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妳的本名本來就和稻米有關，這樣子是犯規。」翡冷翠在我就定位後皺著眉頭說，「還有，那張椅子是可樂在坐的，妳會被她打死。」
我有點緊張的換了另一張椅子，正襟危坐的看向翡冷翠。對方彷彿廢人般以一種半坐半躺的方式賴在椅子上，那雙眼睛眯起來，他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接著舉起拿著拐杖的手說：「妳看起來真的很糟。」
「謝謝，我媽也說過很多次了。」我吞了口口水，瑪姬正在一旁準備茶水，只剩下我們兩個在這個小圈圈中乾瞪眼。
「這個時間妳應該要上學對吧？」他問。
「我休學了。」我聳聳肩：「等康復後就會回去讀書了。」
「看來妳很確信自己會痊癒，這樣很好。」翡冷翠一邊說一邊閉上眼睛，他看起來想結束這個話題，所以我點點頭，開始看向四周。地下室的燈泡是明亮的黃色，籠罩了整個空間，給予溫暖的感覺，牆上掛著我不知道名字的名畫，看來這間房子的主人應該很有品味。
我將背靠在椅子上，毛絨的觸感讓我起雞皮疙瘩起來。在我思考的同時，一個輕快的腳步聲從地下室的入口傳來，隨後，一陣輕盈的女聲便在後方出現：「下午好，瑪姬小姐。還有翡冷翠。」
「午安，可樂。」翡冷翠睜開眼睛，他語氣平淡的說。
好像是那個坐到她椅子就會被打死的成員。我斜眼看向走到翡冷翠身旁的黑色身影，那是一個年紀比我稍長一些，穿著黑色夾克和皮褲的女孩，頭髮燙成了漂亮的捲髮，她的厭食症狀好像比我還輕微，相較起來她只是「偏瘦」，而我是具骷髏。
「啊，新成員。」可樂有雙美麗的藍眼，她向我點點頭：「妳好。」
「妳好。」我小聲的說：「我是、稻穗，我叫做稻穗。」
「已經取了暱稱是嗎？我是可樂，如果妳願意也可以叫我可口可樂，這樣比較可愛。」她邊說邊坐下來，接著轉頭看向了持續沈默不語的翡冷翠：「妳和他都是高中生嗎？」
「我是⋯⋯欸？高中生？」我差點因為驚嚇而從椅子上跌下來，可樂看見我的反應哈哈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很動聽，銀鈴般的在這狹小的空間內迴響。
「翡冷翠十七歲喔。」可樂俏皮的用手指指著對方，而話中的當事人則翻了個白眼，繼續維持癱在椅子上的姿勢：「不過他休學了，有點可惜，不然以他的成績可以保送藝術學院的。」
「藝術學院？」我有點好奇的開口。
「夠了，別探聽別人的私事。」翡冷翠瞪了我一眼，我怯弱的縮回位置上：「妳也是，可樂，別隨便把外人的事情洩漏出去。」
「好好好。」可樂安分的坐回去，不過她對我眨眨眼，這樣親暱的舉動讓我原本有些緊張的情緒放鬆下來。我看著瑪姬興高采烈的來到我們的小圈子中，雖然現場只有三個成員，但根據我之前參加過的團體治療，有時候是治療師一打二，所以這種情形也不是很不常見。
「雖然香酥脆餅還沒有來。」瑪姬說了一個讓我差點噴出笑聲的名字，把暱稱取叫食物不會覺得更沒有胃口嗎？「不過讓我們開始吧，首先今天有一位新成員，讓我們歡迎稻穗小姐。」
翡冷翠和可樂意思意思的拍拍手，他們的表情毫無波瀾，我忍不住猜想這裡是不是有很多人來來去去，說不定是個很好的治療團體，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痊癒了。
「請兩位自我介紹一下吧。」瑪姬使了個眼色，而可樂則伸了個懶腰，她瞇起眼睛說：
