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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鳥的輓歌

作者:六等星│2019-03-15 21:17:47│巴幣:12│人氣:259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擁抱、也是離別前的信號──不同於平時帶有些許疏離與隔閡的互動,抑或纏綿前刻意佯裝的溫柔甜蜜,男人擁住女孩的力道比任何一次都還有強烈、炙熱,緊依著彼此的身體使女孩看不見他臉龐上流下的淚。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

  在青年令人安心的雙臂與胸膛中,女孩只是閉上眼沉浸在幸福裡,絲毫沒料到對方會於這晚過後從她身旁離去、徹底消逝在她生命裡。




  如塵埃的雪花從無際寬廣的夜空順著風勢往南斜落而下。

  透過閣樓的窗仰望出去的夜色一片混濁,在這不見星光的夜晚一切景物看起來都是如此寂寥;一如往常結束纏綿,狹小單人床上的兩人緊依著彼此,僅由一條薄棉被覆在身上,卻不覺得寒冷。男人一手擁著女孩身體,肌膚貼著肌膚、體溫相容的感觸如同嬰孩置身於羊水中的溫暖與舒適。

  他表情充滿幸福,輕輕笑了,並非只因高潮帶來的餘韻、還有這段時間自己心中對她所萌生的愛;他轉過頭面對女孩臉龐,注視那漆黑的雙眼,她也看向他,額上的汗和快瞇起的雙眼都顯露身上疲憊,炙熱的目光卻還帶有著意猶未盡。

  她的眼瞳有種使人不自覺看入迷的魅力,僅是注視著就使人心神和意識便彷彿要沒入其中;那就好像仰望晴朗星空時的感受,沉浸在感動中迷失於漫天繁星中的一隅。

  回過神時他仍在房裡、身旁有著女孩。她輕揚起嘴角,臉上的表情仍是缺乏情感的淡泊,他喜歡這種表情,因冀望自己也能有同樣淡然。

  才休息一會她又爬上青年身上,雙腿夾緊他身子。她輕輕晃的動腰部,向他表明自己渴求、自己的迫切;他訝異於她的舉動,卻也高興,那主要是心理上的、被依賴上的。

  他沒有馬上回應她,而是先將臉貼在那微微起伏、裸露的胸口──微弱的心跳聲傳到他耳邊,使她好像眨眼就會消逝的流星。他雙臂環上,溫柔、憐愛的擁著她,像是要感受少女的全部,將這溫度深刻於記憶裡。

  身體緊貼著彼此,她沒發現他哭了;那纖細瘦弱的四肢和身體讓人光觸碰就不捨、肌膚貼著肌膚傳上的這份溫度像是冬夜裡快要熄滅的柴火,讓人懷疑是否能承受住未來必定還會遭遇的諸多困難,也痛心她一個人走到如今到底經歷多少的孤寂和痛苦。

  每當這樣張開雙臂擁著她,內心同時湧上的不捨與幸福總強烈拉扯他思緒,讓他既想放手逃避這個事實、也想永遠緊擁女孩在懷中守護。在他們才剛相識沒多久的時候,他曾在心底對擁抱女孩感到猶豫,時間久了雙臂卻仍不知不覺中環上、力道一次比一次加重。

  此刻的眼淚,除了意味這份心情之外,更重要的是藏在他心裡、他們將離別的事實。

  伸手將眼淚拭乾,他鬆開緊抱住女孩的雙臂,然後將她壓在床上。昏暗光線下,她沒發現他臉上的淚痕;面對著男人、接受著男人,她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幸福。

  他將鼻頭沒入那與眼眸同樣漆黑的秀髮,髮梢上的芬芳──只不過是廉價洗髮精的香氣,只因出自女孩身上,宛如層層浪花襲捲他的心靈。心神如在這片香味構成的海洋上搖晃,在女孩蒼白的頸上留下輕輕一吻,吻上下巴、吻上臉頰。在落上嘴唇前,他們鼻頭碰鼻頭、極近距離窺視彼此臉。

  最終雙脣才貼上,濕熱的溫度和彼此心臟傳來的跳動讓他意識陷入恍惚、對現實認知也逐漸剝離,猶如置身夢境──像在平靜的淺灘受浪拉扯於海中和岸邊隨波逐流、介於朦朧不清的半夢半醒。

  雪變小了,天邊的雲朵悄然移開一小朵,月光從窗邊射入映照在他們身上,直到兩人的雙唇依依不捨的分離,男人抬起頭、卻感受到那不知不覺環上後頸的雙手施加的力道。

  像是急切填補剛失去的距離、不讓他逃離自己身旁,女孩濕潤飽含淚光的眼眸仰視著他。與她視線對上瞬間,那從那眸中窺見的情緒使他唐突的感到罪惡,於昰他低下了頭、轉往俯視女孩那毫無遮掩壟罩著光暈的身軀,意圖讓自己恍惚的意識沉浸於情慾,也爭取幾秒在心中鼓起勇氣的時間。

  心神在感官的歡愉中流連片刻,最終他的雙眼向上移、才下定決心的迎上女孩眼瞳。與她那漆黑雙瞳交錯剎那,他察覺自己有些慶幸還存在這點勇氣,否則一定會在未來感到遺憾。漫長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以來,他從未感受過愛,也不曉得何為歸屬,但在這一瞬間、與女孩相擁的這個當下,他感到自己好像擁有世間的一切。

  他終於不再抵抗、順著她的力道被拉往她,沒入她纖細炙熱的身軀中。身子緊貼身子,雙臂相互纏上,脣也再度重疊。此刻,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任何距離。

  在身體相貼的這份虛無飄渺下,女孩不自覺想起了第一次相識時。那時的她渾身疲累、身體的虛弱下連帶影響內心變得脆弱,築起的心牆也有了縫隙,而他正巧在那時出現。對過往的回憶隨著一陣痛楚中斷,隨之而來的是感官上的愉悅與兩人合為一體的幸福。

  他進入了她、連同意識和全身。
  迷失於那漫天星塵中。




  北方的星辰在夜幕上閃耀光輝。

  荒蕪寂寥的大地上,一輛黑色的列車喀通穿梭過而,通往那朦朧細雪盡頭的彼方、她所決定的墳場。

  車廂在生鏽的鐵軌上劇烈搖晃,車窗外的景色快速流過,少女黯淡的眼神始終注視著窗外。她身穿沾滿塵沙、髒污的厚外套,臉龐和嘴角都留有乾掉的血汙,在車內昏暗燈光下縮在角落的她並不顯眼。不過本就不需擔心別人側目,這趟前往北方邊境的列車上幾乎沒有乘客。

  移回看著外頭的雙眼,疲倦的她任由身體沉入椅背。身子能感受、隨著車廂的震動搖晃,現下已是午夜時分,疲倦與沉悶的空氣使意識逐漸脫離,晃呀晃,彷彿靈魂一部分都跟著晃出,視線也變得模糊。

  你為什麼不把一切告訴我... ...

