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部分的時候，要找到一個人生目標總是會從一張人生清單開始。雖然我這輩子沒有寫過除了購物清單以外的清單，但為了好起來我還是得試試看。
「妳要把妳想做可是不會做的事列出來！」媽瞪著我掛在客廳的油畫，她前不久才問我是不是要拿去典當，我為此和她冷戰了兩天。
「譬如說，跳傘嗎？」我坐在餐桌上，把自己的身體縮成小小的。
媽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盤散掉的骨頭。
「我是說簡單一點，而且不用花太多錢的。」
我皺起眉頭，一邊看著眼前毫無進展的目標清單，我想起翡冷翠送我到他家門口時，他說他願意教我畫畫。
我忍住不去猜想他到底是個多寂寞的人，能夠把這種無比神聖的事情拿去問一個剛在治療團體認識的奇怪女生。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常常關心他，或許還可以幫助他交到多一點朋友。
「妳不是說妳朋友可以和妳一起畫畫嗎？」媽坐在我對面，她一邊補妝一邊問我：「怎麼樣，要不要去揮灑生命的色彩？」
「我不喜歡畫畫。」我說，「我只喜歡看別人畫，自己來就不行啦。」
「天啊芮絲。」媽又開始她的口頭禪，她放下口紅，接著說：「妳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送妳去學鋼琴，結果妳整堂課都在那裡逼老師一直彈！」
「因、因為我比較喜歡那樣嘛！」我覺得血液竄上臉頰，這件事說來羞恥，尤其還讓整個社區的小朋友都對我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我就是不想自己彈鋼琴，我只想看著別人創造美麗的音樂，我當個聽眾就很滿足了。
「嘿！芮絲小乖！」鮑伯突然從屋內的某個地方竄出來，他總是神出鬼沒，像暗夜的惡夢，「想不想知道我剛剛找到了什麼東西？」
「不太想欸。」我認真的說，假裝自己很認真在列人生清單。
「鏘鏘。」鮑伯很自得其樂的把他手上的東西秀出來，我瞪大眼睛，那是一台十分老式的萊卡相機，會知道那是老式的判斷依據是看積了多少灰塵——上面的灰大概足以讓人得肺癌。
「我有手機。」我皺著眉頭看向他：「不需要相機。」
「這是零八年生產的S系列欸。」鮑伯在餐桌旁坐下，他端詳著手中的物體，並且和媽說：「葛莉絲，我猜這是姐夫留下來的。說不定現在可以賣個好價錢。」
媽發出嫌惡的咂嘴聲，她揮著手，好像在看一塊垃圾。自從爸離開家之後，每次一提到爸的事情，她都是這副德性，嚴重一點就會開始拍桌，這時候我就要趕快逃走回到樓上。
「芮絲妳要嗎？丟掉有點可惜。」她反常的抓起萊卡相機遞給我，我抓住這充滿金屬質感的物體，有點不安地吞了口口水。
「真的給我？」我問。
「對，去拍點照，做點垃圾事。」
媽最喜歡說「做點垃圾事」，這包含的範圍十分廣泛，舉凡出門寫功課到窩在家裡看影集，她都會懶洋洋地說「垃圾事」，事實上這對消除壓力還蠻有用的，只是偏偏要搞得我平常就好像很認真向上，需要適時放鬆一樣。
拿到了萊卡相機，我用手機替相機拍了照傳給翡冷翠，順便加一句：「我有相機了！」
——『聽起來妳簡直沒事可做了。』他回答：『這禮拜妳會來聚會嗎？』
——「會，上次真抱歉，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去，結果我要跟學校諮商師面談。」
——『對對，妳說過了，這不打緊。』
自從我休學後，學校要求我每個月還是要定期的和我們的駐校諮商師商討事情，從上學期開始我的諮商師就換人了，是一個叫做盧克的代理人，前不久我們學校才因為疑似有人在玩藍鯨遊戲而鬧得沸沸揚揚，因此針對休學的學生都會有更加頻繁的心理諮商。
翡冷翠有問過我到底諮商師能不能夠讓患者吃下東西。我可以把煩惱和諮商師說，但這不代表煩惱就會就此消除。所以我想大概是做不到吧。
之前在追問之下我才知道翡冷翠和我一樣都讀青石高中，只是從剛開學的時候他就直接休學，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去過學校。
我默默下定決心——這可能是我第一個，同時也是不敢寫在清單上的目標。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但這就像奶油一般滑順的來到我腦海裡。
我想和翡冷翠一起好起來，然後一起去上學。
「芮絲，一個人在那邊吃吃傻笑，我希望妳沒有在談戀愛。」媽冷不防的一句將我打回現實。
11.
