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覺地鬆開緊扣的手。這不代表什麼。區區一個名字而已，能代表什麼？我再次握緊手裡冰涼的溫度，摩挲著，反覆確認似的。阿萊娜似乎相當享受冰冷手指逐漸加溫的感覺，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
她的體溫為什麼總是那麼低呢？每每碰觸她的身體，我就會忍不住這麼想。不像他的手，牽起來非常暖，即使在深海中也未曾退去的熱度。這是不正確的聯想。我凝視著眼前這對深邃的眼睛，既清澈又明亮，讓我挪不開目光。明明都是一開始就沒有雙生的人，怎麼能這麼不一樣呢？
阿萊娜戳了戳我的臉頰。
「不覺得很適合嗎？」
「嗯？」
「我的名字，」她指了指自己，又抵著下巴想了一下。「是它們幫我取的，我覺得很好聽，也很喜歡。孤單在古語裡的同義詞滿多的，阿萊娜、阿萊娜，這是唸起來最舒服的一個，還有像是剛才在書上看到的索力圖，或是龍里尼斯⋯⋯」
「安，妳臉色怎麼那麼差？」
我聞聲抬頭，看見霜絡跟在霜落後頭，正快步從藏書室走出來。
「是因為已經聽到消息了嗎？」
「不是，剛剛霜落急著去找妳。」看見霜絡仍舊一臉擔憂，我趕緊揮揮手，「哎唷，我沒事啦。所以到底探聽到什麼了？」
霜落神色黯淡地嘆了口氣，盯著我瞧了一會兒。「做好心理準備哦。」
「有話快講。該不會是辛鐸的人追殺到這裡來了吧？」
「要是這樣事情還簡單一點⋯⋯聽剛回來的流浪樂師說，洛洛亞島傳出災變，半個月前辛鐸政府就派軍進駐了，還封鎖一切對外消息，不只貿易停擺，現在基本上與外界斷絕了所有聯繫。」
「你說什麼？」我脫口而出。「那島上的居民呢？」
「在那之後沒有人出得來，所以完全不清楚狀況。」霜落疲倦地搖搖頭，單手揉著太陽穴。「東北海域的狀況還不只是這樣。記得我們離開帕拉迪村前，卡沃斯指揮官帶來的消息嗎？後來，聚集在王城的幽靈軍團消聲匿跡了一陣子，再有消息時，已經是在施涅山脈附近了。」
「往南去嗎？我以為他們的目標是東北海域？」
仔細想想，施涅山脈，我離開島後第一個抵達的施涅鎮⋯⋯當時各處伏靈井封印破除，這個國境南方的小鎮卻是繼洛洛亞島後第一個出現異狀的地方。這是不是暗示著在世界的另一頭，地理上的相對位置和這邊不能等同看待？晨是擁有指引者之眼的人，而幽靈們在世界的另一頭能更自由地移動——他們領著這隻軍隊，在不侵擾辛鐸國境的前提下，前往異變初始之地。為什麼？我開始耳鳴起來。
離開還不到兩個雙輪月，洛洛亞，我的家鄉，究竟變得怎麼樣了？
「關於洛洛亞的災變，有更具體的資訊嗎？」
聽見我的問題，霜絡果不其然給我了一記瞭然的眼神：那本我們正在試圖破解的日記。裡頭提及伏靈池的改建、雙輪月的力量所引起的不穩定，還有為了穩定能量而結下的術法封印——
再強力的術法也會隨時間弱化，未來確實該思考這份責任的傳承。
傳承？
「原來⋯⋯」
「妳想到什麼了嗎，安？」
忽然串起的思緒使我一陣昏眩，脫力向後靠。阿萊娜在我的後腦用力撞上牆面前，及時用掌心抵住，手背扣上牆壁發出了清脆聲響。我輕緩抽出她的手，用指腹撫過她剛才撞紅了的指節，將那冰涼的掌心貼上臉側。
闔眼。深呼吸。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在整我。」
「誰？」這是霜落的聲音。
「我哥。」
「怎麼整？」還是霜落。
「他畢業後，有整整一年的時間都黏在家裡地板上，打死不起來。」
「噗。」這傢伙真吵。
「他為什麼大多數時候都非得趴著不可呢？是因為陣法。因為胸口是人類與元素共鳴最強的地方，所以這個姿勢能夠最有效益地讓陣法發揮最佳效果。」
「啊！」霜絡總算發出了聲音。「他、他是傳承封印的人？」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心情已經平復了不少。我垂首把玩著阿萊娜的手，這麼做讓我感到平靜，暫時忘卻她名字的意涵，只專注感受她的存在。
「錯不了。他一直是里爾克老師的愛徒，很早就單獨跟著老師學習，如果我想得沒錯，老師八成是前一任傳承者。為了世世代代維持原本伏靈池所在地的封印，我們研究的那本古文日記作者，看樣子相當隱密地在進行這份傳承作業。」
「安，妳覺得這個傳承封印的工作會不會⋯⋯」霜絡支支吾吾地問。
「和他的死有關？」
她抿起嘴，不是很確定地看著我。我微笑回望，聳了聳肩。
「那個帶走他生命的陣法，還沒有破解不是嗎？但現在知道了他在從事什麼工作，倒是不排除是有人為了破壞封印而下的殺手。」