  在心中對他發問,卻發現自己似乎早就明白為什麼。她閉上眼,慢慢讓自己意識墜入黑暗,無數畫面在腦中劃過、猶如一瞬而過的流星,還來不及看清便已消逝,甚至產生一種一切都只是幻影的錯覺。

  時間會沖刷一切事物。

  不過幾個月,手心的溫度、擁抱的觸感、那男人的吻、還有他的面容,這些都已逐漸在記憶中淡去,似如藥片溶入白開水中 ,也猶如屍體發酵分解於土壤。她得要不斷不斷地想,才能回憶起當時的感覺、腦中模糊的畫面才能漸漸轉為清晰。

  不算長的一生中,盡是在孤寂與空虛中徘迴,她從未奢望有誰能對自己伸出援手,因為多一分冀求就是使難受的生活更加艱難,唯有捨棄一切情感的懦弱才能夠撐下去。

  與青年相遇前她一直都是如此想。思想反映的不過是一生悲哀,那能在這段時光與他碰面或許是人生唯一意義。儘管內心早已不是如天真,她希冀著自己能如此想。

  就是因為從沒人對自己好,所以那一點微不足道的關心才會看的如此重要吧... ...
  她自嘲想著。深沉疲倦湧上,墜入黑暗前她小小的祈願能在夢中看見男子、再次體會他們曾擁有的一切。

  我愛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失去意識前的她在內心真摯對他訴說,心情也因而感到平靜安心。

  她發自內心感謝他贈予她的那切。
  不論是愛他的感覺也好、擁抱的溫度、唇上的濕度,都為她人生帶來光亮,也是值得銘記一生的記憶。

  她想在這些感受全部喪失前趕到他身邊。

  然後死去




  「給老子站住!」
  「去你的──臭婊子!」

  惡言怒語迴盪於細雪飄落的街道上,一名穿著厚外套的少女用盡全力的奔馳,拼命想甩開後頭兩名追著她的高壯男子。地面的積雪使每一步更加費力,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絆倒,入冬後的晚間街上只有零星人影。對於這場追逐每位觀者僅是投以注目,沒人願意惹上不必要麻煩。*

  猶如遭獵食者追捕的獵物,少女止住內心恐懼,專注於跨出的每一步。呼吸在劇烈運動下變得急促,纖細的雙腿也疼痛的彷彿斷裂。於一個路口前,她一個拐彎,沒入錯綜複雜的巷弄裡。被周遭房屋包圍的壓迫感沒讓她有走到盡頭的恐慌,路徑熟識的她倒產生一股安心。

  雪花仍飄落著,透過屋簷間隙望去的天空一片灰暗,在數分鐘、卻彷彿永無止盡的時間過後,她穿出了巷弄,空曠與遼闊感襲上全身。恍惚間,知覺的落差讓她頭一陣暈眩、半秒的呆滯使她絆倒在雪地上,摔入積雪的瞬間排山倒海的疲倦湧上。

  好想睡... ...
  深沉的睡意湧上,逃亡的恐懼消散、自己被追逐的事實被遺忘。
  少女昏了過去。




  屋牆間的窄巷裡,牠無力的張開翅膀倒臥在雪地上。漆黑的羽翼已不再發亮,黯淡的猶如物體燃燒後的灰燼。烏鴉的屍體在寒風下凍僵,但由鳥喙延伸而去的整個面部卻透露著安詳,輕輕闔起的雙目看起來彷彿只是熟睡了。

  但牠確實已死、在這寂寥的城市一角。
  巷弄外的狂風暴雪呼嘯不止,彷彿哀悼著牠的死亡。



  意識喚回的當下首先感受的是腦後的柔軟,緊接著是毛毯蓋著身上產生的溫度,還有不同於寒冷外頭的溫暖空氣。感官落差使少女感到疑惑,眼睛一睜才發現自己身在室內。

  身處一個從未見過的房間,昏暗的光線使少女不能將房內樣貌清楚收入眼簾,但仍大致能辨別出輪廓。這份朦朧沒使她感到恐慌,空間的窄小與靜謐反倒使之安心。

  即使昏睡前身處的遭遇遭遇很快迴盪於腦中,緊繃已久的心情卻不知怎地在此刻莫名鬆懈。撐起痠痛的身子坐於床鋪上,或許因為太疲憊,在這不被打擾、寧靜的當下少女什麼也不想,僅以一種彷彿置身世界之外的角度存在著,對現下處境也絲毫不在意、好像所有煩惱都已不復在。

  思緒與恍惚朦朧中流逝,對時間感知剝離的不知多久以後,阻隔外界的木門打開了。一名青年進到房裡,手裡拿著端有熱湯的餐盤。

  「早,妳醒了啊。」瞧見已醒來、坐於床鋪的她,男子露出微笑,親切的對她打招呼。
  「你是... ...」
  「救了妳的人。」

  端著熱湯,他走到床邊的椅子坐下。

  「在這種天氣直接睡在街頭可是會死的,妳為什麼會倒在那?」

  直直看著少女,他的表情透露著擔心。對於男人的話女孩卻低下頭,沉默不語。沒有繼續追問,男人拿起熱湯與湯匙遞向她。

  「喝點熱湯吧。」

  儘管有著些許的遲疑,她還是接過。將熱湯遞給少女後男子望著窗外,天才破曉不久,外頭微弱的晨光正緩緩散在灰暗天幕上。

  她喝湯的途中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將碗中的湯飲盡,看著神情有些迷濛的女孩,男人才開口:

  「需要我幫妳連絡妳家人嗎?還是我送──」
  「我沒有家人。」

  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太過驚訝。或許從女孩的處境、模樣、還有身上散發的氣息,他早就隱隱約約猜想到這個事實。但他依舊問了,或許只因殘存於心裡的一點期待,意識到這點使男人感到莫名悲哀。

  面對著男人,女孩露出平淡、哀淒的微笑。

  「謝謝你的照顧。那麼就不再打擾你,我先離開了。」

  撿起為了避免失溫男人幫她脫下並折於枕邊,那件破舊、仍殘留著雪水的褐色外套,並將腳放進置於床邊的鞋內彎下腰穿好後,女孩虛弱的從床上起身,纖細的身子因使不上力而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跌倒。

  連站都站不穩,即使如此她還是往前邁出了腳步。

  「妳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嗎?」望著她的背影,在她走到門口時男人抑制不住內心憂慮,站起了身詢問。

  接著儘管有片刻遲疑,他仍是語帶關切提議:「如果妳需要... ...我這裡可以暫時讓妳待一會。」

  她回過頭,回以他的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你是個好人,謝謝你,但不要為了同情而一時衝動說些可能會後悔的話,到時候傷害到的只會是彼此。現在這個時代大家顧好自己都很難,多餘的善心就留到下輩子再說吧。」

  她的堅強使他難以置信。

  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對於出現在眼前的可能幫助不是拋下自尊拼命乞求、也不是痛哭流涕感激,而是微笑著拒絕。

  為什麼?對於命運的不測,為何能如此坦然接受?

  「可不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對於這名看來不過十七、十八歲的少女,他不自覺的感到興趣。並非因為憐憫,而是從她身上窺見的一種可能性、一種自己一直在追求的答案。

  「芬娜。」

  「芬娜,妳認為對於命運──我們能掌握多少?」

  這個問題令她感到訝異,但她隨即仍恢復表情、笑了笑。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很微弱,猶如一盞風一吹就會熄滅的燭火,然而一字一句在這昏暗寧靜的房內卻清晰傳入男子耳裡。「你也看到了我現在的狀況... ...我從未覺得自己掌握過命運,哪怕是一絲一毫、再微小的事,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隨波逐流。但我不會說是零,因為我並不想否定那種可能性、這種人可以抉擇自己命運的可能性,否則實在太悲哀了。」

  「所以我無法回答。」

  這一生,男人始終想相信命運能被自身決定的可能,並朝此努力。二十餘年的人生裡,戰爭的到來卻告知了他自己仍受命運囚禁的答案。他本已接受、順應其行,但不知該喜或悲伴,伴隨著代價他意外的獲得一段能稍微喘息與逃避現實的時間。可這並非自由,不久後的將來他依舊得回歸於原本的命運中。

  於是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裡,他又不自覺思索起了這個曾思考過的問題。
  究竟命運取決於人或上天?人在和世界的趨勢對抗,能對自身擁有的掌握多少?

