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恨意支點
1.
夜已過凌晨,當事者早已聽不見現場的鳴笛聲。作為目標的議員早在幕僚的掩護下離開現場,只顧著保住名聲、深怕影響到下一次選舉,恐怕他不會想到今夜的事情因他而起。
這註定是個混亂的夜,不止金峽的槍案、臨區也發生了殺人事件……警方忙得焦頭爛額,而媒體卻仍樂於追著他們跑。不明白的大眾們永遠是霧裡看花,哪怕人間的某一角正翻天覆地,日子依舊照常進行。
「小斌,你媽媽是不是在生舅舅的氣?」
這時刻,薛晉嵐正蹲在地上,耐心地問著眼前傻愣愣的孩子。他們被帶去的地方不是薛巧衣住的那間豪宅,而是另一棟位在郊外的宅院。這裡可以算是薛晉嵐的老家,他直到十五歲都在這兒長大。而這座宅院,同樣是薛家大哥生前的住處。
薛晉嵐沒想到的是,小斌會在這裡。也許市區的空氣最近又引發了小斌的氣喘,所以巧衣把他帶了過來……天知道,這孩子本就嬌生慣養。總之薛晉嵐進門後,面對的便是獨自在寬敞的客廳裡看電視的外甥。
小斌吸吮著手指,對於薛晉嵐的問題像是沒聽見般。只是因為電視畫面被擋住,而挪了挪屁股。仲介耐著性子移動腳步,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嘆氣:
「回答舅舅。不然等會你媽回來了,我告訴她你這麼晚還不睡覺,她會打死你。」
薛巧衣才不會。不過小斌倒是頗具靈性地打了個顫,默默地把手指從嘴裡拔了出來。他終於正視薛晉嵐,卻一臉茫然。
「你媽媽剛剛出門了對吧?她是不是很生氣?」
薛晉嵐又問了一次,小斌略微思索,舉起拳頭放到鼻子前──薛晉嵐知道這是在演那個童話裡說謊的木偶呢。現在他的意思是:自己鼻子變得有一個拳頭那麼長。
「沒有。」
「……好吧,那她是不是去警方那邊了?」
小斌把第二個拳頭也放到了鼻子上,搖了搖頭。薛晉嵐於是嘆著氣站起身。
「她這次大概真會殺了我。」
「不會。」
孩子把兩隻手都放下,薛晉嵐卻沒再理會他。直起身子後,他環顧著久違的老家,臉上雖然早掛上了笑容,但心裡頭對於接下來的事完全沒有底。
凌霜被帶去哪裡了?他們把他軟禁在房子的某一處嗎?老家的佔地足足有千坪,他略微思索就想得到十多個方便關人的地點──前提是人還真的活著,他但願如此。
看小斌無憂無慮地又啃起了手指,他莫名得一哽。
「小斌,你該睡了。」
「我要等媽媽。」
「你媽媽去忙別的事情了,一時半刻大概還不會回來。哦……你知道一時半刻是什麼意思嗎?就是你等到早上她也不一定會回家。」
「我要等媽媽。」
小斌頑固地重複了一遍。薛晉嵐正要開口,卻聽見玄關口傳來「嗶」的一聲──說著人就到了,沒想到會這麼快。薛巧衣回來,小斌蹦下沙發,跑到門口高高興興地迎接。薛晉嵐卻不自覺地僵住了肩膀,很快,看清了妹妹那張神色緊繃的臉。
「小斌,去睡。」
她連和孩子講話都忘記換上溫柔的語調。小斌相當懂事地抱了一下媽媽,便往房間裡跑。電視機沒關──薛晉嵐在意起了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不想面對薛巧衣。
「你應該有什麼需要跟我解釋的吧?」
「……很高興妳至少不在孩子面前打人,我們終於有件事得到了共識。」
「去後廳。」
薛巧衣扭過頭,語氣像結了一層霜。聽到了那個地點,薛晉嵐反射地想拒絕,但妹妹掃來的目光讓他把話全吞了回去。
「你才是,不要逼我在孩子面前動手。」
穿越長長的廊道。傳統裝飾的雕花分布在每一根樑柱、屋簷上。迴廊式的走道有自然採光,但薛巧衣走在前方的身影仍像鬼魅般陰暗。薛晉嵐跟在她兩步遠的身後,整座大宅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耳邊連腳步聲都沒有,薛晉嵐這才發現妹妹穿的是居家拖鞋。可見稍早的狀況倉促到她連鞋子都來不及換。
「處理得了嗎?」
薛晉嵐問了一句,另一人只是頓了下,便無聲地拐過彎。