到目前為止，最大的謎題恐怕就是：那個封印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特意改動伏靈池的位置？這是那之後的第一個雙輪月，第二篇日記的首句是這麼寫的。如果說，日記最後那個名字是兩百年前的將軍索力圖，那麼作者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那之後」⋯⋯當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和守靈人琵亞的背叛有關嗎？我腦中忽然出現了在真實之淵看見的幻象，她握著斷髮流淚的樣子仍深深鏤刻在記憶裡，幾乎令我感覺心痛。
還有，如果殺了你的人是他，破壞封印又真的是他的目的嗎？
心思紛亂地離開藏書室，我表示想自己散個步，讓其他人先回客棧休息。阿萊娜先是在我身邊轉了轉，才不太情願地鬆開手，轉身跟上。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濃霧中，我佇立良久，才獨自往港口走。
入夜以後的海港，空寂清冷，尤其讓我想起那赫特港。小時候我很喜歡獨自在海邊玩耍，即便遇見了那個少女，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反而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海對我的吸引力。我想你一直是知道的，但你從來不問，正如我也從來沒問過你，究竟想在書本裡尋找什麼，究竟想從過去裡探知什麼秘密。
我對你所知甚少。縱使如此我仍然不問，因為沒有必要。
「平常還真不會像這樣，那麼清楚感覺到呼吸跟心跳。」
因為太訝異竟然有人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港邊，我沒有在第一時間辨認出來是誰在和我說話。港口燈火黯淡，我是聽見那討打的笑聲才認出霜落來的。我沒有問他怎麼半路折返，這幾天來我一直感覺他有話想跟我說，只是找不到洽當時機，於是隨口回：「怎麼突然有感而發？」
「因為第一次在這種時候來海邊啊。妳倒是挺自在的？」
「嗯，習慣了。」
霜落難得沒有繼續聒噪地接話，或許是沾染了海的氣息吧。我踩著港邊的矮樁走，他則是疏懶地走在一旁，因為木樁的高度差，顯得比平時更矮了。
「我一直覺得妳給人的感覺像海。」
腳在空中懸了一下，才又落在下一根木樁上。
「是嗎？」
「如果要更精確一點，是在妳失去哥哥之後。」
「我想也是。」
「一開始讓人害怕，但是親近了以後，又有種說不上的熟悉感。阿萊娜也有這種特質。」
「現在是表白大會嗎？」
他笑了出來。「可以這麼說，但她比你可愛多了。」
「我就直說了你別太傷心，她比較喜歡我。」
「我知道啊。」
「那你想跟我說什麼？」
一直隨著我移動的另一道影子停滯下來，我轉身過去。
「妳是對的。」
「⋯⋯沒頭沒腦的，是在說什麼？」
「雙生不該擁有相同的名字。」
站在我眼前的引生使，用清楚而堅定的口吻覆述了一次。
「雙生不該擁有相同的名字。名字不只是隨便一個標籤而已，每個名字都承載了獨特的意義。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以命名為重任的我，之前一直想不通這點呢？姐姐也一樣沒有答案。」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不再互喚彼此的名字。
談起霜絡時，我在他眼裡找到了過往未曾有過的光彩。我認得這種眼神，我在那個人的凝視中見過，在卡洛的凝視中見過，在阿萊娜的凝視中見過，在映在她眼裡的我的凝視中見過。然後，瞬間覺得糾結於她名字的含義，真是可笑至極。
所以我不由自主笑了開來，順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
「你讓我想回去見她了。」
「誰？什麼？等等、這麼突然嗎？」
「現在，立刻，馬上。」
輕快跳下木樁，我勾住霜落的肩，不顧他的死命掙扎，伸手揉亂他的長瀏海。
「誰叫我有想跳搖曳舞的衝動呢？」
小後記：
下一回是倒數第二章的最後一節囉～
謝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支持:)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