  這個當下他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少女,期望著能否聽見不一樣的答案,得到自己一路走來不同的結論。

  「作為我救了妳的回報,能否答應讓我收留妳... ...」

  而他確實得到了自己期望的。即使並非明確,但那種模糊、模稜兩可的態度卻透露著可能性。她還年輕,一切尚未定局,仍有逃脫、找尋出不同答案及結論的可能。

  儘管這時的他還沒發現,她的這份坦然一部分也是出於對人的戒心、對自身脆弱的掩飾。

  「至少把這當作一個躲避風寒的地方,我可以試著幫忙妳找工作,直到讓妳能夠穩定維生且有一個能安居的地方為止。」男人緩緩開口,為了表達自己的認真,試著讓口吻嚴肅、堅定。

  「為什麼幫我?」

  面對男人的話女孩眉頭皺起,清秀臉上充斥困惑與不解。

  這一瞬間,男子彷彿能感受她心中的顫抖與怯弱。那是戰勝於內心渴求上的理性,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嶄露出對人幫助的渴望、沒有放任無助的情緒讓自己軟弱,而是接受著一切,選擇獨自一人面對。

  或許她從沒可以依賴的對象,自然也未曾期待有誰對自己伸出援手

  望著女孩的眼眸,男人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非常了解她。彷彿她有什麼樣的過去、她一直以來是以何種信念過活、她內心抱持著多大的孤獨,他全部都知道。

  「因為我想這麼做。」

  女孩睜了大眼,甚至可以看出身子在微暗光線下有些顫抖。使她驚訝的並非男人的話,而是他語氣中的真誠和溫柔。即使這句話根本算不上解釋、毫無道理甚至有些荒謬的讓她想以銳利語氣大罵開什麼玩笑,然而他聲音眼神中富含的感情的卻讓她做不到。

  她緩緩的垂下頭,極力想抑制內心的波動、加速鼓動的心跳,再次抬起時,面對男子的是一種超乎他想像脆弱的表情。

  看起來非常落寞、孤獨。
  然後她勾起嘴角笑了。

  「... ...真是個奇怪的人。」

  注視著男子,女孩眼中第一次混入了特別的情感。看著她的臉,不知怎地,男子能斷定她現在這抹笑容是真誠、發自內心的。看起來非常迷人,猶如夜幕上孤單發出光亮的星辰。

  她倆定睛望著彼此,各自抱持不同心思、也猜測著對方想法,最終是女孩先有了動作。

  如果真要自己做什麼,被詢問的當下通常沒必要、也不會在隱瞞;而若非如此,那之餘的動機就她所知自己的價值也僅有一種。於是她決定付諸行動,將之釐清。

  離開門邊,走向幾步之遙的他。她的手輕放於對方胸膛上,眼神變得迷濛、唇邊的弧度也帶有撫媚。藏於深褐上衣和奧藍長褲下的纖細身軀隱隱透著女人的魅力,批於背後一頭漆黑的秀髮如同無雲的夜空;即使女孩長的並非美若天仙,臉龐卻非常清秀,尚輕的年齡在此刻煽情表情和舉止下更交織著某種使人興奮的悖德感。

  「敬你這份善意,來做吧。」

  柔聲細語帶著誘人的甘甜。

  「我幫妳不是為了這個。」低頭俯視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男子沒有被勾起慾火、認真嚴肅的表情帶著哀傷。

  「那就當我一廂情願想要吧。我不喜歡欠人,不要認為我是想答謝你,就當我是為了我自己就好,而你只是接受,給了我一個受之於人的理由。就如同你救了我,如今你只是在幫助我。」

  她踮起腳尖,輕微、小心翼翼的湊近他的臉,最後唇貼上。感受她貼上的溫度,他沒有反抗,心卻感到一陣絞痛。雙手抓住他的肩,少女將男人推往床上,他也隨她的動作往後躺去。

  他不主動做任何動作,但也順應著少女的每一步給予回應。這世間沒有不勞而獲,想得到什麼必然付出代價。對少女而言,她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方式,否則無法感到安心、更會牴觸原有價值觀。

  她依自己的想法選擇能主導的現實,他能做的便是尊重她。將手中抓住的外套放置一旁,兩人於床上相擁、吻著對方。最終女孩一手環在男人頸子上,一手伸進外套口袋,取出裏頭用於避孕的透明套子。

  一個淪落街邊的少女,一直以來能依靠的求生方式想必也不多,至少她還能以這種方式保護自己。對於這個尚且陌生的對象,一舉一動似乎都透露著她的過往,男人觀察著、接受著、心也因而沉重著。

  朝陽一步步緩緩攀上天際,也如他們逐漸纏上的機緣




  當衣著穿回身子上,現實也在眼前重新展開。纏綿過程中她始終試圖摸清他的想法,卻發現男子同樣觀察著自己,充滿疼惜、混雜著哀傷與沉痛,並透過每個動作每個接觸試圖了解她這個人。

  儘管過程中他一樣會因一些肉體的反應而流露出舒服,但絕數的心思明顯顧慮關心著自己。透過交纏、肌膚的感知與觀察神情變化可以得知一個人許多,因為在歡愉中總有片刻的鬆懈,不論慾望、心理的呈現,抑或是隱藏著什麼而有所保留的風貌。

  男人始終沒有整個沉浸於情慾裡,所以她也認知到了確實如他所說,性並不是他的目的,而他的一舉一動更不像企圖從少女身上奪取什麼。事實上她可說一無所有,而如果真要傷害自己不論昏迷時或醒來後、以她如今虛弱的狀況根本無法抵抗,真要如此更無須隱瞞。

  所以這讓她更困惑,究竟眼前這個男子是為了什麼幫助自己?對他人伸手同時意味著失去自身一部分,如果是富裕的時代她相信很多人都願意對他人伸出援手,但整個國家景氣已經蕭條了數年、大多數人連自身都自顧不暇,遑論有餘力去照顧他人。

  一個人要活下去是多沉重的負擔她再清楚不過,陌生的關係更伴隨風險,從房間的大小看來青年不像是個富有的人,收留自己只會讓現況更艱鉅、更沒有餘力去面對明天和未來。

  什麼情況下人不會執著在乎於失去的,只對一個陌生伸手援手,甚至不在乎拖累影響自身的影響?坦白說,她認為這就像笑話。然而這個笑話卻實現了,而且就發生在她身上

  「你腿上的傷。」坐於床緣,她提起了方才所窺見、本藏於褲管下,膝蓋和大腿附近被大片繃帶包裹的傷口。她並非關心,只是在意。窗外飄下細雪,房內安靜地似乎連彼此心跳可以聽到。

  「之前因一點意外而受的,不過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持續復健的話不久應該就能痊癒,目前正常走路也沒什麼問題,就是走快一點會痛,還有沒辦法跑步。」

  「你一個人生活嗎?」
  「嗯。」

  方才她就已環顧過這個房間,整個空間即使狹小仍簡陋的令人覺得空曠,幾乎看不見什麼私人物品,也缺少隨著歲月流逝人應要留下的痕跡。

  或許這也只是個短期居所。她沒有特別向他詢問,因為有更在意的事情。

  「為什麼要幫我?」

  突然、卻也不令人意外,女孩再次重複了這個問題。

  「你要我相信這只是純粹的善意?」

  轉頭面向男人,她自嘲地笑著,模樣帶有一種泫然欲泣。

  她發現自己迫切地、焦急地想要知道,因為荒謬,因為不安,因為對人的不相信。

  社會上並非不存在無條件的善意,然而那通常是微不足道的關懷、且極為稀少。何況身處這個景氣衰敗、絕大多數人都得汲汲營營生存於每一天的時代,面對這個全然陌生的對象,她又要如何相信幫助她只是純粹的善意?

  可卻也因為感受不到絲毫目的與惡意,所以更加納悶。

  「人礙於自身能力並不能夠任意而為,每一個行動與付出都需要衡量、做事更需憑據,否則無法在他人心中擁有信服力。何況是目前的社會,對吧?」

  「並不只是如此。」面對男人充滿理智的模樣和聲音令她有些惱火,彷彿自己是個鬧脾氣的孩子,於是為了顧及尊嚴她試圖讓自己聲音聽起來冷靜。「撇除這點──又為什麼是我?這座城市到處都是流浪漢,地鐵站附近、公園、巷弄裡,誰知道這個冬天過後會死多少人。你幫過誰嗎?我想應該沒有,那又為什麼特別幫我... ...」

  「或許只是到了這個時間點,突然做出的選擇吧。」對於女孩略帶銳利的話語,男人表情帶著哀傷,他瞇起眼語調輕緩的說:「我能理解妳感到難以置信... ....卻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說出一個妳能接受的答案。」

  「剛才我問了妳,對於命運我們能掌握多少。關於那個問題,我也還沒找到答案,但我希望將來對於命運,在往後回顧時能不只是隨波逐流,而是有確實憑自己的意志決定些什麼,所以我才幫妳。」

  這其中還夾雜期盼,但他並沒有說出來。

  位於道理和現實外的,猶如父母面對孩子抱有的情感、在腦中盼望幻想著那未來所擁有的無線可能性。

  聽起來或許太荒唐。然而對一個把自己生命視為將走到終點的人來說,再多的付出既微不足道也無關痛癢,因為現下所擁有的全部是不是自己所能觸及到的未來都未可知。

  「之所以選擇幫的是妳,只因為我遇見的是妳、因為我到這個時間點才做出選擇。所以這並沒有任何道理,硬要說的話也只是對命運微不足道的抵抗罷了... ...」

  如果無法決定命運,至少希望能選擇怎麼去面對命運。
  拋下執著,剩下的就是這樣確實、簡單的願望。

  「開什麼玩笑... ...

