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頭狗及格，作為一頭狼失格——蝴蝶夫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如此提醒著梟，這半是諷刺、半是規勸，她認為撿回來的野狗再怎麼訓練都不會生出狼心，既然如此，何不乖乖讓他當一頭葦名的看門犬就算了？面對蝴蝶夫人的話語，梟每每總是沉默以對，他那身埋在破衣下的巨軀視蝶翼的騷擾為無物，因為在梟眼前的只有狼、沒有狗，如果蝴蝶夫人有問題，她大可自己去確認。
然而在無數次的不歡而散後，今天的梟主動轉了話題。「我注意到，他沒有任何長進。」
溪水聲弄著蝴蝶夫人的思緒，陣陣清風捎來朽木的薰氣，這次梟可選了一個好地方講起了正事，據說倒松林的小溪附近徘徊著青魍魎，青魍魎是心虛者的嘴，所以在這說的話全都不算數。
「他不是那塊料。」蝴蝶夫人回答。
「你根本沒教他任何東西，阿蝶。」
蝴蝶夫人隨處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她盤算著梟那位名為狼的義子何時會出現，這樣她才能把最難聽的話留給對方聽。「你又教了他什麼？忍者大師？還在想著怎麼把小狗變成大灰狼嗎？」
「你最好立刻開始你的幻術課程。」梟命令式的低語。
「妾身不過只是個騙子，你要讓一個老實人學會騙術，這多傷天害理呀？呵呵呵......」
「......我要說的就這些了。」梟意識到眼前的蝴蝶夫人只是個幻影，真正的蝴蝶夫人其實正在了他背後觀賞溪魚。
「而我要說的可不只這些，梟。麻煩你費點心神再多聽一會兒吧，也許只要再多聽個幾句，你就會了解到自己是何等愚昧......」這時蝴蝶夫人聽見了林中傳來的細微騷動，仔細辨別之後，她不禁掩嘴一笑，沒想到那頭野狗雖然沒能懂得怎麼說謊，在潛伏方面倒是頗具長才，竟然連梟都沒能在第一時間察覺騷動的真面目。她繼續說道：「......首先，我不喜歡照顧孩子，尤其是你撿來的野狗，又髒又臭，其次，事實擺在眼前，那頭小狗沒有我要的狡猾與智慧，他是空的，像顆無果核桃，這樣的小東西永遠不可能學會我的技巧。可是這不也挺有意思的嗎？他能一心不亂地執行你所下達的每一個命令，那怕是自縊也能毫無猶豫，光是這樣就夠了吧？還是你怕了他蠢到分不清敵人與主人的命令，所以要我傳點才智給他？呵、也許，你是該怕，骯髒的野狗只認食物不認主，哪天你被反咬了一口我也不意外。」
「狼，你有像她說的那麼蠢嗎？」梟望向林蔭深處，有位衣衫襤褸的少年藏身於樹影之下。
少年低著頭單膝下跪，他應聲回答：「絕非如此，義父。」
蝴蝶夫人故作訝異地說：「原本以為是隻啞巴狗，原來還是會吠上幾聲的呀！」
梟不免覺得蝴蝶夫人的刻薄有些反常，盡管她被代稱為幻之蝶的原因不光是擅長使用幻術，刻薄、善變、如花蝶振翅般難以捉摸，蝴蝶夫人雖非惡徒，卻也別輕信她口中的仁慈。但蝴蝶夫人明顯對狼充滿了針對性，那位總躲在薄紗幻陣中的女人走了出來，將她最直接、最冰冷的情緒攤在月光下。蝶不振翅，凝露成針。
「往觀寺野的路上來了誰？」梟問。
狼回答：「一隊從努伊來的旅人，隊伍裡有四個配戴獵裝男人、一個女人、以及一個小女孩，他們只用努伊語談話，但那個女人曾用和語向人問路，據稱是要到小萬里町找人。現在他們正打算行經水生便道朝著天川過去。」
「做得好，狼。」
蝴蝶夫人對梟問說：「你怎麼忽然關心起依努野民了？這是一心的主意嗎？」
「哼，你我都有義務了解葦名地區的外來者，包括那群野人。照我的話做，阿蝶，希望我下次能看見更多成果。」語畢，梟蹬足飛入樹上，接著又傳來兩聲松杉震顫，那位巨軀忍者便唐突地消失在倒松林的彼端。
