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真是難為妳了……」溫廷均垂下眉宇:
「妳基於善意,想要幫助朋友,希望能夠實現她的約定,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都是枉然。還被她反過來懷疑,妳的真心,甚至還失去一個好友……讓妳最心寒的是這個嗎?」
「是的。有沒有得獎,那都是其次,讓我最心寒的,就是努力幫助朋友,反而還失去一個朋友。我曾經相信友誼,因為她,我逐漸覺得友誼也不是個可靠的東西了……」
我苦笑,說的是肺腑之言。雖然我不知道在他面前說這個合不合適,但我也無法含糊其辭了。說起來……溫廷均算不算朋友呢?照理說應該算,只是過去我沒有跟異性交友的經驗,就沒特別想過吧……
「我明白,遇到這種事,真的會很心寒。不過我想那位朋友也沒有惡意,應該只是當下說氣話,之後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妳,才會這樣吧。」他柔聲安慰:
「何況,那時候她還小,國小還沒畢業不是嗎?倒是昕伶能夠努力安慰她,還不跟她吵架,要她冷靜,我才覺得妳做出了超齡的行為。是妳太成熟了。」
「過獎了,那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理智線斷掉吧,而且不想破壞友誼。我也明白她應該只是說氣話,不要太較真,所以……」
「所以選擇了包容呢,這樣也好。」
「嗯……畢竟我也能多少理解她的心情,雖然無法切身體會,但我的確同情她的處境。若我能幫助她得獎,她就不會那樣了……」
「因此妳很自責嗎?妳覺得她沒得獎,是妳的錯嗎?」
他如是問我。
「我想有點責任吧,如果我夠有能力的話……」
「昕伶,妳將太多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呢。別那麼自責,能不能得獎,牽涉到的因素太多了。最主要的還是參賽者現場的表現,若沒有做足夠的練習,心態有沒有調適好,那當然不會有好成績。即使參賽者很努力了,可是大家也一樣很努力,比賽本來就是很殘酷的競爭。」
比賽本來就是殘酷的競爭──雖然是早已知曉的道理,但每次聽來,都不禁為之神傷。
「這不是妳一個人能夠承擔得了的。就像老師也無法為學生的表現負責一樣。沒錯,老師當然有責任,但終究不是學生本人,誰能為一個人負全責呢?」
他跟我目光交會,空氣安靜。
「連老師都無法負責了,何況是妳。妳真的不用自責,只要妳問心無愧,那就夠了。無愧於天,無愧於己,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是啊,但是總覺得,因為我有約定,而無法實現這約定,自己是責無旁貸的。或許我再有能力一點,就能阻止這件事發生……雖然也只是或許。」
我無法完全撇清自己的責任,這是我始終無法釋懷的原因。
「別這麼想,這樣想的話妳會活得很辛苦的……我希望妳能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他人而活。我們無法為別人的人生負責,或許她離開音樂路也好,說不定現在她找到新的出路了呢。」
溫廷均還是很努力安慰我,我知道他的好意,但是……
「但願如此,只怕那麼想的話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但或許是真的呀,這種事情,除非她本人告訴妳,不然妳也不能斷定,自己是不是自欺欺人吧。」他溫柔莞爾:
「妳呀,內心有太多負擔了,妳不喜歡麻煩別人,卻又喜歡幫助別人,對於別人的事情時常全力以赴……打從我認識妳第一眼起,就這麼覺得了。」
「第一眼起?」
「嗯,直覺吧。從妳的眼神,我就知道了。雖然妳看起來冷冷的,但我聽到妳的音樂後,我就更加確信,音樂中的妳,或許才是真正的妳吧。」他伸直食指,眨眼淺笑:
「音樂是可以出賣一個人的哦。」
「音樂被你說的很可怕似的。」
「不,音樂只是一種了解人的手段而已,就像寫作一樣。應該說,藝術皆如此。」
藝術皆如此嗎?想想也是,藝術家在創作、表演的過程中,都是一種自我暴露,或多或少吧。
即便想要隱藏,但或許暗中又藏著連自己都無法破解的符碼,就如與現實、所思所想八竿子打不著的夢境一般……
「似乎有點離題了。總之,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沒有錯,妳是個外冷內熱的女孩。」
「外冷內熱?」
明明想要否認,卻骨鯁在喉。
「至今我依舊記得,妳在那次比賽中,所演奏的〈第二號敘事曲〉出的情感、色彩與靈魂。那般的熱情、那般的激昂,是如此深刻。現在的妳,依舊保有這樣的特質。只不過,需要有人灌溉,才能再度綻放罷了。」
「灌溉?」
「沒錯,只要有契機,妳一定能更加大放異彩的。音樂可以展現一個人真實的靈魂,就像文如其人,或許還真的有些道理。」
溫廷均真的很善於言辭。不得不說有其道理,讓人難以反駁。
而且,說到靈魂,我就憶起某個人說過的──
──至少在演奏的時候,可以感受到靈魂的「存在」。我想證明我還存在。
──我還是深信,音樂可以體現一個人的真實性情與靈魂。比方妳的音樂如此優美,又有展現激情的可能,那鐵定是妳的靈魂就是這樣,只是需要被激發而已。
明明是弦樂組,但卻很留心我的鋼琴的嚴毅維曾如此說道。
那時候我還提到了笛卡兒的金句「我思,故我在」。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會思考,有所謂的「靈魂」,才有存在的價值吧。
靈魂,是看得見的嗎?