  女孩的口氣帶著指責。

  「你這渾蛋... ...別把我當白痴... ...不要太過分了。」

  她低下頭,纖細的肩膀微微顫抖。

  她很害怕。

  其實青年老早就察覺。即便外在表現在冷靜,置身何地都不曉得、面對陌生男子的不安終究使偽裝到極限;她或許不在乎自身貞潔,一無所有下也不怕被掠奪什麼,但踏在一無所知道路上的不安與不快仍逼迫她向男子攤牌。

  「我知道這聽來荒謬透頂、更不可能說服妳,我也不會要妳接受接受這樣說法。那麼換個說法好嗎?當作回應我虛偽的良心作祟也好、抑或一個能夠聊天消遣孤獨的對象,只要是妳能接受的答案。」

  「這或許憑藉衝動所致的任性,我也不會逃避妳說過的可能性,有可能到時候傷害的只會是彼此。所以就直到我後悔為止,好嗎──芬娜?」

  女孩抬起臉,表情像是從夢中驚醒。

  她睜大眼的眼瞳中泛著淚光。這一瞬間,他首次看見她褪去所有對外偽裝下的真心。他和她四目相交,注視著她那濕潤美麗的眼眸。這一次女孩不再掩飾,面對男子的臉龐毫不掩飾展露出了自己的怯懦,透過表情、透過眼神,向他求救著。

  片刻,她手伸進另一邊外套口袋中,拿出的是一個皮夾。

  「既然幫我把外套脫了下來,你應該有發現這個吧... ...」
  「你打開看過裡面了嗎?」

  少女打開皮夾,將證件處呈現給男人。
  身分證上的照片是一個有著淡棕短髮,相貌看來平凡、年約壯年的男子。

  「我是在逃跑的途中昏過去,在此之前我已經餓了好幾天,經過酒館時被剛喝完酒的酒客纏上,抵抗的同時也順手就摸走這個。不巧馬上被發現,他們立刻追上來,我也不斷不斷地跑,到最後莫名就失去了意識... ...」

  「幸好他們沒找到我,而你發現了我。」
  「我只是想活下去。」

  她綻出哀淒、形同痛哭著的笑容。

  即使始終試圖表現淡然,但此刻女孩令人心疼、充滿著無助的脆弱模樣,也不過像是片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青年向前抱住了她。力道並不重,還帶有陌生的疏離感,但在這強壯的雙臂中,卻有著對女孩來說有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溫度。

  緊閉的心扉敞開縫隙,這擁抱的溫暖也的像是一縷自窗簾縫隙射進房內的陽光,為灰暗世界帶來一點光明。荒謬也好、即使男人所說全是謊言也好,她都不在乎了。

  猶如那遙遠、記憶已漸漸淡去的童年,心底歷經漫長黑夜後,眷戀不已的白晝再次迎來,此刻的她只想盡情依偎這初綻的晨曦,不論會付出什麼代價。

  而事後男子才發現,漫長的二十多年人生,這是他首次真正自己掌握了命運。




  細雪的飄落為街景覆上更深一層淒哀,彷彿諷刺著國家的凋零沒落。

  戰爭已長達近十年,股市至戰爭爆發便崩盤,龐大軍事支出更深深影響國內經濟,許多人一夕之間喪失所有、企業和商家一間一間倒閉,伴隨而來的裁員造成大量失業人口與人心恐慌,景氣的蕭條在這樣情況下更加惡性循環,整個國家深陷泥沼、彷彿永遠不見天日。

  市中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冬日冷清的景色也為每位行人的身影染上悲哀,那或許並非只是季節帶來的錯覺,每每外出目睹的千百張面孔,就男子印象確實難以找到一張笑臉,取而代之的是對未來感到無力、以及懷疑能掙扎多久,充滿無奈和落魄的表情與身影。

  如何迎接明天的到來似乎成了每個人無法逃避的問題,對失業者來說更是如此,喪失收入的情況下一但儲蓄耗盡、飢寒將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

  經過商店前,男人隨手買了份晨報,同樣替女孩拿了份。首頁便紀載著前線戰況,戰局依舊呈僵局,距離戰爭結束也仍遙遙無期。

  芬娜對此並不以為意,比起這個國家的未來,下個露宿地點、下一餐的著落對她來說通常更為優先。

  「不曉得戰爭什麼時候會結束。」望著報紙,男人語中透露著一股深沉的無力。
  「如果能結束,現況多少也會有改善吧。」女孩淡淡回應,聲音聽起來不抱有希望。

  不論終點是什麼,自己都會活著見證吧。那不抱希望活下去,至少能不活的那麼辛苦。她不在乎、事不關己地想著

  「有時總會懷疑這場仗是為什麼打的。」
  「不正是對西南半島擁有權的主張,花那麼多錢、流那麼多血,可即使勝利了難道得到得真的會比失去多?」

  抬起頭看著雪花飄落的天空,她都不清楚自己所說的是嘲諷還是無奈。
  隨著她的視線望向那片灰濛天色,男人嘆了口氣。

  「當舊王儲被推翻時,人們都以為會迎來更美好的時代。資本主義標榜著公正、平等、自由,總統上任當天宣布我們活在最自由的年代,所有人都為此雀躍、短時間一股嶄新的活力席捲整個社會,但實際上什麼也沒能真正改變。人民依舊被支配著,掌控國家與經濟的不過由貴族變成資本家罷了。」

  「貧富差距、經濟活動的倒退停擺、思想和意識另一層面的囚禁、日益滋長嚴重的犯罪,種種問題依舊存在。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平等,也沒有真正的自由,人們只能在極其小的環境用自身薄弱的力量與世界對抗、掙扎著存活下去。」

  男子說完接下來一陣子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彼此沉默著。女孩低下頭,像在思考著什麼,因為身高差距的關係使他看不見她臉上表情。

  最終、遲了一下子,她抬起頭向了他,揚起一抹哀傷的微笑。

  「席恩啊,你說人們究竟是為什麼活著呢... ...」直視著男人的眼瞳,她微瞇起的雙眸帶有落寞。「我們如此掙扎、如此痛苦,用盡全力只為生存,到頭來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活下去──這樣就好了嗎?自然中生命的意義就是延續,動物每天汲汲營營只為生存、什麼都不思考不必煩惱,但人類不該這樣,因為人有思想。」

  「如果到頭來依舊和動物一樣,那亞當和夏娃為什麼要嚐下那顆禁果,為什麼要人們歷經千百年的文明進步,最後卻又讓大部分人過著與生物無異的日子?」

  「為什麼──要使活著那麼痛苦。」

  每個時代、每段歷史,人們都背負著枷鎖。
  或許期間仍存在可做什麼的間隙,或許一開始就被命運牢牢囚禁而難有任何改變,人所擁有的自由和對自身能選擇的部分與程度因時代變遷而異。

  但在他們身處地這個社會型態剛歷經極大轉變、又緊接著面臨戰爭的國家尤其沉重。

  「我想我們只能相信未來會有改變。」

  「去相信觸及不到的未來要如何說服人?或許真的只能如你所說的沒辦法、這就是這世界現在的風貌,而這就是這世代大家的命運。在這樣的潮流中,我們實在太過渺小,只能盡可能周旋在這風暴中,等待自己斷氣的一天。」

