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很有趣的生物。不像其他動物，我們發展出了語言系統，各地不同，會隨著時間而演變、滅絕、再生。語言極其複雜，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溝通，然而在書寫系統出現了以後，語言的存在意義便不止於此。從簡單意念的載體，脫離了時間掌控，進化成深遠思想的印刻與傳遞。
人為什麼會想掙脫時間的枷鎖？短短數十載的生命，時刻與另一半共渡，偶爾與他人相陪，一晃眼就過去了，之後便是回歸虛無，再次降生，萬物便是這麼生生不息地延續下去。當下的光陰稍縱即逝，又何必以抽象的語意作繭自縛？
退一步想，有了另一半的陪伴，甚至與他人共度的時間也顯得多餘，那麼人為什麼要群居生活呢？團結力量，確實在各方面而言都能延長生命，這與群體行動的雙生動物們倒是極為相似，然而問題卻仍舊繞回原點。
為什麼只有人類發展出語言——這種複雜得近乎無意義的符號系統？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進入城內藏書室的情景。解放慶典結束後的傍晚，我仗著個子小、行動迅速，輕鬆避過管理員的耳目，獨自溜進空無一人的挑高大廳。拱形大窗的簾幕半掩，遮去了泰半日輪的殘照，層層書架的影子在我眼前鋪展成平面階梯，引誘著我向前，既像通往天上，又似直搗地下。
謹慎地踩著成片的影子走，布鞋細微的聲響在書架之間拖曳，像在回應書本間此起彼落的呢喃細語。我屏息，不知不覺抵達了走廊的底端，此處夾在書架與牆壁之間，從窗簾隙縫爬進來的火紅光輝已經被徹底阻絕。我從口袋掏出預備好的燈石，費了點勁用元素點亮，就著淡藍色的螢光靠近書架。
怦怦、怦怦。輕觸書脊的時候，心跳鼓動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螢光照亮了整排書脊上的奇怪符號，我還讀不懂大多數的字。怦怦、怦怦。指尖碰觸到那本薄薄的冊子時，心中竟然萌生莫名的害怕。我抽回手，想跳過它，胸口那與我相繫的脈動，忽地給了我源源不絕的力量。怦怦、怦怦。我使了點勁將它抽出來，藍光照耀下的黑色書皮上，反射出細細的金色光澤。
「冬見」⋯⋯我只讀得懂這兩個字。我一頁頁翻完那本書，雖然看不懂，不過體裁上看來是詩歌集。一想到妳那麼喜歡聽流浪樂師唱歌，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早日看懂它，好讓妳見識我的實力，一點也不遜於那些遠方來的歌者。讀著讀著，我忘了時間，隔天難得挨了一頓訓。
從那之後，我幾乎每天都會找時間窩進藏書室裡。結果，那裡的藏書量遠超乎想像，正式進入學院就讀的時候，我讀過的書已經超越了半數高年級的學生。
哎唷，你這用功的孩子，又躲來這啦？是里爾克老師的聲音，我從書裡抬起頭，逆著光看見他笑瞇了的臉。是，我朝他點點頭說，我在進修。他緩步踱過來，彎腰看了看我正在讀的書，鏡片後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他接著問，知道城南的松露木林嗎？我略為遲疑地頷首。只見他呵呵笑道，那裡風水好，真是適合作育英才啊！我實在想不到有誰比你更合適住在那了。
直到後來，我才逐漸明白那片原本被列為禁制區的丘陵地，為什麼需要尋找新的住戶。身為學院的院長，洛洛亞最受人崇敬的賢者，世界上有誰能比里爾克還要深諳歷經光陰淘洗的語言之秘？遷居那天，我看著大廳裡遺留下的整面書牆，想著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的話。
那當然會是我了。
結果在阿萊娜的初經來的隔天，我的生理期也到了。
自從加強體能鍛鍊以後，我的身體不再像前幾次那麼不舒服，嚴重時幾乎痛得不能行走，所以這並不能算是一種病症，而且狀況顯然可以改善。離開昂城前，不只晨，就連卡珞也發生了同樣情形，好在她們似乎不太痛，所以只要謹慎處理，應該不至於引人疑慮。接二連三，我身旁的女性都開始有了變化，到底為什麼？
首先，假定一切關鍵在於孤單，因為這是變化的起始。
透過真實之淵看見的記憶幻象，我幾乎可以確定變化的傳遞與身體接觸有關，尤其是胸口。這是人體與元素共鳴最為強烈的地方，所以國家研究院的實驗才會需要我以胸口接觸陣眼，所以琵亞在擁抱索力圖時有了改變，這點還可以推及曾經抱過我的卡洛和卡珞。至於晨就更令人費解了，我只能確定辰接觸過那個人，但是晨⋯⋯莫非這種改變，甚至能夠透過受影響的人而繼續傳遞嗎？如果要支持這個假設，那就需要更多的證據。