他們來到後廳。穿過老式的檀木門,這裡是整座中式大宅最違和的一處地方──即便鏡面般的地板蒙了層灰,他依然一眼找到了當初他們共同站著的那塊地方──現在他的鋼琴被移到另一側了。琴蓋上厚厚一層灰土,在薛巧衣打開燈的瞬間,如同舊歲月被忽然驚動,塵屑紛飛。
仲介佇立在門口,如同非常不願意進入這個地方。薛巧衣走到了空間中央,才發現他沒跟上來、而回過頭。
「有什麼非得在這裡說嗎?」
「我只是想讓你彈琴。」
薛晉嵐一臉莫名其妙,他實在推算不出哪個點會讓妹妹徹底爆發。她在醞釀著什麼,薛晉嵐想不到,要說今天的意外最後得怎麼收拾,已經遠遠超出他的能力範圍。
「在這裡?現在?」
「對。」
他硬著頭皮走上前,薛巧衣始終盯著他。當他掀起佈滿灰塵的琴蓋,棉絮般的灰引得他一陣咳嗽。但薛巧衣並沒有叫他停下動作,她是真的要他彈。
沒有樂譜、缺少觀眾,猜不透對方的想法。薛晉嵐在鋼琴前坐下,刻意放慢了動作,好似要給走到鋼琴邊上的妹妹一個反悔的機會,他們該到別的地方去坐下來──談談正事。
仲介手指已經放到琴鍵上,薛巧衣仍沒有喊停。
「妳在想什麼?」
薛晉嵐受不了了,他無法在這裡彈琴。這個後廳就像塵封了他童年的地方,他知道指頭一旦放下,所有回憶就會如魔咒般重新攫住他。
但是,他不情願的態度也成了激怒薛巧衣的最後一條引線。
「怎麼?讓你彈個琴也不行了!因為會想到大哥,是不是?你的殺手今天闖了禍也就算了,你憑什麼還要管家留人下來?」
薛晉嵐猛然站起,壓下的手讓整部鋼琴發出了極為刺耳的重音。餘音還沒落地,他已經跨過琴椅、揪住了妹妹的領子,措手不及之間,狠狠地把對方撞在牆上。
「妳再說一遍試試?」
是這個空間使人發狂,要不是在這裡薛晉嵐絕對不敢對妹妹動手。但偏偏薛巧衣就要他來這裡,這個後廳光身處其中便在提醒著他,他們雙胞胎的命運一個在地面以上、一個在地獄以下。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別以為我不敢掐死妳。」
「那你倒是動手看看。」
兩個人都已經失去了平常的從容,在水晶燈耀映的空間中卻感覺黑暗逼人窒息。薛巧衣狠狠地瞪著他,一隻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臂,薛晉嵐在發抖,卻僅僅因為過度用力。
「你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最苦的那一個?你出了事哪一次不用我來替你收拾?你要喜歡你的殺手也該有個分寸,今天這麼大的事情,你要我怎麼跟分家交代?」
「那是妳的事情!要佔著那個位置就自己想辦法!我作薛家的暗棋,除了這件事以外還跟妳要求過什麼?」
「你怎麼就從來不能替我想一想?」
薛晉嵐放開手,幾秒後,才乾硬地冷笑了一聲。他看薛巧衣的眼光就像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從出生起就有大哥疼妳,妳要我想什麼?」
啪!一個巴掌甩在臉上,慢了半拍,才感到疼痛。薛巧衣推了他一把,將他推回鋼琴邊。他腰際磕上了稜角,另一半邊的臉又挨了一掌。
也許動作過大、或者出於憤怒,薛巧衣喘著。她崩潰般地笑起來,逼到他眼前不到三十公分遠的地方。突然,一拳重重地捶在鋼琴上──那正是大哥以前常站的位置。
永遠只看著起舞的妹妹、薛晉嵐想爭取都爭取不來的人。
「你怎麼就這麼下賤?這麼賤!你看到這架鋼琴都沒有任何一點噁心的感覺?他在這裡強暴過你!我真沒辦法相信,對你來講,這些事情都正好求之不得嗎?」
「他對妳百般好,這世界上就妳一個人沒有資格抱怨他!」
後廳倏地陷入寂靜,薛巧衣臉上的表情像被抽空了。她凝視著薛晉嵐,瞳孔沉得好像要在眼眶裡溶解。那種不對勁的眼神可以使人的情緒瞬間煞車,沒有別的,只不過是無止盡的空洞與恐怖。
「當我日夜哀吟,你充耳不聞。你當我受大哥疼愛,怎麼就從來不會發現我在哭著求你救我?」
薛晉嵐僵住了,隨後一陣毛骨悚然。通透如他,只需要一剎那便理解了前因後果。他覺得大哥眼裡只有薛巧衣,但在薛巧衣眼裡,視線總在追隨大哥的他,何嘗不也一樣?