  說這句話時,她那淒哀、美麗的表情令他看失了神。

  「思考讓我們痛苦,卻也使我們擁有其他生物所感受不到、那使我們不一樣的東西,不是嗎?」

  伸手輕放她頭上,輕撫女孩那柔軟髮絲,青年眼中充滿憐愛。她的灰暗使他意圖說些樂觀明亮的話,女孩聽見也睜大了眼,抬起頭仰望著男人。彼此相互凝視著,她理解了他所說,低聲回應:「是啊... ...」。然後她靠近他牽起他的手、五指相交感受著溫暖,女孩一個迴圈將男子拉近一旁巷子,並將他推至牆邊後、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

  兩人隔著吻感受對方、感受男子所說,那’’特別的事物’’。直到漫長的雙唇分離,唾液拉出一條透明絲線,牽繫起兩人面龐。女孩眼角餘光瞄到角落一個東西,於是她離開男人胸膛,好看的更清楚。

  在巷子牆緣的是一隻倒臥在雪地上,渾身僵硬、看起來已經死了一段時間的烏鴉。
  女孩走到烏鴉屍體旁,彎腰蹲下身後伸出手輕撫那漆黑的羽毛,瞇起眼、神色帶著憐愛。

  「我曾認為這是我某天會面臨的命運... ...」
  「孤獨、不被任何人發現死去,就這樣安靜的消失在這座城市某個角落。可我遇見了你,我開始相信自己的命運不會是這樣,開始認為... ...」

  她話還沒說完,男子走到她身後,寬大的手掌輕放於她頭頂。
  她驚訝的回過頭,隨即感受到彎下腰的他朝自己額頭留下的溫柔一吻。
 



  「時間晚了該睡覺了。」
  「等我把這個段落看完。」

  坐於床緣的青年本打算熄燈,見躺在床上的女孩絲毫不打算停下閱讀手邊的書,只好放棄入睡的念頭。百無聊賴下因無事可做,便盯著她看書的模樣。

  女孩臉龐在檯燈暖黃的輝映下顯得更加迷人,那不是如人偶般過分精緻的五官,但十分秀氣甚至帶點純真。剛相識時她總板著臉,直到她在他面前褪下那對外佯裝的冷漠面具,隨著時間過去男子實在越來越喜歡這張臉。

  其實倒也可以自己先睡,看書時的女孩像尊石像一樣、除了翻頁外近乎不會發出聲音,他也不是得在關燈全黑的環境才能睡著,但即使有些倦意,向這樣靜靜欣賞那專注的側臉,卻讓他感到很幸福。

  寧靜的冬夜,她看著書、而他看著她,時間緩慢流逝。

  等到終於把目前段落看完,女孩才闔上書本,模樣帶著依依不捨,坐起身後蓋在身上的棉被滑落,露出底下穿著的睡衣,一頭黑色長髮隨意披落肩上、散發著慵懶的美感而不雜亂。

  長時間閱讀使女孩脖子和肩膀相當痠痛,那雙好比宇宙深邃的漆黑眼瞳也快閉上,但雙手抬起伸了個懶腰後,她看向他的表情卻透露著滿足。

  「等我把這套書看完你也看看吧,不然實在是人生一大損失。」
  「真那麼好看?」
  「是啊,你看過就會明白的。」

  女孩話語堅定、絲毫沒有猶豫。這樣的讚美讓使男子驚訝地盯著她,回應他的目光,她嘴角牽起一抹微笑,自顧自便說起了感想。

  「這部小說講述了在一個四季時序紊亂的世界中,諸多角色們的命運和故事。不同於傳統奇幻故事善與惡之間的對抗,它挑戰了人性的複雜度,以數十個角色的人稱視角營造出了一個真實且細膩的奇幻世界。命運,再讀的時候可以很明顯感受到這個核心主旨。」

  「裡面有一個我角色我相當喜歡。他是一個侏儒,生為貴族子嗣踩在萬人之上,卻因自身殘缺飽受歧視。但即使從不被人善意對待,他仍努力用智慧表現自己價值、努力在殘酷的權力遊戲中找尋自己位置。坦白說一開始我對他並沒什麼好感,除了外表上的醜陋,心底蘊含的自卑更使他習慣用惡言穢語迎擊別人,這種形象實在讓人難以喜歡對吧?」

  「但作者厲害的就是這點,即使是這樣的角色,透過對他過去故事一點一點的交代、透過一些境遇中他所做出的選擇,很神奇的讓人漸漸地不討厭、開始喜歡他。他很多反應都很符合人性,讓人覺得能理解他的心情,面對逆境和惡意不退縮的模樣更會給人去面對自己人生的力量。」

  一口氣說完一大串,她仰起脖子,垂下眼簾使神情看起來有些落寞。

  「不知道如果他是過去的我又會怎麼做。雖然天生殘缺,但他擁有金錢和勢力、擁有力量,握有這些籌碼去和現實對抗,至少不會感到那麼無力吧... ...」

  「那些都過去了,對吧?」

  青年無比溫柔、充滿疼惜的聲音她睜大了眼。
  隨即她揚起嘴角,綻出微笑。

  「是啊。」

  那是一抹內斂、發自內心喜悅的笑容。

  「現在的我很幸福唷。」

  這一句話洋溢在聲音裡的情緒、語氣帶有的確信,使男人的心跳片刻間像是停止了。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整個人都凍結了,不止臉上表情和身體、連腦海的意識彷彿也暫停般陷入一片空白。

  直到回過神來,隨之而來的是加速地心跳。少女見他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才發現了這是她的惡作劇,因而稍微冷靜。

  「... ...呵呵、抱歉,對不起。哈哈... ...抱歉。」

  女孩一邊掩著嘴,一邊道歉賠罪。
  看著這樣的她,他也無奈笑了。他多麼希望她是真心如此認為,卻也沒有太過失望,因為即使是逗著自己玩、她也聽得出那句話並非全然是謊言。

  兩人相識才不過兩個月,看著少女男子卻時常得拼命壓抑才能控制住那快把守不住的情感分寸。他不想承認這是愛,因為彼此相識的短暫、因為注定無法負起配得上那個字的責任,因為命運對他的枷鎖。

  直到笑夠了女孩抬起臉正視著他,神色頓時變得認真。

  「睡前,和你說一點故事好嗎。」

  她的聲音平緩而溫柔,卻透著哽咽。他張大眼,懷疑自己耳朵所聽見的是錯覺,那瞬間傳達出的感傷、猶如暴風雨前細微的徵兆。她注視他的表情像母親看著嬰孩般憐愛,不知怎地卻使他胸口感到難受。

  沒有等待他的回應,她張開雙脣、娓娓道來。

  「有一個女孩,她從未理解過被愛、有人陪伴的感受。她自誕生起就被遺棄,如果不是經過員警聽到啜泣聲,或許會就那麼死在公廁裡。她在孤兒院長大,因為天生的遭遇關係,她的個性陰鬱、內向,和裏頭任何孩子都無法成為朋友。但這又如何?她早已在出生剎那就嘗到人世的冰冷,又哪會在乎這一點小事。」

  「在孤兒院裡的十多年、女孩整個童年近乎都是獨自一人度過,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人世這趟來回,也不知道為什麼命運選擇讓她活了下來。每天每天,她都到書房裡看著書,品嘗那些幻想故事、那些總是美好結局的童話,不去面對這個使自己難受的世界,只是任性的躲在自己殼中。」

  「但這樣的日子有一天會結束。她會長大,孤兒院也不可能一直照顧她,終於在某一天她無法再封閉下去,被迫去面對這個社會。當時不過十六歲,國家又因為戰爭的爆發一點一點走向衰退,面對這個社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最開始的兩年,她嘗試做過無數工作,怎麼也不順利,不論是對陌生環境的恐懼、抑或與人的相處,這時她才體會到自己過去有多幸福。在這之後她依舊在這個社會漂泊不定,好幾次她都感到自己快撐不下;但或許是受看過的故事影響,如同那虛擬故事中一個個角色,不論自身命運、階級身分,活在這世上總有自己所抱持的信念,所以她也想找到自己人生的意義、想要理解自己存活的價值是什麼,那至少在找到那答案之前她告訴自己不能放棄。而且不管願不願意,現實就一綑纏著咽喉上的麻繩,沒人能照顧她、她也沒有任何依靠,想要活下去她就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

