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聲木是很獨特的樹種。和一般群聚而生的樹木不同，這種樹方圓百里難見其二，總是獨自生長在林木稀疏的山丘或平原。第一次在城郊見到這棵奇異的樹，我驚異於它厚實而廣闊的樹冠，在頭頂上撐開來，自成一小片天地。日輪高掛時，我會帶上一本書，走進樹蔭底下阻絕了一切喧囂的空間。出於某種原因，居民總是對這棵特異的樹敬而遠之，雖然沒人說破，但我大概可以猜出理由是什麼。
只有它自己一個，太奇怪了。這株枝葉繁茂的高大植物，沒有雙生，沒有同伴，甚至沒人說得清它究竟是殘缺還是完整。它彷彿是個與我們不相容的概念，格格不入卻大膽張狂，依然故我地將樹根深深紮進這片土地。
妳問我不怕嗎？我卻只覺得妳傻極了。一個不怕海的人，能怡然自得在港邊坐上一整天的人，竟然圓睜著眼問了我這個問題。有什麼好怕的？我把頭枕在妳肩上，單手拿書，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幾乎懶得開口說話。大家都不敢來這，我也樂得清閒。
妳咯咯笑了起來，指尖軟軟地撥弄著我的瀏海，不一會兒玩心大起，開始沿著太陽穴一路往下劃，搔得我得拼命忍住才能不笑出來。夠了，停止，我繃著臉說。不要，你現在的臉超好笑的。好啊，繼續，待會妳就笑不出來了。哎唷好可怕喔，哈哈哈！喂、喂喂喂——
結果我們一路從山丘滾了下去，頭髮衣物都沾滿塵土跟雜草，看上去淒慘無比。都是你啦！妳負氣捏起我的臉頰，完全沒在控制力道，痛得我連喊出聲。真的假的，有那麼痛喔？好啦，不要哭嘛⋯⋯看見我被捏得逼出了眼淚，妳才慌忙放開手，笨拙地凝聚起元素敷在我紅腫的臉頰上。你笑什麼？又哭又笑的，真的很奇怪欸！
很奇怪吧？我也這麼覺得。
就像是看著妳的時候，或是不看著妳的時候，我都如此明確地知道，妳是我的另一個自己。這種確切，這種篤定，是世界上最無可質疑的事情。弔詭的是，每每感受到這樣的毋庸置疑，我反而會覺得格外不真實。就像是一株挺立曠野的迴聲木，大大地開枝散葉，像是在擁抱這片與它從不相容的天地。真的很奇怪，不是嗎？
深深把妳揉進懷裡，像是生平第一次這麼做，也像是最後一次。我真喜歡這樣抱著妳，妳的髮香，妳的體溫，妳胸前的柔軟，妳那分明與我相異卻又屬於我的，我另一半的身體。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這瞬間便足夠了。
只有這瞬間。
課餘的時候，我也跟隨里爾克老師學習。他總對我說，書籍的知識固然重要，但那畢竟是過去的時光，生而為人，只活在曾經裡太可惜了。當下，真實的世界，與我呼吸著同樣空氣的人們，我必須懂得去了解、去體會，如此一來，學習才會真的有意義。
人煙稀疏的午後，我和里爾克走在通往城北的石磚大道上。他雖年邁，拄杖行走的步伐卻穩健，一如在學院百餘個雙輪月的時間，踏著這樣的平凡而沈著的步伐，為無數學子指引方向。走在他身邊，我想著，未來我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你還年輕，還有許多事等著去經歷，當心別太沈溺於過去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邊把藤杖上長出的嫩葉摘掉。我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他察覺了，又如往常般樂陶陶地笑起來，在我面前攤開手心：摘下的幼葉仍鮮綠，卻已然開始褪去光澤。
發揮點想像力，他說，假如這根藤杖是世界，便是孕育經驗之苗的根本，而這些鮮嫩的幼葉，最終會結出智慧的果實。見我默然不語，他又含笑繼續說，現在想想看，像這樣把才剛發芽的幼苗拔除，聰穎如你，知道我想告訴你什麼嗎？
抽離了真實世界的經驗，是無法結出真正的智慧之果的，我緩緩開口。里爾克把葉子交到我掌心。我輕輕握住它，說，老師的教誨，我會謹記在心。一陣漫長的沈默後，我終於開口。
在那之後，我想出海看看。
他低低笑道，該然。想好要去哪了嗎？
納西里西索群島。
是音樂之鄉哪。為什麼想去呢？
聽到這個問句，我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我捏緊了掌心裡那片單薄的葉子，感受到里爾克灼灼的目光，然後我對他微笑起來。