狼仍蹲跪在溪的另一端，他神情不安地盯著溪水，意圖從破碎的水影中查探蝴蝶夫人的動向。蝴蝶夫人很少會下達命令，因為她都不屑對一條小狗出聲教訓，所以狼只能想盡辦法地揣摩對方的想法。他要找的不是師生間的默契，而是蝴蝶飛舞的軌跡，只有跟上去才能獲得解答、習得技藝，然而從開始到現在，狼從來沒讓蝴蝶夫人滿意過，不要說是軌跡了，他連蝴蝶為何振翅都不曉得，如今想著該怎麼辦、該怎麼做都是枉然，那位少年只能像現在這樣卑微地期待著蝴蝶夫人願意透露出任何一點指示，無論要做什麼都好，只要別將他被逐出師門就行了。
「害怕嗎？」蝴蝶夫人問。
狼手收緊手掌，他沒有答話。
「過來。」蝴蝶夫人對少年招招手。隨即轉身走出河床。
狼立刻起身追逐，他靈巧的身手沒幾會兒工夫就橫過溪水，雖然心急了，中間發出了點不堪入耳的噪音，但這倒也沒讓蝴蝶夫人有甚麼大動作，對方不過只是微微回首，冷漠的臉不動半分。狼不免擔心走在前方的人影又是蝴蝶夫人的幻術，他錯誤的殷勤換來的終將是一場災難，好在這次是真的，蝴蝶夫人就走在前方，相較於她沉默的步伐，狼的腳步聲宏亮如雷。
這樣走的，緩步踏入林內，時過半餉，他們才踩著樹幹由空路快速前進。不知有意無意，從空路開始，蝴蝶夫人的步伐便遠遠甩開了狼，她的草鞋踩在最脆弱的細枝上，點足不揚半點葉擾，而狼每次跳躍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倉促。
那是幻影嗎？我在追著甚麼東西？狼一邊想著，一邊挑選適合落腳的枝幹——劈啪。一個錯判，他踩錯了虛枝墜入地面。在那瞬間，狼勉強踢了樹幹讓自己換個方向，他盤算著要避開隆起的樹根受身著地，卻沒注意到自己離下一棵樹太近。已經來不及了。
狼的肩背微微彈起，失重的身軀直墜落地。
等等我。伏倒在地狼沒把心裡的話說出口，他已經很久沒動過這種念頭了。除了義父之外，他不需要追隨任何人的腳步，可是義父要他從蝴蝶夫人那取得些成果，那麼狼若是脫隊，就是辜負了義父的期待。
＂等等我＂，這句話訴說的對象不是蝴蝶夫人，狼呼喚的是養育他的那個男人。
「......呼......呼......」少年喘著粗氣爬起身子，他四處張望，狼不期待蝴蝶夫人會等在附近等待，他只想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他們已經脫離倒松林了，這片陌生的南邊林地可能是在接近兌落水的位置，離蝴蝶夫人的居所不算遠；夕日在左、樹苔在後，如果要回去根據地蝴蝶夫人，他就應該往左後方、西南側的位置前進。爾後狼簡單地檢查了自己的右腳與右臂傷勢，右臂脫臼了、右腳則嚴重瘀傷，雖然短時間之內沒辦法再奔走了，好歹還是能走，於是狼猙獰著臉大步向前。
痛久了、也就習慣了。
狼不是第一次迷失在險境中，也不是第一次經歷迷失的過程，可是他不願接受這個詞彙，就算身陷煉獄、喪失心神，迷失一詞永遠不該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狼只不過是多逗留了一會兒。迷失與逗留，兩者的狀況大大不同，一則軟弱、一則堅定，迷失者只能像個喪家犬般等待救援，而逗留者，他不過是還沒拿到自己應得的報酬。
梟告訴狼，忍者可以把自己拋入死門內，但千萬不能再死門前徬徨，那怕是半點猶豫，最終賠下都不會只是一具無名屍骸；忍者只能逗留、但不能迷失，要知道自己為了何者誰做事，腳採下的地點又要通往何方，不管環境多麼險惡，那都是你自己選的路，打從前進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喪失成為弱者的權力，迷失一詞只是示弱用來的撇清責任藉口，實際上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佇立此地的原由。
所以不是迷失，是逗留。狼在黑暗中喃喃著，難耐的空腹聲與之回應。