  「因性格內向最初連與人談話都有困難,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一次又一次的痛苦迫使她長大,但諷刺的是,最後再最終糟透的社會她仍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當一切似乎走到了盡頭,命運這時卻對她伸出了手... ...」

  「我遇見了你。如果當晚不是你救我,我現在一定已經死了。是你給了我現在,給了我未來。這就是我至今為止的人生。」

  漫長的故事說完,難以言喻的情緒各自湧上兩人心頭,短暫的寂靜再度包圍他們。
  想說的、想讓他知道的都出了口,即使所述說的是沉重往事,女孩此刻心情卻感到無比輕鬆,還有兩人距離又近了那麼一點。

  眼淚無聲劃過她的臉頰,見淚水流下男人立即向前湊近擁住女孩,除了受哀傷情緒所致,也為不被看見同樣在自己臉上散開的熱度。

  「我曾覺得,如果我可以向誰吐露心聲,那一定就是你。我說這些不為什麼,就是為了實現這件事。你問過我吧,對於命運我們能決定多少,這是我希望能決定的。」

  臉輕倚在男人胸膛上,少女平靜的語氣洋溢著喜悅、感動、確信。由這樣的她將命運兩字說出,那所伴隨的意義沉重的使他的心臟彷彿遭受麻繩緊緊纏繞。

  一直以來他都從女孩身上感受到一種超乎尋常的淡然。因自身宛若遭受惡意玩笑的命運,若想堅持下去、想使自己不那麼痛苦,那就只能看開,否則難以向前。但看開這樣的命運,所代表卻使他深感悲哀。

  這個當下,他明確感受到了,女孩也在期待著,在受命運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找到那麼一點自己能決定的事。

  「過去我從未想過告訴過別人這些。自尊的作祟、對他人想法的害怕、以及缺乏親密到足以訴說的對象,這都造就開不了口。但我還是一直希望,有一個人能理解自己,因為所有事情都放心裡實在太寂寞。我想大多數人也有,就算在家人和朋友面前都無法開口的事,這些事因為各種考量與各種因素而無法告訴他人,另一方面這個社會有我們各自需戴上的面具,猜疑、顧慮、對他人距離的保持,人們依靠這些保護自己。正因為如此,不論是藏於心底未被窺見過的樣貌、性格真實的冷與熱、當下沒有表現出的情緒波動──這些都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都獨自背負著,那個只有我們知道的自己。」

  「但遇見了你,好像有那麼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好像內心所有不必再獨自一人孤單的承受。你讓我知道了世上存在無條件的善意、有人願意對我好、有人可以依靠,即使我至今都不知道你為何這麼做。」

  她綻出一抹帶淚的微笑。

  縮在角落閱讀無數童話的童年、離開孤兒院那日仰望的灰暗天色、結束工作回到租所四下無人卸下對外戴上面具後的顫抖身影,記憶中一個個畫面如同老舊膠捲快速撥放掠過腦中,她以冰冷、情感毫無起伏的俯視那些過往,很訝異自己竟能如此平靜。即使審視自己記憶的同時,淚水也不斷從眼角流下,但這些又哪是幾滴眼淚訴說的清的?

  等到畫面轉往以肉體換取一點微不足道報酬、被人粗暴壓在身下時所仰望的天花板,或許是時間上較為相近,她才有了更強的感觸。胸口因而感到糾結,肩膀也止不住微微顫抖,為了逃避這份難受,她更加專心感受面前青年的一切、感受他擁抱帶來的所有、他給予自己的溫暖。

  青年的面龐輪廓分明,帶有一絲滄桑卻十分年輕且英俊,眼神透漏著不退縮的堅毅。他的身子細瘦但十分精實,抱住自己的力道即使輕柔,卻能感受到那雙手臂相當有力,僅僅只是單純的將頭依在他肩膀上心神便不可思議的感到平靜。安心或許是最貼切能形容在他身旁感受的詞彙,她感覺只要在他身旁未來的一切都不再令人畏懼。

  所以她不害怕、不抗拒,將自己一切傾訴給他。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間餐館打雜,因為笨手笨腳不到三天就被叫滾了出去... ...第二份也是,後來找到在紡織廠的缺,因為內容十分單調且不必面對人順利做了幾個月。原本我以為日子會開始穩定,後來卻被主管纏上,最後還因拒絕和他上床而被炒魷魚,而在那之前那渾蛋還趁某次獨處時強暴了我。」

  「所以我一開始並不相信你,即使我根本沒有可被掠奪的。之後我又開始找其他工作,景氣蕭條工作很難找,我也因此到了好幾座城市,就這樣展開了旅行,任何地方就算只有短期的雜工什麼都幫忙,為了節省錢要不靠上床和人換取住宿和衛浴,或是睡公園、教堂、地鐵,或是巷子裡... ...」

  「你懂旅行的感受、旅行的孤獨,懂在這個世上──沒有一塊容身之處的感受嗎?」

  他懂,因為他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但在女孩面前他並沒有資格這麼說。

  「為了無聊的肉體貞潔我失去了工作,但到頭來為了生存我卻可以為了一點錢、一碗熱湯、一塊麵包和任何一個人上床。這是多麼諷刺... ...」

  「... ...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了,我只是想活下去。」

  沙啞的聲音伴隨情緒潰堤。
  對現在的她而言,生命不可背負的重量或許已經太多太多。

  「抱我、抱緊一點。」

  他聽她的話,加重手臂的力量。

  「我受夠了那種生活。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輕微的聲音伴隨最真切的渴求。
  他發自內心想回應她這份情感,卻無法開口。
  最終手臂的力道卻因愧疚變輕。
  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沉默已久始終等待不到渴求的回應,察覺事實的女孩止不住顫抖。
  他完全不敢看向此刻的她

  「對不起... ...我太自以為是了,說了些奇怪的話... ...」

  女孩輕輕一推,離開男人懷中,低下頭,聲音中夾雜笑聲與啜泣。

  「抱歉,無關我願不願意... ...而是我不能。」

  他焦急、顫抖的將話說出,哪怕是藉口也好,他一定得說什麼,否則內心實在痛的無法忍受。

  「沒辦法給出一個能說服我、我能接受的答案的嗎?」
  「是的... ...」
  「就如同你當時救了我?」

  他選擇隱瞞,卻也終於不再逃避,回應她望向自己的目光。
  那是漆黑、深邃,像注視夜空一般的眼睛,臉上的神情出乎他意料的冷靜。

  「有沒有那麼一天,你可能告訴我你的事,能讓我更了解你一點。」

  他有太多是她不知道的了。

  關於他的過去,他受了傷沒有工作一個人住在簡樸閣樓套房裡,生活明明不富裕卻願意收留自己,甚至還幫自己找到了一份在餐館的工作。

  他是個不吝嗇說話、分享自己想法的人,卻唯獨對於自身避而不談。他總是聰明的、輕巧的帶過,即使感到好奇,但她也不打算強硬的追問,打算等到有一天他願意對自己說出口。

  只是她仍感到納悶──或許每個人都擁有,即使是最親近的人都無法開口的事、又或許是最親近的人才難以開口,以及那獨自背負著的,那只有自己知道的自己。

  但是到這般閉口不談的地步以兩人的關係來說實在太疏離。她相信他對自己的溫柔、對自己的善意、對自己一切付出不求回報,因為那雙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感情總是真摯的,可她卻不理解男人為什麼不對自己傾訴自身過去。

  在他身邊時,她總感覺彼此距離非常近、卻又遠的遙不可及。本來她希望著將自己的過去全部傾訴後,也能從他那得到一點關於他的事、他也會對自己吐露那從未過提過的過往,兩人的距離能更加緊密,認清這只是自己的自以為是使少女感到自我厭惡。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了他最初對自己問的那個問題,也才意識到那早已說明了一切。

  男人對自身的沉默,是在與她陪伴的這段日子裡,對她所付出最大的溫柔。





  時間宛如雪白碎浪,終日拍打向不見盡頭的彼方。
  窺視那不見盡頭的彼方,空虛、焦慮,感到自己任其擺佈渺小的感受也竄上心中。

  或許他們一直在等待,等待盡頭的到來,自己死去結束一切的那天。
  人的一生難以定義漫長抑或短暫,這段時光感受的綿長與不止都曾令他們都感到難受、焦慮,而或許只有在死去前回想,一切才會成為彷彿一縷煙般輕鬆的過往。

  直到遇見彼此,他們才渴望時間能夠永恆。






  該以什麼做為起頭?