目前已知的除了女性的生理期，男性也會在其他方面有所改變。卡洛開始有了性的慾望，至於辰呢？當時在樹林間，他上前吻了他吧？所以說，這種慾望的對象不侷限在異性之間。男生和女生身體構造上原本就有差異，由此看來，跟孤單的人接觸所造成的影響有差別，似乎也是可以理解。只是這又牽涉到一個更原始的問題：這樣的差別有理由嗎？
男生和女生為什麼要有不同的身體，為什麼與孤單接觸又會有不同變化？只是為了性方面的契合嗎？這似乎是個合理的解釋。那每個月的生理期又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什麼只有女生有啊。我忍不住揉亂頭髮，發出了介在呻吟與哀嘆間的聲音。
半掩的房門傳來悶笑聲。「那是什麼聲音啊？好命格。」
「就算堅持這樣喊，也不會改變你算命不準的事實喔。」我直白地回。
「閉嘴啦，妳的禮貌哪裡去了？」霜落翻了個白眼，把門推得更開，拎著一小袋東西到我面前。「喏，拿去！」
「這什麼？」
「有祛寒效用的葛荀葉，我打聽過了，是島上特產的藥草，島民們的獨家配方唷。溫水泡開，記得別用滾水沖，會失藥效的，懂嗎？」
「沒想到你那麼關心我，還真是有點感動。」
我伸手要接下，結果他卻邊發出嘖嘖聲邊把手收回去。
「要妳泡給阿萊娜喝，妳可別自己全喝光光！」
我俐落地把袋子奪過來，瞇眼看他：「你那引生使的眾生平等理念呢？」
他啊哈哈哈敷衍地笑了幾聲，繞過我走到床邊，輕輕把阿萊娜蓋住整個頭部的被子揭開，向下反摺。「這樣睡都不怕窒息啊？妳好歹也顧一下吧？」
「她習慣這樣睡好嗎。」我反駁，動手拆開包裝，將新鮮葛荀葉放入杯中。「你們昨天後來逛得怎樣？阿萊娜一到客棧，就心心念念沒能去成的晚會。」
「晚會啊，超級熱鬧喔！這裡的音樂果然名不虛傳，我們還看到一種從沒見過的特殊樂器，可以邊拉邊彈奏，霜絡帶著飛兒玩得都差點忘了要來客棧，還是不甘不願被我拖來的。欸？講起來好像真的挺好玩的，阿萊娜想去的話，改天我帶她去啊，反正這島上一年四季都在慶祝，也不曉得在慶祝什麼，真是奇葩的民族性⋯⋯」
「是喔。」我漫不經心地回，一面將溫過的水沖進杯裡。
葛荀葉紫紅色的葉片一點一滴把水染色，我假裝專注地觀察這個過程，實則留心霜落的一舉一動。這小個子雖然乍看之下不修邊幅，卻意外很細心，昨天我隨口說阿萊娜吃壞肚子，其實只要觀察船上的飲食，兩三下就可以識破這個謊言，但他也沒說破。今天清晨他只短暫跟我碰了一面，還不到正午，就為我們帶來了祛寒的藥草，很顯然是注意到了我的身體狀況也有異。搞什麼，這麼溫馨？
我仔細將杯裡的葛荀葉濾掉，轉身準備喚醒阿萊娜，卻發現霜落坐在床邊安安靜靜地盯著她瞧。我鬆開原本握著杯子的手，又捏緊。為什麼要這樣看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讓我感到不安。床上的人扭動了一下，翻了個身，正好面對著他，背向著我。在床的這側我能清楚看見霜落的眼神閃爍。他猶豫半分，伸手撥了撥她的瀏海。
啊。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還有一點，孤單一人以後才發生的變化，還有這個——就算原本再熟悉親近的朋友，都會反射性避開與我的身體接觸，但在胸口相觸過後，情形反而會完全相反。簡直像是解除什麼封印似的。幾乎讓人以為，比起排拒，最初的渴望反而是親近。
這樣想，會不會太奇怪了？
「呃，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察覺到我的視線，霜落的手僵在那裡。
「⋯⋯觀測囉。」
「啊？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麼呀。」
「哦！她醒了，茶也剛好泡好了。」我捧起杯子，在床的另一側坐下，瞅了霜落一眼。「把她扶起來坐好吧，我手裡有茶不方便。」
霜落有些狐疑地看著我，阿萊娜此時伸了個懶腰，張開眼，像是發現我們兩個剛才在圍觀她睡覺，眼睛眨巴眨巴地，蒼白的雙頰迅速紅了起來。她突然將被單整個往上拉，蓋住整張臉，我手中的茶水一不小心灑了點出來。
「欸，妳怎麼啦？」我隔著被子揉揉她的頭。「起來喝藥茶囉。」
被單裡傳來意義不明的聲音。
「聽不清楚耶？還有，妳這樣很快會窒息的喔。」霜落半開玩笑地補充。
被單裡的人開始不安地扭動。
「霜落，數到三，一起把被子掀開。一——」
我一都還沒數完，阿萊娜就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把坐在床緣兩側的我和霜落震得往後栽。「我說！你們這樣子看我睡覺，我、我、我⋯⋯」她結結巴巴地說，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幾乎吞進嘴裡。「我不習慣這樣被關心，會不好意思⋯⋯」
