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所以偉祐跟妳坦白了？然後妳秒拒絕了他？」
回學校的公車上，她索性把剛才發生的事全都跟文琪說了。聽偉祐學長的說法，文琪時不時丟過來的食物或飲料都是他買的，但不好意思當面給，才會託文琪用各種理由塞過來。
反倒是，這場電影邀約是文琪主導的──不過，不管怎麼看，文琪學姐是助手的這件事已是十分明顯了。
「我有喜歡的人了，而且也在交往。」
她淡然地說著。
和偉祐學長約好了，說絕對不能把她是蕾絲的這件事洩漏出去，她才終於能收拾好慌張的心情。平靜的心靈總是能考慮得比較多，說出來的話也不容易錯。
她想偉祐是值得相信的，人緣那麼好並不是沒有理由，品格和良好的德性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令她有些驚訝的是，偉祐在被拒絕後的反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她認為那稱得上成熟。
「咦──！」
相比之下，雙肩像高樓坍方一樣垂下的文琪就顯得稚氣。「哎唷……看來偉祐要孤老終生了……啊！最近那些舉動如果讓妳不舒服的話，我會跟妳道歉的。」
她對著學姐搖了搖頭。榨乾身體裡殘留的最後一點氣力，黃曦瑜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會。和公關組現在發生的災難相比，這點程度還算不上什麼……嗯。」
從公車的窗戶看出去，深夜的街道空曠得很新奇。因為不需要處處留意會鑽小縫的機車，前方也沒有會忽然急剎的轎車，所以司機按著平順的步調駕駛著車子，舒服得令她不相信這是台平常會橫衝直撞的公車。
多數店家的鐵門都拉上了，路燈永遠扮演著夜貓子最重要的朋友，總是不會熄滅。車子緩緩停在發散紅光的紅綠燈下，喀搭一聲，引擎切換成怠速模式。微弱但明顯的震動從車體傳了上來，又藉由椅子搖晃著她的身體。
「政閔又怎麼了？啊，該不會上次……」
黃曦瑜面露茫然。她不太確定文琪的「啊」是不是在指她目前所苦惱的這件事，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曾透露給第三者知道。
「志軒社長有跟妳提過嗎？」
她問，立刻就得到了正面的回答。
「他是有和我們比較資深的人說過……而且，那間教室就那麼小，誰在講話都嘛聽得清清楚楚，當然也包括妳們開的那場會議。會議也許不夠好，或許該說是公審？」文琪眨了個眼，歉意無止盡地從眉角間流出，「老實說，偉祐也有注意到妳那天紅著眼眶走出去。」
一道淡紅染上她的面容，曦瑜把頭別了過去，看著窗外不會變化的夜晚。她不想對任何人展現出自己虛弱的一面，在她眼裡，那種行為幾乎能和羞恥劃上等號。
但該提的事情終究要提。
「我……」她的雙手握在一起，左手姆指來回摸著右手掌上的皮膚。「我想我大概只會留到這學期結束而已。」就如她很久以前想過的一樣，她的極限似乎就是半個學期而已。
那時的她只認為退部是個下下策，是逼不得已才會祭出的手段──一個不怎麼想執行的計畫。但在經過這麼多事情後，離開友會幾近成為了定局。不論是自己，還是社團，都是促成決定的重要因素。
「嗯……是這樣嗎。」
文琪的話語很輕，當中沒有責怪的意思。雖然黃曦瑜是鼓足了勇氣，才向文琪坦白內心的話，但她依然害怕被責罵，又或看見學姐不高興的臉龐。
好在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沉默。
公車再度向前行駛。起步後，車體馬上就向右傾斜，彎進了通往學校的最後一條路。她稍稍地轉頭，想要看看學姐臉上的表情，卻被文琪突然的話打斷了動作。
「我會再跟阿軒談談，總之可能會先把妳調出那個組。」文琪柔聲說著。不在預料之內的觸感碰上了她的右肩，文琪輕輕地偎在她的身旁，就像那些感情親密的好姐妹會有的舉動那樣。「壓力不用太大，我們站在妳這邊。」
不為什麼，她擅自認定文琪的動作是一種安慰。她想也許自己真的是累了，也或許是受挫的內心想要尋求可以依靠的場所，她憑藉本能靠了回去，將身體的重量壓在學姐身上。
「……謝謝。」
公車在學校的公車站牌停了下來，車上那些所剩無幾的乘客全都下了車，也包含了她們。空蕩蕩的公車開走之後，整條路萬籟俱寂，世界彷彿回歸最原始的暗夜。
她和送她回學校的文琪道別，拖著疲憊而沉重的腳步，走進學校。
走進宿舍時，時間大約是十一點。