  芬娜,我想告訴妳一些事,關於我自己、以及對妳的一些話。或許如今才做出這個選擇已經太遲,但正如妳對我傾吐的一切,我也希望對妳能有相同的回報。儘管不知道這封信是否能算對應的回報,但我想至少能算某種彌補的方式吧。

  其實我是一名軍人。

  戰爭尚未落幕的現在我理應在前線,但在一次交鋒下因大腿中彈的關係,在傷勢痊癒前以及之後所需復健幾個月我很幸運被允許離開前線回到自家休養。

  我知道我的長官是期望我至少在受傷期間能夠離開前線稍稍喘息,且信賴我才給我這個機會。這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戰爭,在結束前誰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活到最後。

  我沒有家人、一個人生活著,卻在那時遇到了妳,並且決定幫助妳,甚至與妳開始了生活。有人陪伴在身旁的感覺、能決定自己想怎麼做日子、付出與珍惜一個人的感受,以及愛一個人感覺,因為有妳我得到了這些,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還記得我問過妳的那個問題嗎──關於命運我們能掌握多少?那也是我自己的疑問,從我成長、到踏出社會、決定從軍的這幾年,我一直認為自己受到命運支配。

  我本來接受了這個事實,但在離開前線養傷的那段時間卻重新思考了起這個問題。
  會不會有不一樣的可能?對於命運、關於人生的價值。

  遇見了妳,因受妳身上的態度、氣息吸引,所以將問題丟給了你。而妳選擇、回答我的是將答案保留。

  以妳的遭遇、妳所經歷的一切──妳有資格認為自己受命運擺弄,但妳卻願意相信命運有可以被決定的可能。

  因為這樣我決定幫助妳,並非因為同情,或許只是期望妳能得到我想相信的答案、以及期望在人世這趟來回中至少能有那麼幾件自己決定事。

  妳知道,當回憶起某段過去,並想著當下所置身的此時此地、細細去回想中間幾年所發生的一切,總會升起無數感慨,更感受自己受限於命運。

  和妳的相遇或許也是命運安排,我卻感到無比自由,因為所有一切都是我照自己心意決定的。

  那段時間我一直很猶豫是否該告訴妳關於自己的一切,最後還是決定隱瞞,因為我不希望和妳經歷這樣的生離死別、不希望我的存在束縛住妳的未來。

  我希望妳能擁有一片自由、只為自己而活的未來。
  但我如今才發覺,這或許並不是最好的,或許我的這聲沉默才會真正束縛妳。

  人們常說沉默是金,並以此奉為典範,不論智者們面對事物的謹言,抑或政客們高談闊論對自身理想的包裝,卻從不觸及具體該如何實行,相同的都是將心理部分真實隔絕於外在,以免於那話語出口同時所伴隨而來的風險。而這個社會確實教我們沉默、告訴我們該沉默,因為即使是一句不經意的話都可能被貼上標籤。

  沉默確實有其價值在,只是我不確定它是否全然是好的。的確,沉默或許象徵著一種智慧、一種態度,更多時候也將自己立於一個模稜兩可、不受他人外在牽連的位置。

  但這同時也阻礙了人與人之間的了解與造成隔閡。即使人的一舉一動,不論儀態、表情、穿著、眼神都夾帶信息,但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內心與想法卻唯獨得說出口才可能。所以妳願意向我洩漏心理的想法、告知自己的過去我真的很高興。

  或許因為我救了妳一命、或許那些是妳在無法忍受的情緒下自暴自棄的宣洩、或許一直以來的人生已經讓妳太疲憊,所以不在乎那麼多。

  但不管怎樣,妳都把自己真心的一面展露給了我。
  這是那段日子裡我始終做不到、沒對妳做到的。

  妳還記得嗎?某一天晚上妳入迷的讀著小說的時候,曾雀躍的告訴我之後也一定要看那套小說,還說妳喜歡裏頭一個角色。其實那套小說我很久以前就讀過了,我也同樣很喜歡妳所說的那個角色、欣賞他的氣概。他是一個侏儒,面對眼前殘酷的事實總能戲謔的回擊,把沉重悲劇扭轉為一場不那麼沉重的黑色喜劇;妳可以感受到他受限於命運,上天在他降生那刻便給他枷鎖,但似乎又不是如此,因為與此同時他同樣實實在在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以及決定命運的方向。他姿態可以放的比任何都低,卻有著比任何人都高的自尊,促使他向前、好像可以面對任何事。

  相比我們他更幸也不幸,雖然以妳的角度來講他的不幸沒什麼大了、甚至可能是妳稱羨的,但不論如何他憑藉毅力掌握自己命運的身影都令人著迷。

  人真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儘管希望抱持希望,但以我自己的人生、我所認知的一切,或許還是消極的認為無法。

  但我願相信有人可以,即使那個人不是我。

  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對我們或許都不是能選擇的,但我還是希望能在走完一生前知道這件事。我想到時候不論得到什麼答案,我都能接受吧,這便是命運賦予我的。

  命運給予我們的是什麼、人存活於世又有什麼意義和價值。
  至今我仍思考著,不過好像也稍微有點明白了。
  在寬廣世界中,人所能觸及、擁有的一直是極為稀少,卻也因此,能活得更加幸福

  之於妳的答案又是什麼?我不知道。

  但我期待著。

  希望妳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找到在這趟人世來回中,屬於妳自己的價值。






  列車在極北之地的月台停下,而她也即將踏上這趟旅途的終點。

  離開車廂後,首先感到的是刺骨寒冷,女孩縮起肩膀顫抖,勉強的踏出腳步。細雪不斷飄下,視線前方的盡頭一片朦朧,一片灰暗的天空窺視不見半絲星光。

  凌亂的黑髮在強勁寒風下翻騰,秀氣臉龐和薄唇殘留著凝固血漬,裸露的纖細五指緊抓著滿是髒污的破舊外套。行走於冷冽風雪中,少女脆弱的身影就像隨時會遭風折斷的枯枝,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瞳中卻充斥堅定。

  「席恩... ...」

  微弱帶著深深思念的聲音轉瞬被風雪聲吞噬,但只是這樣說出他的名字就宛如幽暗夜空中綻放的一絲光芒,為她內心來暖意。

  「他們都告訴我了,你能和我說嗎?所謂的命運是什麼。」

  直到前陣子從同事口中得知,她才知曉了男子離開的理由。那份工作是男子的長官在他的請求下,利用關係替女孩找到的。裏頭的人相當很好,這半年來始終關照著少女,本答應幫忙隱瞞,最後實在對女孩終日思慕青年的模樣看不下去,才告知了她對方離開的理由、以及身為軍人的真相。

  當下所有不解與納悶都消失不見,理解這是他的溫柔,但心中那份股難以釋懷的情緒卻更加膨脹。

  迫切的、再也無法忍受的,她想見他一面。

  想要當面地和他確認、想要知道他真正的想法,究竟在那段日子裡他對她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和自己相處,而這樣別離的結局是否是他真正想要的。