然而不可否認，他確實找不到路。比起過去那些持續性的高壓訓練與野地求生，現在這座森林訴諸的緩慢而消極的死亡，狼在這裡看不到林相的變化，也找不到可食用的野菜與蕈類，他理解中的兌落水應該更加崎嶇的丘地，但這裡卻連一點起伏都沒有。
爬到樹上——行不通，依照現在的傷勢，狼至少還要再休息個一天才能勉強活動受傷的手腳。那麼往高處走——繼續往南方前進，前提是這邊還是在兌落水的範圍，如果走偏了，他可能會誤入那須的天探女岩，踏入其他大名的土地是一回事，而困在天探女岩的密林裡又是另一回事了。
無論如何，等待救援都是最不智的想法，狼明白蝴蝶夫人確實有意試探某些東西，對方想看見的不是一條在地上嚶嚶啜泣的小狗，她想知道，狼是不是真的能被稱作一頭狼，那隻在地上爬行的野獸是否如統御蒼穹的梟所瞧見的那般頑強而孤傲。
頑強、孤傲、不求他人憐憫、不寄望天降奇蹟，想盡辦法活下去，然後找出脫險的方向，狼要做的就是這些。他歇息於黑暗中，將意志投入荒野。
五天過去。
傷勢轉好的狼終於爬上了最高大的樹頭一窺。他看見天探女岩聳立在東北處，而兌落水的南境就踩在腳下，他遠遠錯過了能通往目的地的紫竹道，途中可能連蝴蝶夫人行經的道路都沒碰著。狼不記得自己有走這麼遠，畢竟自從摔傷之後他只往西南方走了一天，等找到水窪地後狼就一直留在附近養傷、保存體力，照理講他頂多該在兌落水中間而非南方邊境，因此他不免困惑自己當初到底追了蝴蝶夫人多久、而蝴蝶夫人真正前往的目的又是哪？若依照當前的狀況來看，那天他們應該跑了整整一天，行進約五十哩，至於蝴蝶夫人應該是朝著南方的兌落水直線前進，而非依照往例在任務結束後直接返回竹林屋舍。
無論要做什麼，老師都有她的理由吧。狼暗暗思索，憔悴的雙眼馬上就開始找起了線索。他懷疑蝴蝶夫人還在附近，對方可能正觀察著狼的一舉一動，然後嘲笑、或哀嘆著狼徒勞的探索，看他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意識到此身此境皆屬鍛鍊的一環，若他是這麼死了，那也就罷了，蝴蝶夫人正巧能證明梟的直覺終究有失靈的時候。
飢餓、疲倦。少年對著雙手哈氣，晨曦的寒意與病痛的軀體將他的情緒逼出了臉上。不安、恐懼。
若是不曾擁有過，就不會有所失落，浮夢人生，終是為了一死；一旦擁有，便貪求保留，狼的義父賦予了他生存意義，多年來的苦練雖是為了一死，但在死前他會強佔每一刻的呼吸與生命。為了他，他的主人與父親。是否正是如此，蝴蝶夫人才會一再嘲諷著狼只是條小狗？愚昧而幼稚的幼犬，你所理解的每一份體悟都是那隻巨大的貓頭鷹賜予的，你渴求的目標是夜梟殘留的落羽所創造的夢幻。
不是狼，而是狗，狗兒一旦沒了領導者便亂了方寸，其結局不是死、就是化為低下的害獸；其結局不是沉溺在被拯救的幻景、寄望靠那無謂的忠誠博取下一個主人的信任，就是拋下自己最後的尊嚴，沉為人世煉獄中的小小塵埃。
狼的身子微微搖晃，壓在眼瞼上的睡石越發沉重。
那條狗兒又一次墜落，摔進他該入的地獄裡。
（你醒著嗎？狼？）
狼循著聲音睜開眼睛，然而在他面前的不是梟，對方喊得也不是他的名字。
那個女人一見到狼從昏厥中清醒，表情便從恐懼轉為喜泣，她將狼擁入懷中，嘴裡還不停罵著：「告訴你多少次了，義信，別爬這麼高！」
狼開不了口、也無法出手抵抗，他放任自己淪陷對方的安慰中，宛如深陷夢境無法自主。那名陌生的女性用那雙纖細而柔軟的臂膀將她的體溫遞給了狼，炙熱的淚滴沾濕了狼肩頸，那活生生的、溢滿情感的存在令那名少年無所適從，他的腦海裡依稀感覺到對方是被稱之為母親的角色，她誤將狼當作了一位名為義信的男孩，她的愛錯給了一個陌生的野狗。