「這就是妳要折磨我的原因?」
「我恨你,我恨你永遠在裝嚨作啞。可是為什麼連你弄出了這麼大的事,我都還要袒護……」
薛巧衣別過頭,臉頰埋進雙掌中,她不願意讓對方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薛晉嵐完全可以理解。他們是雙生──連愛跟恨的方式都同去同歸。只是他從沒想過妹妹在那個位置上,竟然是如此含恨。
「薛巧衣。」
他應該要摟著她肩膀,不管在複雜的情感上、或關於未來的考量上,他該安撫她。然而這些年的束縛,早讓他怕這女人怕到連一般的接觸都不敢,他的手伸了出去,還沒靠近就縮了回來。
「我答應妳,我會控制住那個殺手,行不行?」
他往後退,人已經靠到鋼琴上。不行了,他本能上就是沒辦法接受薛巧衣。這女人做過太多恐怖的事,讓她就算是向他哭喊出了苦衷,他也不可能釋懷。
「就這樣?你還是不肯讓那個殺手死?」
「……對。」
薛巧衣抬起頭,眼眶紅腫、目光悽厲。她扯住了他的手臂,瘋狂地搖晃起來。
「你就這麼喜歡大哥?他跟大哥這麼像?」
「不,就是因為他一點都不像大哥。」
妹妹止住了動作,薛晉嵐僵硬地撥開了她的手。開口前字句早在腦海裡組織清楚,但被說出來時,仍異常乾啞:
「大哥不會愛我。而他,凌霜……」
他沒能說完後半段話,整個後廳裡響徹了薛巧衣絕望的尖叫。她跌坐在地上,保鏢們終於察覺了後廳的異樣,姍姍來遲。可在那之前,任憑妹妹的指甲在地上摳出痕跡、哭到癱軟,薛晉嵐也沒能伸手拉她一把。
腦海裡莫名浮現大哥去世時的事,車禍意外──當時似乎就有人懷疑事件的單純性了。為什麼向來仔細的司機會沒注意到輪胎磨損?而大哥搭乘的汽車上,所有防護措施都沒有發揮效果?撞上分隔島時的衝擊,是否真的大到能引起爆炸……
那些疑問都在薛巧衣繼承公司之後銷聲匿跡,警方不查了,家族裡也不再傳出聲音。
越細想越是渾身發毛,薛晉嵐看著妹妹被部下帶走,自己卻遲遲無法跨出後廳。耳邊恍然是琴音與小提琴悠揚的音色,舞者不斷旋轉著滿是傷口的足尖,至今不曾停止。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煉獄……這家人都瘋了!薛晉嵐多麼但願今天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閉上眼睛,便不必看清對方恨意的支點。
但怎麼可能呢?他張開嘴巴。要是有鏡子,也許會看見自己比哭還難看的笑。薛晉嵐抬頭望向那許多年依然閃閃發亮的水晶燈,其中的光芒宛如不曾現身的上帝般,凝視著發生過的一切。
他垂下眼,再度走到鋼琴前,慢慢地提起椅子。
然後,砰然巨響。
就像音樂家臨終前的最後一首交響曲,他一下一下地將椅子砸上高價的鋼琴,砸出悲愴的琴音。琴鍵塌碎、弦音錯亂,這一夜,後廳裡頭響起的,不知是誰瘋魔的哭聲。
琴蓋上曾倒映的身影也被砸得粉碎,仲介記憶裡的黑色之海卻宛如泥沼,他在其中不斷深陷,直至沒頂。
過了很久,他才終於停止動作,抱著頭,在徹底無法修復的鋼琴邊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