  如果這是他的決定,她會接受他的選擇。而如果他願意給她一個在遙不可及的未來、彼此能夠廝守的承諾,她也願意等待。

  所以她踏上了旅途。

  但命運總是充滿阻饒,在踏上旅行的當晚很不巧遇到以前曾竊取過皮夾的對象,因為來不及反應立即被抓住,之後拖入巷子裡侵犯痛毆,身上的錢也全被奪走。等到那人終於欺凌夠了離開後,她重新回到了那個男子留給她狹小的居所再次帶上錢,才又踏上旅途。

  一直以來,她受過太多的傷,這點傷害對她早已不算什麼。
  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她就不會放棄,會拚了命活下去。

  人存活於世,或許都在探求著某種東西,只要能找到那個東西,那就此死去也無訪。或許身體的疲憊連帶影響思緒灰暗,她朦朧辨知著,在冷冽的風雪中行走二十幾分鐘,全身早已失去知覺,這時才終於窺視到朦朧的建築影子。

  那是位於月台幾里外的軍事基地,也是她這趟旅程的目的地。雖然根本沒想太多就出發,但只要接觸到軍方就有機會聯繫到他,即便方式亂來了些在這種情況對方不太可能對她置之不理。

  直到距離越來越接近,她也看到了駐守於基地外頭的士兵,而那個男子確實對有人造訪深感訝異。

  緩慢走往他面前,因力氣用盡整個人差點倒下、對方扶助她站不穩的身子

  「... ...我想、找一個人。」

  抬起頭,她目光無比堅定的看著對方、同時傾訴了自己的目的。


  於是他把她帶到營區。她告知了這趟來訪的目的,說出了她所要找的到人的名字。幾名圍繞在旁軍人的一臉困惑,交談幾句後告知要她稍等便離開。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坐於長椅上,疲憊吞噬下少女忍不住睡著。

  淺眠中,她夢到了他們過去的某段對話。這段記憶就如一個溫柔的擁抱,溫暖了少女內心。再次醒來時,她已置身一個陌生房間。

  「妳醒了啊。」

  似曾相似的場景,如果不是聲音的不同,眼淚剎那好像要奪眶而出。
  見少女睜開了眼,坐於床邊鐵椅,一名蓄著厚鬍相貌粗曠的男人先是和她打招呼,隨後才面色沉痛的開口:

  「... ...妳是席恩認識的人嗎?很遺憾的,他已經──」

  她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更確切的說是不願理解。她希望這是夢,但不是,明明才剛醒來意識卻無比清晰。望著睜大雙瞳流下淚水,顫抖著的女孩,男人神情悲傷的低下頭,並緩緩遞出一個東西。

   「雖然已經無法將他的人帶過來,但這個請妳看看。不曉得是寫給誰的,每晚睡前那傢伙都在寫,寫了又修、修完又改,我們大家本都以為是寫給家人的信,可他就是沒寄出去。」

  伸出顫抖的手將信封接過,少女表情恍惚的看著手上片刻,才緩緩拆開,並開始閱讀。

  幾縷光線穿透窗滲進房內,厚重的雲層在風的吹動下緩緩敞開,雲縫間流洩的晨曦照耀在潔白雪地上反射著光暉,整個世界在漫漫長夜後,重新被賦予明亮色彩。

  目光隨著信上的文字游移,在晨光溫柔呵護下男子透過一行行文字傳達給了少女,她所有疑問、她想知道的,讀完信的當下女孩垂下頭,緊緊將信壓在胸前抱住,淚水無法控制的不斷流下。

    「... ...啊、啊... ...謝、謝謝你。謝謝你... ...謝謝你... ...」





  回到家將外套脫下放於衣櫃的架子上,如往常女孩先到外頭的公共衛浴設施洗完澡,才又回到房間,並到窗邊的書桌前坐下。

  從抽屜拿出事先放好的紙與筆,指尖輕輕擱置於上,沒有馬上開始動筆,她先歇了一會、望著窗外景色放空心思。

  烏雲隨著風的吹向緩緩飄動,圓月綻放著不屬於自身的光,這一夜沒有飄雪,不過望出去的街景依舊寂寥,如同她第一次來到這裡那晚看見的那樣。

  等到淨空一天下來雜亂的思緒,她才握起筆,筆尖輕觸紙張,在紙上形成文字,而一個一個文字化作句子,許多句子在她持續的動作下組合成了文章。

  她開始寫起了故事。

  如同過去看過的諸多幻想故事,只不過這一次她由讀者變為作家。

  之所以會開始動筆,是因為到軍事基地那晚所夢到的夢,那段過去真實發生過她們的某次對話。


  「芬娜,妳有想過要成為一個作家嗎?」

  某次女孩一如往常看著書時,坐於床鋪旁的青年好奇的問。只要一有時間她總是看書,青年發現少女真的很喜歡書,於是溫柔的如此提議。當下女孩雖對他的問題感到震驚與訝異,還是十分冷靜的口氣簡略回答:「沒有... ...畢竟一直以來光是要活下都很困難。」

  「那未來如果有餘力就嘗試看看吧,我想人活著,能找到自己在這個世上想做的事也好。」

  「好吧,將來有機會就嘗試看看。」並不怎麼抱希望,她有些敷衍的回應,又繼續讀起了小說。

  不過心底確實有一處感到嚮往,成為作家這件事。他們身處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準,或許這真有可能。誰知道,她告訴自己好好正視眼前當下,別隨便做白日夢。

  在見到信的那晚,她想起了這段回憶,於是這個念頭真正在腦中滋生、也使她有繼續下去生活的動力。

  ──雖然成為作家大概不太可能,但如果只是寫故事應該勉強可以做到。

  她之所以喜歡閱讀,是因為讀著文字就像聲音掠過耳膜直接觸碰心靈、像是透過內心聆聽著他人的話語。這對她來說一直是一扇窗口,能夠暫時不去思考現實、暫時逃避、暫時好好靜一靜。

  離開軍營回到家後,重回原本的工作,她利用閒餘之時動起了筆。

  數個小時過去,時間已深夜,寫完一個段落的她停下,決定今天告此為止。她沒有馬上回床上,而是將手擱置桌面的紙張上,看著自已所寫下的文字。

  ──我找到了喔,想做的事、目前人生的意義。

  成為作者,寫故事遠比她想的痛苦,面對自己的傷疤、剖析自己的心靈相當難受,寫的過程她一直抱持矛盾的情感,但回憶著就好像回到那段時光,也促使她能繼續下去,去將這個故事完成。

  信紙上有幾處被她不自覺流下的淚所沾濕,但文字仍清晰、確實的留在了紙上。

  這個故事訴說的是某個青年和少女的故事,關於他們是如何相遇、他是如何幫助她、讓她知道這個世界存在無條件的善意、以及最後的離別和他留給她的話,還有他們所身處的時代,他們對存活於世的意義及自身命運的疑惑。

  這個故事或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不會被任何人知道,但會一直珍藏在她的心底深處。




End.

好久沒有發文了,日誌不算距離上一篇小說竟然已經過半年(望
因為一直覺得自己不擅長寫對話,所以這篇針對了這點做練習,同時也發洩一點這段時間對生活上的感觸,主旨和想表達的一點東西應該很明顯,就不特別說的。

比較驚訝的是常聽很多作家說寫作是種療癒自己的方式,以前不論故事整體是沉重或歡樂也有過這種經驗,但這篇寫完不只沒感到舒服及讓一些東西釋懷,反而寫完當下整個低沉好幾天,內心某些部分與情緒果然是不應該去觸碰、探究的,不然根本是自虐。

最近似乎比較找回了自我及方向,過去我一直很害怕接受某些事物的同時會失去一些東西,因為那可能使本來所執著,可能是觀念、一些心理的部份改變,或者該說牴觸到價值觀,但我發現好像是我想太多。該留下、希望留下的大概還是會留下,大概?人們常說我們活著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不讓世界改變自己,最後大概還是有些東西會失去。不過改變本身也不全然是糟的,畢竟都沒改變想想也非常可怕,只要能保留最初的一點部分有所經歷我想才是好事。

至少如今的我也還沒有迷失方向及背離當初的想法。應該吧,可喜可賀。

希望今年能過的順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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