「我是可樂，今年二十二歲，因為某些原因休學過，現在正在讀大學企管一年級的，我還沒病到像翡冷翠那麼嚴重，來這裡是為了警惕自己不要再繼續減重了。」
我點點頭，希望我自己也有能上大學的一天。
翡冷翠瞄了我一眼，好像正在決定要怎麼用最少的字句來自我介紹，果不其然，他開口：「休學中，興趣是畫油畫。被我爸逼來這裡，請多指教。」
我試著露出讓大家能夠放鬆的傻笑，瑪姬用眼神示意我該來段能震驚四座的演講，我只好有點緊張的說：「我是稻穗、今年十五歲，小時候生病有被醫院用鼻胃管強制餵食，為了不要再經歷一次所以才來這裡，希望自己能好起來，請多多指教。」
「哈，強制餵食我也有經歷過。」翡冷翠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模樣好像電影裡的古怪貴族老頭：「那簡直生不如死。」
「不用你再提醒我一次啦！」我大喊。
可樂在一旁發出笑聲，她看向瑪姬，按照常理來說我們現在應該是會互相分享在聚會之前吃了哪些食物，接著彼此在手牽手圍成一圈一起激勵人心。
「好的，」瑪姬拍了拍手，她笑著說：「那麼，上個週末，你們有做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嗎？」
「嗯？」我有點好奇的看向眾人。
可樂又向我眨眨眼，她充滿自信的開口：「我幫我爸媽把房子粉刷一遍，感覺挺好的。」
「太好了。」瑪姬說：「那麼妳有吃什麼嗎？」
「一塊蘋果派和牛奶。」可樂聳聳肩。
「漂亮的進展！」
我大致上理解了這裡的運作模式，簡單來說這裡不會設目標叫我們要吃多少東西，而是要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轉移注意力，當專注在一件事上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忘記要減重的事情，接著注意到肚子餓時就可以吃下東西了。
嗯，傑出的一手。
在我思考完畢後才發現翡冷翠瞪著我，他在可樂之後開口：「我畫了畫。但我還是吃不下東西。」
可樂噘起嘴，他們兩個人感覺已經在這個團體相處了很久：「我覺得你該試著做點除了畫畫以外的事情。」
「她說得沒錯。」瑪姬說，她遞給我們水杯，對於厭食症患者來說，最大接受度的飲食應該就是水，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試著不要在腦中計算這樣會讓我增重幾百公克。
我也試著去想像翡冷翠畫畫的樣子，我突然有股衝動想看看他的作品。
「我找不到除了讓自己渾身沾滿油彩味以外的樂趣。」翡冷翠說話的聲調其實很好聽，有點尖銳卻又粗魯，他一邊說一邊又拿著拐杖揮了揮，好像在捍衛他的堡壘：「別提我了，換妳吧。」
幾秒鐘後我才知道翡冷翠是在說我，我吞了口口水，低聲的說：「我沒有做什麼事情，目前也找不到什麼目標。」
「太好了，找到一個比我還糟的成員。」翡冷翠嘟噥。
「在得厭食症之前，妳有沒有什麼夢想呢？」瑪姬問我，而我皺了皺眉，試圖想要在空蕩蕩的腦袋挖掘深處的記憶。
「……我想要變得，有自信。」
全場一陣靜默。可樂看起來想說什麼來安慰我，結果她竟然直接閉上嘴巴沉默；翡冷翠擺出了奇怪的表情，而瑪姬則是沉思。
「那很好啊。」瑪姬在下一秒說，她咧開嘴笑：「那這個禮拜的功課就是這個了，試著找出什麼事能讓妳變得有自信！」
5.
