿意交涉。」
「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從沒變過。」
「這就是問題所在。」凱佩吉看了我一眼，「這位新面孔是？」
「凱佩吉，這是我今天認識的安德爾人道格。」茵甯介紹我的時候我朝壯漢點點頭，「道格，這是谷衛隊的隊長凱佩吉，是下游來的歲伊人。谷衛隊簡單來說就是日落谷周圍的城市所雇傭的傭兵團。」
「你好，我聽聞許多安德爾人的事情，我很佩服你們有能力處理神靈的問題。」他用力地握了我的手。
「你們說的泉水的事莫非跟法翁有關？」我問。
茵甯嘆氣，「你知道霞族人嗎？」
我點頭，「妳的手稿似乎有寫，但沒有很詳細。」
「霞族的資料很難取得，我也希望我可以寫詳細一點，多補充一些霞族的資料讓外地人認識。」茵甯拿出手稿翻開有著日落谷地圖的第一頁，「塭駱在這，位於日落谷中間的位置，歲伊在靠近下游的地方，上游則有兩個城市，皮佞跟邱洛雷。而霞族也是日落谷的住民，每年會繞溪谷一圈祭拜十二個祭壇，對於我們其他也在谷邊的住民來說是個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
「兄弟，他們的神靈吃人。」凱佩吉嚴肅地說。
我皺起眉頭，「他們祭人嗎？」
「凱佩吉你別胡說。」茵甯瞪了壯漢一眼，然後對我說：「他們是曾經祭人，但二十年前霞族的長老——也就是谷尊，跟在溪谷邊上的四個城市簽訂契約並停止紛爭，那個賢明的谷尊希望能跟日落谷的城市進行和平的交易。在那之前每當霞族過境時都會發生很可怕的爭鬥。」
「沒想到他們現在卻想打破約定。」凱佩吉用塭駱語辱罵幾聲，「妳還說我在胡說？現在你們的神祠都被他們佔領了。」
「他們也只是佔領，還沒有到城市來擄人掠奪。」茵甯說：「傳聞那位年輕賢明的谷尊發生意外死了，大家都擔心新的谷尊會很野蠻，沒想到大家的擔憂居然會成真。」
「法翁沒有跟我提這件事。」我腦海裡浮現剛才兩位神靈親切的笑容，「為什麼呢？這麼嚴重的事她會不知道嗎？」
「泉水的源頭就是法翁的神祠，法翁不可能不知道的，如你所說的，事情的確很嚴重。」茵甯搖搖頭說：「不知道審酒會要怎麼處理，在霞族人的長弓面前，谷衛隊根本不成威脅。」
「沒錯……雖然很不甘心，但茵甯妳說的是事實，我們也很怕真的跟他們打起來，一旦打起來絕對會死很多人，而且死的都是我們這邊的人。不過他們現在盤踞在法翁的神祠那，應該是有要跟我們協商的打算。」凱佩吉說。
「協商？凱佩吉你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嗎？」茵甯問。
「誰知道他們想要什麼？我只是谷衛隊的隊長，不是你們偉大的審酒會會長。我只知道明天我跟我的隊員要陪同會長一起去跟谷尊會面，谷尊要求那酒臉會長要親自去交涉，而我們悲哀的工作就是保護他。」凱佩吉用力把杯子放在桌上，潑出一點麥酒的泡沫。
「希望可以和平解決，明明大家都是日落谷的住民，實在不忍心看到衝突。」
「就是這種想法才會讓妳更難過，茵甯妳太善良了，但有些事情就是力不從心。」凱佩吉說：「不過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有衝突，霞族箭不只不長眼，還很兇殘致命。」
我舉杯將最後一口酒送入口中，就在我放下杯子的時候我看到外面有熟悉的身影，法翁跟卡拉在木窗外對我招手。我走出酒館，兩位神靈面帶微笑在門外等著我，天色已經全黑潔淨的半月高掛在樹梢，巨木上的火光點亮整個城市，夜晚才是塭駱熱鬧的時候。
「你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法翁輕柔地說。
「終於，我就在想妳們什麼時候會來跟我說，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卡拉搖頭，「相反的，我們不希望你插手這件事，安德爾人我們希望你可以離開。」
「什麼？」我很訝異我聽到的話。
「為了塭駱為了我們的信眾，安德爾人我們希望你可以離開。」
創作內容
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