若不能看見,那是否能在音樂聽見呢?
溫廷均、嚴毅維兩人,都認為我具有熱情激昂的靈魂,才能演奏出那種音樂。真是如此嗎?想想過去的自己曾經開朗,但在之後……
遭遇了種種,我也變了吧。
越來越著迷憂鬱悲愴的音樂,比方蕭邦的曲子,比起詼諧曲更喜歡敘事曲。雖然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昕伶?」
「啊,我好像有點恍神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只是想說,其實昕伶還有一顆熱誠的心,這樣是很好的。一定要好好珍惜。只是也別太累了,不要讓助人變成妳的負擔……」溫廷均話鋒一轉:
「昕伶為什麼那麼喜歡幫助人呢?」
「……大概是因為,助人為快樂之本,希望大家都能過得更好吧?」
其實我沒特別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似乎──
「這樣啊,我覺得很好呢。可以幫助人,真的是件很開心的事,就像妳找我幫忙,其實我很高興。畢竟平時就受妳不少幫助了。」
「沒有,其實通常也是互助,你教我鋼琴,我教你樂理之類的……」
從剛開學起,就建立起這樣的模式了。
「即便如此,妳幫助我的還是比我幫助妳的多吧。」
我無話可說。
「總之,會說這些,只是希望昕伶能夠放寬心。別為那件事感到自責了,也不用遺憾。往事已矣,更重要的是,妳問心無愧,有所收穫就好了。」
「收穫?」
「妳從那次經驗中,有獲得什麼嗎?」
獲得什麼,或許就是教訓吧,不要再這樣掏心掏肺地……
「若能將那次經驗,化為助力的話就好了。就像把絆腳石化為踏腳石一樣。」
我怔然。
「〈第二號詼諧曲〉妳也很清楚,並不是真的很歡樂輕快的曲子。妳的主修老師堅持讓妳考這首,就是希望妳將憂鬱深沉的一面發揮出來。若妳能坦然接受心傷,認為『那只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情』,那就可以在這樣的情緒,轉換自如了。妳也有這樣的經驗吧?」
聲音如清澈流水,注進耳畔。
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當然有這樣的經驗,就是利用這種方式,我才能投入樂曲之中,去演詮曲中的情感。明明是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在這首曲子裡,我始終沒參透呢?
莫非我只是下意識地找逃避的藉口而已?
「現在妳就差這步而已,一念之間。其它的都是小問題。我想昕伶一定做得到,舒曼(Robert Alexander Schumann)曾經說過,這首曲子充滿甜美的風味與大膽的作風,交織著愛恨情仇,如同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的詩。我想這應該很適合妳才對。」
「為什麼?」
「妳覺得呢?」他的語調意味深長,補充一句:
「另外,妳知道蕭邦的學生連茲(W. von Lenz)曾說,蕭邦本人曾表示第一樂句是問句,ff(力度符號,為f的加倍力度)的第二樂句是其明瞭的答案嗎?」
「知道。」
「有什麼疑問的話,就向這些樂段叩問吧。」
叩問。
曾想過要扣問什麼的我,始終沒有答案。不過經過這番談話,想法是否能夠湧現了呢?