因為，是約束好的地方。
我放下刀叉，心平氣和地觀察起這對站來了我們桌邊的雙生。
他們看上去年約二十幾歲，皆是一頭墨綠髮色，女子短髮齊耳，男子長髮及腰。兩人都戴了金屬的耳墜，額飾成對，細瘦的頸子上圈著做工精緻的項環，甚至連手腕與腳踝也都戴著成套的飾品。相形之下，他們的衣著簡直過於樸素了，米色的短袖衣衫只簡單用腰帶繫著，女子著半短褲，男子則穿了件短裙。
這身打扮，是當地居民？聽桐說過，她們故鄉是個極看重傳統的地方，乍聽自己引以為傲的傳統受抨擊，不氣得跳腳才怪。
「『同樣的故事，說不膩嗎？』」女子覆述阿萊娜的話。「蠢問題。」
阿萊娜像是被什麼戳到似地縮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安，這個島的人好壞，怎麼第一次見面就那麼兇？」
「是妳先挑釁的，小姑娘。」男子雙手抱胸，語氣不悅。
我覆上阿萊娜的手，示意她別接話，接著對那兩個人露出微笑。
「你們誤會了，不是挑釁、沒有找碴，這個疑問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少來了，我們在一旁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妳們剛才說藝術是創造，又說我們的傳頌的故事不是創造，不就是在拐著彎貶低我們珍貴的傳統嗎？」
「沒這回事，我們只是很好奇這些故事的起源而已。」
「起源？這有什麼重要的？」
「不重要嗎？」
男子沈默片刻，帶著嘲諷的口吻說：「看來是執著在過去的可憐人呢。也是，從妳們兩個身上奇怪的氣息也大概猜得出來，不是什麼正常人。」
霜落忽然磅地一聲站起來，成了目光的焦點。
「既然對藝術這個話題感興趣，不妨加入一起討論吧？」
那兩人面面相覷，女子嫣然一笑。「謝謝你的笑話，矮個子。」
「⋯⋯哈哈哈⋯⋯」
「這——是被自己的笑話逗笑的意思嗎？」
女子的笑意僵在臉上，我倒是頗感興趣地看著霜落。起初還是隱忍的笑意，後來愈來愈誇張，眼角甚至擠出了淚光來。哈！這個傢伙還真是有戲。
霜落擦著眼角，強作鎮定，像是真的聽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哇，真是難以置信，這些話是從音樂與詩歌的孩子口中聽見的。」
「你是什麼意思？」女子臉色沉了下來。
「字面上的意思。」霜落笑嘻嘻說完，還朝我眨了一下眼，害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聽過辛鐸的引生使嗎？簡單說就是引領雷本湖的新生來到世界的人。在賦予新生兒名字時，引生使所唸的禱詞有這麼一句：『願樂音常駐你左耳，詩韻長伴你右耳。』你們覺得這有什麼涵義？」
男子哼了一聲。「初代引生使是納西里西索的仰慕者？」
姆錫克島的人都那麼自我感覺良好嗎？
「那是因為，音樂與詩歌平等對待一切生命。」霜落平靜說道。
「說得真好，霜落。」
那兩人轉而看向我，聽霜落這麼說，他們的神情雖錯愕，卻沒有惱羞成怒的跡象。或許他們並不真的懷有惡意，只是想捍衛家鄉的傳統罷了。
「不過，我還是相信音樂與詩歌的孩子，信仰著和引生使相同的信念。」我手裡還按著阿萊娜的手，換了個手勢牽起，展示似地輪流看往他們。「就算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另一對來自這裡的流浪樂師，可是從沒用異樣的眼光看待過我們呢。」
耳邊傳來阿萊娜的輕笑。「是呀，已經開始想念桐和佟了。」
墨綠長髮的男子挑起眉，遲疑片刻。
「你們認識佟？」
什麼？搞半天，竟然是舊識嗎？
阿萊娜喜出望外地接著回答：「對呀，我們原本一起旅行，但她們有事留在卡沃斯，我們來這裡主要是想找她們的師父——」
「先別說了。」男子忽然壓低聲音，左右張望了一下。「待會出去再聊。」
見阿萊娜一臉疑惑，我附上她的耳朵悄聲說：「妳忘了嗎？佟說過，這裡的人不太能接受特別的人事物，她們才會從小被欺負。他大概是想避免麻煩吧。」