霜落對我投射出「妳這個不關心同伴的傢伙」的譴責眼神，我坐直身子，頓時感到有點委屈。「我平時不關心妳嗎？阿萊娜，我明明每天都叫妳起床的。」
「這是我第一次一睜開眼就看到妳在看我嘛，妳平常只是搖醒我而已啊。」
什麼？這個差別究竟在哪裡？
「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但妳總是比我晚睡、又比我早起，所以就下意識覺得睡臉被看見很不好意思，而且，就連霜落也在⋯⋯」
「好了啦，被關心這種小事，習慣就好了。來，」霜落從我手中奪走杯子，遞給阿萊娜，「這是今早新鮮採的，熱熱喝、快快好！」
她小心翼翼接過杯子，啜了幾口後，眼裡綻出光芒：「謝謝你，霜落。我之前還以為你是喜歡欺負人的壞蛋，我好像誤會你了，對不起。」
「不，妳沒有誤會什麼，繼續保持原本的評價吧。」我小小聲說，起身到桌邊取另一杯葛荀葉茶喝。已經涼得跟清晨的冷風差不多了。
剛才盯著霜落含笑看著她，那股無名的氣悶又升了上來。不過就是送一次藥草，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可是在妳不舒服地入睡以後，半夜醒來好幾次查看妳的狀況——算了，我跟她計較什麼？看著阿萊娜靦腆又虛弱的笑容，我暗嘆了口氣。
想想也是。當事人察覺不到的關心，還算是關心嗎？
喝完茶，梳洗完畢後，我們在客棧的食堂和霜絡碰頭。這間客棧是木造的三層樓建築，食堂位於一樓北側，連排的窗口灑進大把大把日光，看著心情都明亮起來。昨天入住後，我幾乎都和阿萊娜待在房裡，因此沒注意到室內的陳設。每根廊柱都上雕有獨特的紋路，雕工之精緻，足以讓洛洛亞最好的木工師折服。
「這些紋路都對應著牆上那些壁畫的故事，剛才聽老闆說的。」霜絡一面解釋，一面優雅地用刀叉切著盤裡的食物，那看上去像某種米糕，切片煎得兩面酥黃，飄散出可口的香料味。「這座島的建築似乎都是這樣，就連一間最普通的民房，也都有這種出神入化的雕刻功夫，這裡的人們可真都是天生的藝術家啊藝術家。」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離我最近的那根柱子看。和強調色彩的壁畫不同，雕刻的美在於線條與深淺。如老闆所言，雕刻對應壁畫，而壁畫所記的多是史詩傳頌的故事。要如何把輪廓簡化得適合雕刻，同時保有辨識度以及敘事的流暢性，就是這門技藝的奧妙之處了。
我不禁伸手輕觸柱面，平視那對手持琵琶的鬈髮雙生。他們的琴聲繚繞成風，吹入森林，化成一對駿馬，馳過草原，奔騰向陽，上身幻化成人，騰躍入湖，下身又化成了魚尾，俯衝向下，最終解離成泡沫。這是什麼樣的一段故事呢？
「藝術⋯⋯怎樣才能算是藝術？」
我望向阿萊娜。她問出了我心裡的疑惑。
「創造？」
霜絡跟霜落停下刀叉，看來是對她自言自語感到訝異，我趕忙咳了咳。啊啊，真是的，不是跟她說過盡量別在旁人面前直接跟元素交談嗎？
「可是這些故事都是很久以前傳下來的，才不是創造⋯⋯」
「不一定要是無中生有才算藝術吧？」我清了清喉嚨，忍不住打斷她。「這樣未免太嚴苛了，如果只是從現有的事物詮釋出新意，也算得上是藝術了。」
阿萊娜蹙起眉頭。「可是為什麼不創造呢？」
「哪有那麼容易啊。」
「同樣的那些故事，說不膩嗎？」
雖然字面上解讀起來，這句話聽起來頗有挑釁意味，但阿萊娜的口吻卻是百分之百真誠。好在我夠瞭解她，不然大概會誤以為她是來找碴的吧？
「這位小姑娘，恕我冒昧，妳剛才這番話是要找碴嗎？」
我無力地閉上眼。隔壁桌傳來這冷冰冰的語氣，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妙。
小後記：
個人很喜歡其四的第一章開頭，一小段一小段由另一個人的視角帶出的世界，透過這些探問，在寫作時我很真切地思考了語言與人類的關係。這個小節描寫藏書室的場景，是我夢想裡在圖書館窩上一整天的情境，很享受那種靜謐、深遠，時間與空間交錯模糊的神秘感，如果這世界真有什麼魔法，那一定會發生在這樣的場域之中，既古老，又蘊藏著彷彿全世界的智慧。
縱使那些書寫的作者們早已不存於世，我卻不覺得它們散發著血腥與屍臭；相反地，我總是感到奇異的暖意，知曉這些文字曾經是某個人徹夜未眠所編織而成的思緒，經歷了那麼久光陰的淘洗，持續在我眼前吞吐著氣息，繼而在我思緒裡活著，就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稱得上奇蹟了。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