「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又跟太郎打起來了嗎？」那個女人粗糙的指頭輕輕撫過狼的左臉，顫抖的手背憂心地掠過那道橫過顴骨與眉梢的舊刀疤，「你的父親大人會氣死的，到時就別聽他的話又去找太郎打一次，要想清楚，輸贏只是一時，但命可只有一條，要是命都沒了誰還管輸贏呀？」
母親。狼思索著這個詞彙的含意與重要性。
他在那個女人的攙扶下一拐一拐地往某個地方而去，一會兒後，兩人來到了一處山谷平地，那裏有幾戶相隔甚遠的草屋與幾片良田，看起來是從兌落水外側分進來的小村落；那個女人的住所位在最靠近林子的地方，雖是斗室陋屋、但不算狹窄，屋外用了幾根竹竿木棍便成圍籬，陳曬作物的草蓆攤在院內，看起來正準備要使用。最後狼被安置在居圍爐側邊，才剛熄滅的柴火炭灰傳來陣陣餘溫，這時那名女性又添了些細小的雜木延續火勢，深怕受傷的狼會因為地板的涼氣而犯風寒。
你的手腳怎麼腫了一大片？這些瘀青是怎麼回事？你的身體好冷，是誤食了什麼野東西了嗎？——那位女性一面檢查少年的病況，一面不停地說著，一度破涕為笑的臉又再度陷入憂愁。
身為母親、身為婦人，她的憂慮實實在在地落到了狼身上，就算置身事外的局外人都會因此感到不捨，但盯著屋樑的狼腦海想著的卻全是關於義信這個人。他是誰？他還活著嗎？
「你怎麼了？為什麼才剛開始就不會半點話？難道......你還記得我吧？我是你的母親啊！」那名女性聲淚俱下地懇求狼認同自己身為義信以及她仍是他母親的事實。
對此，狼爬起身子。他沒有回話，也沒逕自離開那名女性。
小小的蝴蝶在兩人身邊盤旋，牠的鱗粉描寫著關於家與親族的願景，訴說了平凡與安定的渴望；飄忽的蝶翼掀起那根植於人性深處，追求慰藉的慾念。
「......對不起。」狼低聲呢喃，輕拍的掌聲將幻蝶粉碎——
——那個女人從明夢中清醒，還記得夢中的她誤曾將一頭受傷的狼當作了自己失蹤的孩子，如今她沒落地盯著爐邊的草枕，長長的嘆息從心門掏至嘴邊。
就算是一頭狼也好。她暗付著，無聲的淚水砸在破碎的蝶翼上。
同一時間狼影還在林邊逗留，他靜靜地目睹這一幕，置到白蝶闖入視線後才驀然離去。
那頭狼追著蝴蝶的軌跡走向西北處，他沉默不語，唯有無法遏止的喘息在咽喉間穿梭。蝴蝶帶著他穿越重新走入的兌落水之林，朝著真正的目的地邁進。狼使勁追逐著在天上漫舞的白蝶，看似不過三呎之差，兩者的距離卻連一步都不曾縮短過，相對的，無論狼在中途被多少阻礙給拖延了速度，蝴蝶也沒棄之不顧，牠的耐心深比湖泊，狼能走多久、牠就能飛舞多久。
等狼抵達林中的舊屋時已經是傍晚了，閃耀的白蝶在屋子的緣側上嘻鬧了幾輪，隨後羽振幻化為霧，霧露擬化為人，坐於緣側。
「你可以一直待在那。」蝴蝶夫人說。
狼聽見後便單膝跪下，低垂著頭不願多作回答。
「小狗，你並非天性如此，」蝴蝶夫人起身走向狼，並且又一次勸說，「若能成為一個人，又何必當一頭野獸？」
「......這是我的選擇。」狼吃力地回應，彷彿才剛學會說話一般。
「愚蠢的小狗，就算你再固執，我不會教你任何東西的。」
「是。」
「哼......唉，看你狼狽成這樣，快進屋睡一會兒吧，兩天後我們再返回竹林。」
「是。」
蝴蝶夫人站在原地了一會兒，過了幾拍時間，她才發現狼僵著身子昏厥了。
多麼可笑。蝴蝶夫人不經喃喃低語，接著便不加思索地將少年抱入懷中
此時殘留在蝴蝶夫人身上的野橘花香觸動了少年的夢境，原本他貧乏的夢裡了無生機，無處不是發臭的水潭，而今有了小小的白蝶在愜意地著飛翔，它那片黑暗中僅有的無暇之物，但狼在夜梟的鳴聲傳來前便離開了那隻蝴蝶。無論過了多久，蝶翼依舊婀娜，它飄舞在狼所無法觸及的晴空中，欲將追尋者帶往與世無爭的淨土，但若真的上前追尋，他就不會是那頭狼了。
於是負傷的孤狼靜靜走向夢境深處，潛心探求著屬於他的生命終局。
創作內容
奇幻短篇故事群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