◇
溫廷均又告訴我一些技巧方面的建議,過程中雨聲響起。
我沒帶雨具,他說陪我練習,若練習結束後雨還沒停,就一起走,將我送到可以買雨具的便利超商再分開。
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他的好意了。
練習結束時雨還沒停,就跟他一起走了。
大雨滂沱,一把傘顯然不夠撐兩個人。但我不願跟他靠太近,即便難免有所碰撞。對方將傘傾向我,還是不夠。
「別都撐我這邊,這樣你的衣服都……」
「不,沒關係,這只是小事。倒是昕伶別在期末時感冒,這樣的話會影響考試狀況的。」
「不會啦,不會這樣就感冒……」
其實我也知道,再靠近一點,或許他就比較不會被淋到雨,但要跟異性靠那麼近……果然還是辦不到,事實上光是這樣的距離,就已經讓我很難為情了。
只是我還要故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會避免與他視線對焦。
「真的很抱歉,讓你這樣淋雨,我們還是走快點吧。」
我轉移話題,也希望他別再淋雨了。
「已經夠快了。昕伶很急著回去嗎?」
「我只是希望你別淋到那麼多雨而已……」
「沒關係,天雨路滑,要是走太快了而滑倒,那就更糟了。」
今天他的溫柔,添加幾分疼惜,是因為我跟他講了那些過去嗎?不,總覺得不只是這樣……
啊,這裡有水漥,要跨過去。
「妳喜歡下雨天嗎?」
突如其來地問出這句。
「沒有,我不喜歡,尤其是這種大暴雨。」
這是事實,雨天總是無法讓人開朗起來。我本來就不是個開朗的人……至少現在不是了。或許這是對於悲傷憂鬱的音樂容易著迷的主因。
或許更令我不悅的,是雨天有時會聯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憶。像是今天提到的那件事,那一天,就是在這樣的傾盆雨瀑……
「是嗎?我還以為妳會喜歡的。像我,其實不討厭哦。」
「為什麼?」
我又跨過一個水漥。
「因為有時候很美。即使是像現在這樣的,有時候,我也會靜靜地,凝視很久,也不知道為什麼。」
凝視很久。有時候,我確實會凝視雨景,尤其是琴練累時,就會走出琴房透透氣……
說起來,有時候就會被打斷,像是之前就曾被嚴毅維打斷過,還記得有一次,他跟我提起曾主修鋼琴的往事……
等一下,為什麼會想到他?
「超商就在前面了。」他打斷我的思緒:
「總之,妳曲子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再問我。期末也別太緊張了,平常心吧,其實妳要考過是絕對沒有問題,只是拿多少分而已,但我相信妳一定可以考很好的。」他莞爾補充:
「真的太緊張的話,就禱告吧。不過妳有信仰嗎?」
「沒有,我基本上也不禱告的。我不想依賴這種東西,我認為人只能靠自己,不能依賴任何人。神的話……我還不太明白神是什麼存在,對我而言,那有點……」我連忙搖手:
「啊,不過我也不是無神論者。對我而言,神是過於宏大的概念,由於沒有任何證據,我不能斷定祂存在,也不能斷定祂不存在。那你有宗教信仰嗎?」
「有的。我信基督,對我而言信仰是十分重要的事物。沒有信仰的話,就沒有現在的我,願意相信希望的我。信仰,真的能給予人精神支柱呢。」
「啊,那我剛才說那些,會不會冒犯到你……」
「不會。跟我一樣有虔誠信仰的才不多,我也不敢說自己有多虔誠,至少肯定沒有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虔誠吧。」
他已經將我送到超商門口了。
「那你喜歡《聖經》嗎?」
不知為何問了這句,是因為我今天有提到「流淚灑種,歡呼收割」這個聖經金句嗎?
「喜歡哦,常常拿來讀呢。妳今天提到的『流淚灑種,歡呼收割』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雖然,並非完全同意,不過不灑種的話,肯定無法收割吧。」
他淡然莞爾,還真的是因為提到了那名句。
我與他四目相交,總覺得自己似乎愣了幾秒,與剛才不敢對焦的情況不同了。現在反而是,會凝視他的眼神,凝神靜聽一言一字。
「怎麼了?」
「沒、沒事。」
出乎意料的慌張,我撇過視線,感覺這樣注視人似乎有點奇怪。
「是不是有話要說?」
「沒、沒有!」
又來了,這種反應肯定是越描越黑啊……
「是嗎?昕伶果然不是高冷的女孩呢,呵呵。」
「你──」
原本還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
「那沒事的話,我先走囉。之後再聊,再見!」
他笑顏逐開,揮手道別。
我也向他揮別,總覺得自己有點出神。
是因為他的態度,讓我飄忽了嗎?
我目送他離去,凝望他走在暴雨中的身影,不禁想,平常步伐從容優雅的他,是否比平常輕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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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的部分在這邊告一段落了,回憶殺全都放到
上篇了,這篇就是回到現在來跑劇情XD
順道一提這次難得比較早發,以往都是周日晚上更新,這次早點更新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真要說的話.........就是下周要出遠門,可能會比較沒時間上巴哈(?)剩下的兩篇評文,恐怕也來不及在三月底以前評完了........不過四月的評文還是照收,總之我會盡快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