「怎麼樣，覺得團體治療有用嗎？」鮑伯開車來接我時這麼問道。
我縮在汽車後座，如果現在有個魔術師來問我能不能表演整個人被塞進箱子的那個魔術，我一定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到。我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很有挑戰性。」
我和瑪姬以及其他兩個成員交換了電話號碼，起初我不明白這樣做的用意，直到可樂一邊聳肩一邊說明有些事需要很多個人一起做才有意義。我忍不住猜想他們是不是可能做出「大家一起去泛舟吧」之類的活動邀約。
我在回程的路上看著通訊軟體上翡冷翠的大頭照，那是一張很漂亮的風景畫，碩大的湖面幾乎填滿了整個視線，上頭波光粼粼，我猜這應該是他的作品。
「妳有認識男生嗎？芮絲小乖？」鮑伯總是那麼幼稚，這樣白癡的人即使長得再帥也沒用啦。
我回答：「都是女生啦。」
我點開翡冷翠的訊息畫面，接著開始打字。
——「你大頭貼的風景畫是哪裡？？」
立刻被已讀。
我愣了一下，接著感覺到很久沒有過的情緒從腎上腺素開始飆升，我等待著對方會怎麼回應我，一邊試著穩住自己不要在鮑伯轉彎的時候跟著東倒西歪。
——『夢裡的風景。』
翡冷翠回答的簡潔有力，而且還加了句號，看起來好不親近人。
——「什麼樣的夢？？」我問。
——『悲傷的夢。』他回答，在我來不及打下一句時又多補了一些：『記不太清了，我只知道我有來到湖畔。妳的興趣是打探別人的私事嗎？』
——「才不是，我只是想交朋友！」
他已讀，沒有回覆我。
我突然覺得我好像搞砸了，於是洩氣地癱回車裡的座位。也是在同時間，我好討厭我長這副模樣，卻又無力去改變。
接近晚餐時間時我待在樓上，原先這個時間點我應該要做伏地挺身一百下消耗熱量，可是我用盡全力逼自己不要動。既然吃不下東西，那至少我可以阻止熱量消耗的慢一點。
我的房間最醒目的家具就是連身鏡，如果這面鏡子有生命的話，它可是見證了我那奇蹟般瘦下來的過程。我躺在床上，這張床從國小就用到現在了，我就連寫功課都不喜歡在隔壁的書桌上寫，柔軟的地方最舒適。
我抬頭看看周圍貼的電影海報，我很喜歡美國情緣，所以在跳蚤市場看到海報時立刻就買下來，其他還有比較古早的電影，譬如說超人還有異形，這些裝飾讓我覺得很安心，感覺好像在電影院一樣。
也是在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查看才發現是翡冷翠的訊息。
——『頭貼是妳們家養的狗？』
我不自禁的揚起微笑，立刻回覆。
——「是啊:)不過牠兩年前過世了，你喜歡狗嗎？」
——『討厭，順帶一提，我也討厭表情符號。』
真是個沒有意思的人。我一邊傳訊息一邊笑了起來，我們開始天南地北的聊，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在問他為什麼喜歡畫畫，而他會很簡短的回覆我因為爽之類的句子。
「芮絲！我煮了湯，過來看看妳能不能吃得下！」媽的聲音穿透二樓的地板。
「來了！」我一邊快速的和翡冷翠說等會再聊，一邊穿上外套下樓。
6.
吃晚餐的時候我和媽還有鮑伯提起關於這次團體的事情，他們一致的認為為厭食症患者找到生活的目標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創舉。這讓我開始懷疑他們這倆兄妹到底有沒有大學畢業。
「簡單來說，妳有一些目標能夠轉移注意力就可以吃的下東西了吧？」媽用叉子指著我，好像下一秒她就要開始捅我的腎。
「技術上來說，沒錯。」我點點頭，一邊喝了白開水，這讓費盡心思煮湯的媽狠狠瞪著我。
「那，芮絲小乖，妳有什麼想法嗎？」鮑伯問，他這個人就只有這時候才會顯得特別熱心，什麼事都參一咖然後又突然消失不見，難怪他會跑到媽這裡來避難。
「完全沒有。」我說，一邊因為感覺到震動而掏出手機，上頭是翡冷翠的訊息。
——『關於目標有什麼想法嗎？』
你們怎麼都問同樣的問題啊？我感到十分的艱難，只好放下水杯來回覆他的訊息，媽有些好奇地問：「妳在和誰傳訊息？」
「團裡治療認識的朋友。」我回答完完全沒有後就放下手機。
鮑伯用狐疑的眼神看我，八成在我離開餐桌後他就會和媽開始討論什麼我還太年輕之類的問題。
「我還沒問你們團體裡的人怎麼樣呢。」媽切入重點：「年紀都比妳大嗎？」
「大概……嗯？」
我看著手機上的訊息，還多看了兩次防止我真的會錯意。
——『既然那麼想看我的畫，下禮拜要來我家嗎？』
我屏住氣息。
在其他人還來不及說什麼之前，我立刻打上「好」。
創作內容
【中篇】威芡湖畔如詩如歌 2
SCP世界觀系列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