香酥脆餅是我們治療團體年紀最大的女生，她已經二十九歲了，和我們這群在學生不同，脆餅(真的，還要加上香酥實在太饒口了)她有著一頭燦爛金黃的短髮，和翡冷翠的金色不同，脆餅的頭髮好像有鍍過金一樣璀璨且耀眼。她很高，只不過瘦的程度大致上和可樂一樣沒有太嚴重，基本生活還能自理，而且走路不會跌倒。
坦白說，我有點羨慕她。
那天我再次前往治療團體後很自然地坐到翡冷翠旁邊的位置，他就像我的老朋友一樣說：「妳來遲了。」
「你看！我的相機！」我沒有理他，而是直接把我的萊卡秀給對方看。
之後，瑪姬和我說拍照是個很不錯的選擇，畢竟為了要採光和取景就能夠耗費極大的心力，或許也不會想到那些困擾我的事情，我大概也可以因為拍個照片然後變得更有自信。
但轉念一想，畫畫還不是一樣要採光和取景，而且耗費的勞力還更多。那為什麼翡冷翠可以把自己搞到變成一具骷髏，而不是恢復健康？
在聊天的自由時間，我湊到翡冷翠旁邊，小聲的問：「你今天有吃東西嗎？」
「有啊。」他瞪著我：「早上一杯牛奶加炒蛋，夠健康了吧？」
「不健康喔！」原本正在和脆餅聊天的可樂抬起頭說，她今天的風格依然很龐克：「依照翡冷翠的個性，他今天一整天大概就只會吃那些東西，然後逢人問起就會回答『這樣不是很多了嗎』？」
「對對，」脆餅也認真的點頭，她舉起修長的手指說：「去年我們有比賽一個誰吃得最健康的比賽，就只有在與別人競爭的時候翡冷翠會很努力，其他時候好像把自己餓死也無所謂了。」
「而且他得了第一名。」瑪姬補充：「還每天自己煮飯，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吃就對了，但簡報做的很美是不爭的事實。」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很驚恐，我不懂為什麼大家可以對一個真的要把自己餓死的人感到那麼無所謂。我突然從胃裡感到一股恐懼，一個自願把生活過得像集中營囚犯的人要是某一天突然就死掉了該怎麼辦？
「所以，妳找到妳的目標了嗎？」瑪姬靠過來問，大家的視線都盯著我，還有我拿在手上的相機。
「找到了。」我說，那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認真的脫口而出：
「我要翡冷翠好起來。」
12.
「搞什麼啊！」在等鮑伯開車來接我的時間，翡冷翠和我坐在治療團體外面的台階上，他不停用拐杖戳我的腳，好像一個幼稚的小學生：「這個不叫目標，我參加治療團體的目的就是要好起來啊！」
「我知道啊！」我奪過他的拐杖，然後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我知道我的舉動也相當小學生：「可是我覺得你會一直維持這樣。」
翡冷翠的表情很奇怪，我覺得我說中了，只是他沒有反駁我，光是陪我坐在這裡等的舉動就足以說明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早知道就不要回覆妳訊息了。」他嘟噥，我則笑了起來。
「等你好了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去上學。」我說：「我想看到你用那些完美的圖畫震驚四座，然後學校就會邀請你辦畫展——」
「妳為什麼會得厭食症？」
在我還來不及述說一起上學的優點的時候，翡冷翠彷彿往我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他看著我，不帶一絲表情。
「……因為我討厭我自己。」我沉住氣，回應：「我痛恨我的模樣，我痛恨一事無成的自己。我想要變得自信起來，而減肥是個好方法，一個不小心就變成這樣了。」
「這就對了。」他沉默幾秒後，輕聲回應：「我也是。而我不想好起來。」
「……嘿，我可以保證，不論是怎樣的你我都喜歡。」我脫口而出。
「才三個星期，我不相信！」他咧開嘴大笑，接著我看見鮑伯的車停在街道旁，我才向他道別。一直到進入到車內，我才察覺到我是多麼的依依不捨。
13.