她的左右手各拿著一個厚紙杯。她想今天沒班的思璇是要通宵趕報告，不然也不會要她帶兩杯黑咖啡回來──雖然不是太健康的舉動，但思璇平常有空的時間實在太少，只有這樣才能兼顧學業。
她在走上樓梯時，和舍監阿姨擦身而過。她看見阿姨的身邊帶了位中年男子。
因為好奇，所以她停下腳步，多看了那名男子一眼。
他很高，頭髮是像軍人會留的小平頭，最外層穿著一件西裝外套。標準體格，也許藏在衣物之下的是結實的肌肉。穿到腳踝的九分黑褲就是那種每個大學生都會穿的款式，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暗褐色的長皮鞋，頗有尊爵高貴的感覺。
那兩人一路有說有笑地走到外頭，而她搔了搔頭，爬上樓梯。
上了四樓，她走到走廊最深處，手指扣在門板上，敲了兩次。她轉開門把，進到房內──第一眼就看見陳思璇站著。
「我回來了？」
她出聲，這似乎嚇到了陳思璇。她的室友一臉驚恐地轉過頭，直到發現進房的人是朝夕相處的人，臉上的表情才緩和了下來。「妳回來了！」思璇熱情地湊了上來，她把兩杯咖啡推到對方的面前，要思璇先拿走。
「妳應該洗了吧？」
在思璇接過咖啡後，她用終於空出來的雙手脫下外套，把它吊在掛鉤上。外出包被她粗魯地扔在床上，雙腳輪流抬起，轉眼間她手上已多了兩隻襪子。出於身體反射，她把那兩塊布扔進洗衣籃。
「洗了。今天基本上都沒出去，所以大概七點就去洗好了。」
她的手探進衣櫃，把等等要穿的衣服拿在手上。一股咖啡香氣鑽進她的鼻子內，於是她轉頭一看，發現杯蓋放在桌上，而杯子自然是被思璇拿在手上。她正在喝──也許是第一口？
黃曦瑜其實滿想問剛剛開門時，陳思璇到底在幹嘛。只是，忽然問出口好像挺怪的，所以她很快地就打消了主意。
「那我去洗了。」
留下這句話，她拿著洗衣籃、換洗衣物和洗沐用品離開房間，打算給忙了一天的身體沖了個澡。
深夜的浴室沒什麼人，只有幾間傳來稀疏的水聲。她隨意走進一個隔間，開始了她的洗浴。
要說有什麼事是最能讓腦袋動起來的話，那就非洗澡莫屬。她很喜歡任由熱水從頸邊流過，然後一連十幾分鐘都只顧著想某件事──所以她總是很快就洗完頭。
最先浮現在腦中的，果然還是陳思璇的事情。
自那天結束之後，也過去了一星期，她發現小提琴已經徹底從房間消失了。她試著找過床底，但當她把頭平放在地上時，只發現那裡除了頭髮和灰塵外就什麼也不剩。
難不成是真的丟了？
她不願意這麼想，但種種跡象都顯示思璇似乎真的放棄了。那天的景象雖然被人錄了起來，又放在網路上，甚至被各種轉載到不同的影音網站，但那場演奏會並不快樂。
黃曦瑜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了。那簡直像陳思璇的告別演奏會。
即使她事後是那麼處心積慮地和思璇提起那天的事，她得到的永遠都是輕描淡寫的答覆。於是她會想──這樣真的好嗎？
……好像也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對吧。
人要走上什麼道路，終歸是自己決定的。有些路走不上去，或者忽然坍方，總會有人為此哀嘆著。她相信那是世界的惡意，也是人的運氣。
但，並不是怨天尤人就能解決這一切的。受到命運擺佈的人沒辦法一直原地踏步，他們只能再走上另一條適合自己的路。不這樣的話，所有事情都不會真正地繼續。
陳思璇也是如此，她也是如此。
「……呼。」
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再次打開水龍頭，讓水流洗淨沾滿泡泡的身體。
思璇要過什麼樣子的生活，她不得而知。
她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回到四樓的最後一間房，她會浸沐在日光燈之下，看得見思璇和她共處一室。若是思璇能笑的話，她會很開心；假設思璇累得倒頭就睡的話，她會替對方蓋上薄被。
若是思璇哭泣的話，她不會再別過頭。她會安慰思璇，唱首簡單的流行歌給對方聽聽，又或摸摸頭，陪在思璇的身邊睡一晚──即使那些沒有用，她依然會那麼做。
如果……。
如果。
她喜歡這樣。
然後，再一次地，她意識到這樣的想法是最差勁的。她冀望的幸福仍然由思璇不得不丟棄的夢想孕育而生，然而她卻如此珍惜這一切。
如果，她也喜歡這樣的話就好了。
黃曦瑜把水龍頭壓了下去，熱水不再從蓮蓬頭中噴出。
創作內容
原創／魔女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