從她的側臉，我讀出一絲落寞，於是握緊她的手。她察覺了，習慣性地露出微笑，看起來卻令人不知所以地難過。也許我們在想的是同一件事情。飄揚著音樂與詩歌的島嶼，傳唱著過去卻寧可對其一無所知，歌頌當下的美好卻並非一視同仁，這個我嚮往已久的地方，本身就存在著衝突與矛盾。
魚貫走出客棧的時候，擾攘的大街與昨日並無二致。
或許是想起了佟。她那對厭倦了世界的黯淡眼眸，讓我忽然之間不太確定，當初究竟為什麼這麼渴望來到這裡。一陣不知名的恐懼悄然蔓生，這些日子以來早已習慣的那些異樣的目光、明顯得像是長出了刺的排斥，原本已經無能傷到我了，現在卻四面八方投射過來。
和你約束好的地方，或許根本不存在。這個念頭讓我害怕。僅僅為了一個虛幻的想像，為了追逐那個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的、關於這個世界的秘密，我——
「安，」她輕聲喊。「他們走遠了喔，陪我回房好嗎？」
我眨眨眼，費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事。
「我們都需要靜養身體，等他們聊完後，霜落會來找我們的。」
「嗯⋯⋯抱歉失神了。」
「有什麼好抱歉的？」踏過客棧門檻的時候，她自然地拉著我的手前後晃動，絲毫不在意周遭的視線。「我們是真的需要休息啊。妳可以再泡那個茶給我喝嗎？」
「當然可以。」
「那可以加糖嗎？」
「呃，應該沒問題吧。不過葛荀葉泡起來不苦啊？」
「心情低落的時候，攝取一些糖分，能刺激基底節紋狀體分泌多巴胺，這種神經傳導物質可以讓大腦產生愉悅感哦！」
阿萊娜這句話害我差點被房間門檻絆倒。這一連串讓我摸不清頭緒的名詞，還有這詭異的似曾相識感，是怎麼回事？
察覺了我的異樣神色，她才愣了一下說：「喔⋯⋯是它們告訴我的啦。」
我嘆了口氣，走去桌旁動手將葛荀葉泡開。
房內的沈默蔓延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問：「妳在生氣嗎？」
「我幹嘛生氣？」
「因為我總是說奇怪的話，剛才在食堂的時候也是。」
「沒有什麼好氣的，我脾氣沒那麼差。」我將手中的杯子遞給她，跟她並肩坐在床鋪一側。「頂多是有很多疑問而已，像是那些知識到底是打哪來的？跟元素的本質有關嗎？那又會是誰的記憶呢？」
她半垂著目光，盯著手中的杯子看。「我真的很想坦誠的，但⋯⋯我也不知道答案。」
「在真實之淵的時候，我們看見的幻象，也都是元素的記憶對吧？」我想起索力圖，還有當時見到的其他記憶，接著說，「如果是這樣，我心裡大概有個底了。我最無法理解的是它們會說話這件事。記憶會說話，怎麼想都不太對吧？」
而且還顯然有所隱瞞，連對她也是。它們的意圖太值得懷疑了。
「總之，雖然妳說過它們都是妳的朋友，我還是希望妳能小心一點。」我放軟語調，摸摸她的頭。「就算是最要好的朋友，也別毫無保留地信任。」
「那妳呢？」
她問的時候並沒有看著我。我胸口一緊。
「有時候，我不曉得⋯⋯」她總算轉過頭來，與我四目交對。「是該更相信它們呢，還是更相信妳呢？」
正午的陽光被布製窗簾遮去大半，照進房裡，剩下一些吃力爬行的殘光。光線幽微的室內，物體因此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色調單一而黯淡。
逆著光，她的臉龐罩上了一層暗影，我沒辦法看清她眼底的情緒。
妳不相信我嗎？胸口傳來的隱約疼痛，讓我本能性地想逃離。妳發現了嗎？我是有私心的。我私心地希望妳站在我這邊，希望妳不會選擇離開我，希望妳能將我視作重要的人，希望我對妳而言是特別的。因為妳讓我重新活了過來。
然而我什麼也沒有說。
「妳要去哪裡？」
我停下腳步，回頭對她笑了笑。
「忘了放糖了。我去廚房拿一些來。」
小後記：
我對迴聲木的想像是《孤單》封面的那棵樹。倒映在水中的鏡像，就像是雙生一樣。
說來也奇怪，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我對自我的想像時常相互衝突。
你和我，我和你，我們，你們，另一半，一半，雙生，一個，兩個人。
其四大概算是這些反覆質問的總和，這還不足夠成為一個哲學體系，
但是已經足夠了，至少對那些和我一樣對生命抱有質疑與困惑的人們。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