在開始執行我的人生目標以前，我得先好好的釐清思緒。這輩子我見過的大風大浪很多，自從我高中入學以後，無論是吸菸或者抽大麻都有嘗試過。我還特別喜歡喝水果酒，只是現在這個身體對酒精非常沒有抵抗力，一喝大概我的器官就爆炸了。
舉個我國小時學鋼琴的例子來說，我能夠著迷的事情就是「人」，我喜歡看著他們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們會閃閃發亮，而我則會如癡如醉。我最討厭的事就是自己來，我會覺得我不屬於那個地方而產生強烈的厭惡感，所以才會逼我的鋼琴老師去彈琴，不要來教我。
我的夢想大概就是把別人的夢想當成自己的夢想。把這點和諮商師說時他挑起眉毛，然後問：「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
廢話，這也不是我想得出的結論啊。
某天的下午我拍了人行道上突然跑出來的貓咪，牠很可愛，有著蓬鬆的尾巴，說不定是隔壁鄰居的家貓，遇到我還向我喵喵叫。
「芮絲，妳看起來很憂鬱。」媽站在我旁邊，我們原本要一起去超市買東西，結果因為我想要拍照，她就只好順著我一起在街道上漫步。
「我也這麼覺得。」我又拍了一張貓咪。
「拍照有讓妳專注嗎？」她問，雙臂交叉，通常這種時候媽都會很嚴肅。
「坦白說，沒有。」我吞了口口水回答。
自從我得病後我有感覺到媽一直對我很愧疚，只是我們平常裝的和沒事一樣。媽嘆了一口氣，她走到我旁邊，開口：「妳和妳朋友相處的怎麼樣？」
我瞄了她一眼，不確定媽到底是想問我些什麼。我在內心斟酌了下，最後決定回答最保險的答案：「還可以。」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媽竟然說出了和諮商師一樣的話，我瞪了她一眼，接著撇過頭。
我在路面上蹲下來，剛剛我看到一隻蝴蝶，我想要拍到牠停在街道上的樣子。我拿起萊卡相機，有些笨拙的按下快門。
「……芮絲，妳的人生難道只為了別人而活嗎？」媽試著用一種不會引起衝突的語氣說，她看著我的動作，雖然我目前的位置看不見對方，但我知道她正在看著。
「我有為自己想。」我低聲說。
「妳總是這樣甘願去當別人的墊腳石。」媽蹲在我旁邊，她的長髮垂到眼前，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幫我媽辮辮子，理由是因為這麼做她會變得很漂亮，我想那是我最具有人生意義的時刻。
「他們一旦功成名就就會拋棄妳了，芮絲，妳得為自己著想，我覺得厭食症就是某種警告，妳得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僅僅只是看著別人往上爬，而妳自己留在原地。」
我低垂著頭，小聲的說：「但我不能棄他於不顧。」
「誰？」媽不解地問。
「如果我不管翡冷翠的話，誰來看著他畫畫？」
14.
根本沒有人在意這種事。我知道。
但起碼我在意。
就算只有我一個也好。
15.
「嗨，今天時間比較早喔。」翡冷翠打開他家的大門，在看見我之後，他勾起一個笑容說。
我拿出萊卡相機，在對方還來不及說話的時候快速按下快門，我看著相機內保存的圖像，接著說：「我想我大概有什麼病。」
「對，我們都有厭食症。」翡冷翠翻了個白眼，他想搶奪我手上的照相機，我則踢掉他的拐杖作為報復：「喂！稻穗，妳今天吃錯什麼藥啊！」
「那你為什麼討厭你自己？」
距離我們談論那個話題已經過了好幾天，我突然問起似乎讓翡冷翠不知所措，他撿起拐杖，那單薄的身軀好像能夠一折就斷，他低著頭看我，然後說：
「我找不到這世界上有什麼值得去努力的事情。」
「畫畫不是嗎？」我舉起萊卡相機，我有股衝動，我想要拍他，想要把他的一切全都烙印在相機裡。
翡冷翠溫柔地壓住我的手，他盯著我，在那金色捲髮下的眼睛閃著某種不明的光芒。
「不是。妳說得沒錯，我的確會一直維持這樣，我希望把我自己餓死，很可惜的是至今都還沒達成。可樂他們也知道我不可能真正去死……」
「那你為什麼要邀我看你畫畫？」
他沉默一會兒，接著說：「因為我覺得妳會想看。」
「那如果我問你要不要一起去上學，你會答應我嗎？」
那天我跟著翡冷翠一起進入到他家，他叫我坐在他臥室的木頭椅上，腰桿挺直。他拿起素描本坐在地上，開始用炭筆勾勒出我的身形，在明明一無所有的房間裡，他在我的畫像後加上了背景。
依舊是那座湖。我想為那座湖取個名字，但我想不到什麼好名字，我不是那種適合主導事情的人，我知道。
我覺得翡冷翠在發光。他好棒，整個人如此耀眼。
要回家時我原本已經放棄了，在我走向人行道，前往媽開來的車子旁時，翡冷翠在我身後大喊：
「我會。」
我回過頭。
「我會，芮絲。」
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而我發現自己心跳不止。
創作內容
【中篇】威芡湖畔如詩如歌 4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