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回頭。
那是她聽懂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她還在學習行走,對一切都好奇,只知道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不管跌倒幾次,她都會爬起來,有多麼痛都會忍耐,破皮流血了也不曾停下來哭。
因為她知道——只能往前走。
不然只會得到一頓挨罵,或是拿鞭子不停的打,逼迫她往前走,用那雙連站都站不穩的雙腳。
於是,她沒有回頭,摔倒、爬起、奔跑、摔倒,不停重覆這樣的過程,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
一直到,再也沒有人在她後方趕她。
——不要回頭。
再次聽見這句話,她即使學會了說話,讀書寫字,懂了怎麼和別人交流,也無法明白其中道理。
她只能不停的念,機械般的往前走,越走越快,也越走越慢,不知道周圍的風景,也什麼都看不到,像是行走在黑暗,沒有指引的亂走。
當她發現——才發現她是孤單一人,沒有人陪她,也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走。
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只是不停的往前走。
那句話,像個詛咒又像個咒語,給了她往前走的動力,也拖累了她的腳步。
她產生了猶豫,漸漸放慢了腳步,又對一切產生了懷疑,不知道前進的方向是對還是錯,也不明白前方有什麼,得一直向前。
不敢往後面看,因為知道走過的路上,什麼都沒有。留下的腳印,也被淚所模糊,也越來越淺淡。
手腳越來越多傷,全是被撲面而來的狂風所傷,偶爾血流一地,也會慢慢結痂,但不管如何,疼痛都會殘留於此,不會淡去。
背負這些疼痛,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有時候再也走不動,偶爾還會有一隻手,扯住她的衣角,想要她停下來。
那像是她的手,又像是別人的手,看似充滿傷疤,近看又乾淨無暇。
「不要再向前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這麼說。
那像是從後面,又似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為什麼?」她問。
「因為前面什麼都沒有,妳為什麼不回頭看看呢?」它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惋惜。
「我不要回頭。」
她不想聽,加快了腳步,想甩掉那隻手,卻像死死拽住自己,更像是她的一體,無法分離。
「為什麼?因為妳害怕嗎?面對自己的努力,都是毫無意義這件事——」
它拉長了音,漸漸化為了刺耳的嘲笑。
「住口、住口!」她邁開了腳步,往前方逐漸起霧的路跑去,直到看不見路,連身邊的一切也看不到,也看不見自己。
它也消失了,又像跟在她身邊,如影隨形。
——不要回頭。
這次,它說了那句話。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才懂了那句話的意思,只是忘了怎麼寫,也不會念了,像個無意義的發音,重覆幾次也不會成為一個句子。
周圍的霧越來越濃,還不時有藤蔓伸出,絆倒她的腳,不讓她往前,死死想把她往未知的地方拖去。
她漸漸走出了濃霧,發現身處於一個狹窄的路上,兩邊全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卻傳出了吵雜的聲音。
那全是不同的人混雜而成的哭聲,還有尖叫聲,聽得最清楚的還是辱罵聲,逐漸震碎前方的路,能走的地方也越來越小。
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它卻反而安靜了,只會不時的拽住,不讓她向前,也從來沒因此停下腳步。
可是只要出現藤蔓,想要把她往下拖,它就會出現。
「為什麼不放棄?」它問。
「因為我還想⋯⋯繼續往前走。」這次,她又感到了猶豫。
「即使前方什麼都沒有嗎?只有更加艱苦的路,妳也願意?」它沒有笑她,只是深感不解。
「因為,我不能回頭。」
「為了什麼?」
「沒為了什麼,因為我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也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她疲倦的嘆了口氣,腳步也越來越慢。
「妳是自欺欺人,最好的方式——」
「夠了。」她不想再聽。
已經經歷過的那些,逐漸累積成包袱,繼續背負下去,那比起前方的路,還要更累。
光往前走一步,就很吃力,即使咬牙走下去,也有重重阻礙,難以順利前進,藤蔓處處絆腳,似乎想要她作為犧牲者。
它也如此,只是它是想要解脫。
它想要她,一起解脫。
她不願一起解脫,那是她最後一道的底線,沒不想讓至今為止走過的路,化為虛無。
能走到現在,都是因為有不回頭的決心,那是從一開始就失去一切的她,唯一擁有的東西。
那也是她,現在能緊握的東西,要是連這都失去了,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所以即使痛苦——也應該要走下去。
她不想再失去——失去自己。
「那麼,就不要回頭——直到接受事實為止。」
它放棄了一己之念,轉而支撐她,即使這只是要讓她看見更殘酷的前路。
步步走向絕望。
——不要回頭。
這句話,不知不覺已經成了口頭禪。
若是不如此,就會忘記要往前走,漸漸的再也不想抬腳,忘了怎麼前進。
前方的路不再那麼崎嶇,終於拓寬了點,只是崎嶇不平,偶爾被窟窿絆倒,有時候會聽見投擲石頭落地的聲響,走上全鋪滿石子的路,又難走又疼痛,也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小的石子絆倒,慘摔在地,不知不覺,全身已經染滿了血。
可是她學會了忍受,這些疼痛慢慢累加,也漸漸麻木了,反正隔了一層痂,碰到也不會疼,像是穿上了鎧甲,形成了保護膜。
她以為最艱險的路段已經挺過,接下來就可以慢慢的往前走,還可以看看周圍的風景。
可是她不知道,現實只會越來越殘酷。
走越久的路,傷只會越多,疑惑也逐漸浮現,壓抑在心中,形成了解不開的枷鎖,找不到鎖頭,也沒有解開的方法。
她越來越累,慢慢再也走不動了,雙腳像石頭一樣重,還佈滿了難以痊癒的傷痕。
每走一步,就痛一次,牽動那道枷鎖,緊縛住身體。
她慢慢的蹲下,抱住自己弱小的身子,不停的顫抖,即使念叨那句話,也再沒了勇氣。
從什麼時候開始,往前走變成了理所當然痛苦的事。
她不知道,也曾猜答案就在走過的路。
可是,她終究不敢回頭,也怕後面是更可怕的路,更害怕是一個斷崖。
它不再出聲,不再說服她解脫,也沒了想要拽下她的藤蔓,那些聲音也漸漸消失。
世界變得一片寂靜,只剩下她自己。
不管怎麼哭喊,都沒有回聲,也不會再感到累,失去了疼痛,有的是偶爾拖動的枷鎖,慢慢的纏上脖子。
她才知道,停下腳步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可是她再也不能呼救,只能任由一股強而有力的力量,往前拖行,越來越難以呼吸,失去對身體的掌控。
慢慢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不要回頭。
像是過了很久,久到身體都僵硬了,才遠遠的聽見這句話。
前方的路上,有一道耀眼的斜陽,那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光芒,也是救贖。
照到陽光的鎖鏈,逐漸消融成眼淚,灼熱的落於地面,印上具有鐵鏽味的焦痕。
她身體變得輕盈,像是卸下重重的盔甲,觸摸到那斜陽的溫暖,似有一雙手緊緊的握住,給予她真正的支撐,全身的痂也逐漸脫落,露出了千瘡百孔的傷痕。
走過的路上,全是蜂窩般的焦痕,給這路帶來了汙點,一切變得醜陋,但是斜陽的到來,卻成了最美的景象。
她從未看過那麼美麗的景象,也明白了走到這一步的意義。
斜陽指引了她方向,她也拋棄了包袱,拼上所有的力量,往前奔跑。有了走來的那些痛苦,就算前方是荊棘,也不再感覺苦累。
「這樣的未來,真的好嗎?」
那一天,它又出現了。
她眺望遙遠的一端,雙眼映照出的景象一無所有。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回頭,因為這樣,就不會看見那道風景。」她像是在說服自己的喃喃。
「就算前方是斷崖?」
它明白她內心的恐懼,因為它就是她。
「那也沒關係——因為我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她閉上了眼,什麼也看不見,一睜開,又看到那灑落的陽光,模糊、輕輕搖晃,像是稍縱即逝。
「哪怕這只是幻覺?」
「——這一切,難道也不是一場幻覺嗎?」
她自嘲的微微笑,只是為了那一句話,就堅持至此。
從什麼都沒有,到承受一切的痛苦,直到如今已有了能相伴一生的人。
這一切——就像是場夢、卻是個現實。
她已經變得醜陋不堪,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樣子。
就算循原路回去,也只有脫落的碎屑,看不見原本的路,也失去最初的樣子了。
有太多的不堪,才得來了這一切。
所以——她不會回頭。
「那麼——就繼續往前走吧,」
「——不要回頭,往前跑吧。然後——終有一天⋯⋯」
它推了她一把,像是留在了原地,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消失於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