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期中已過,全系上下,更加緊鑼密鼓地準備期末術科考試。當然包括我在內。
苦練許久的蕭邦〈第二號詼諧曲〉,始終無法奏出我渴望的音樂色彩,希冀的音樂靈魂。少了什麼,肯定是少了什麼,遍尋不著。
或許是練到一個程度,就越來越難爬上新的高度。就如登山,登到一定海拔後,就會舉步維艱,開始缺氧,甚至高山症發作了。
現在的我,就是有一道高檻,始終無法跨越,即便知道問題在哪,仍原地打轉,使出渾身解數亦然,讓人氣餒。
我當然不會放棄,一旦放棄就無路可走了。這可是最關鍵的期末考試,大學第一學期就過不了的話,那鋼琴之路,也肯定是到此為止了。
更何況,我絕對絕對,不想跌下山崖;不想被河流沖回深海。
不想被過往陰影侵蝕。這樣的想法,不斷於腦海縈迴盤繞,將我的思路徹底綁架。
沒錯,不想再不甘心了,不想讓多年金錢心血白費。
即便眼前是條死路,也要穿透死路。就是這種莫名的頑強,音樂之魂才能死而復生吧,即使可能有點苟延殘喘了。
日復一日,將自己關在琴房,拚命練琴,將所有的問題抓出來,一個一個練到會、練到滾瓜爛熟為止。
有些鋼琴組的生活並沒有這麼單調乏味,他們被其他組的人找去當伴奏,比方溫廷均,他很高興地接下了這樣的工作。但這對我來說,這窮極奢侈,光是自己的琴都練不完了,還要去當別人的伴奏?
過去有些伴奏經驗(畢竟往往拒絕不了人),我很清楚伴奏的難度,以及要投入的時間心力。我知道要是在沒有十足把握地情形下投入,恐怕會泥菩薩過江。即便真的去幫也只是拖累別人吧。
雖然,那可以順便賺點外快。
不過……我應該不缺那些錢吧?
不、不對,因為最近答應了不少朋友的邀約,還幫人墊錢,結果現在生活費開始吃緊了……啊啊,為什麼我要答應他們啊?果然是因為拒絕不了別人嗎?墊錢也是,看到別人錢不夠,也都很好心地幫忙墊了……
還忘了追債。
……這樣不行,這種容易心軟的個性一定要改,而且這種借了錢還遲遲不還的朋友,我看也是……只能說從小到大,怎麼老碰到這種事?
喟然長嘆。
回憶起來,過去我就是因為「樂於助人」……
我摀住額頭,果然很不喜歡回憶起那些事。甩一下頭,讓自己清醒些。
說起來我已經這樣一面思考,一面凝望遠方多久了呢?
最近身心俱疲,連透氣的時間都沒有,現在才把握點空閒,獨自眺望遠方,看看這遼闊的校園也好。
雖然現在沒有陽光、沒有藍天,至少有綠意盎然的樹林與草地……
「咦?後天也不行嗎?那下周可不可以?」
什麼聲音?怎麼好像很耳熟,莫非──
「就說了,最近很忙,不但要準備期末,也有其他人跟我約了,所以沒關係,不需要配合我的時間……」
「真的嗎?沒關係啦,我可以等。那家餐廳真的很好吃欸,不吃的話實在是太可惜了,反正我請妳,所以──」
「不用了。」
「這……」
「學長,你又在糾纏人家了?適可而止吧!」
又來了,果然又是我那麻煩的花花公子直屬,楊允傑學長。單身又喜歡拈花惹草的他,讓不少系上女孩備感困擾。為此我每次只要看到他搭訕女孩子,就會嚴加戒備,一旦發現他可能造成對方的困擾,就會出面制止。
次數肯定十根手指不夠數了吧。
「哎呀,是小伶啊,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好不──」
「不要轉移話題!還有我們才幾天沒見好嗎!還有,一定要給我隨便取綽號嗎?」
「哪有隨便取,這可是我認真想的耶,很可愛不是嗎?我也不是第一次叫了──」
「不管,別這樣叫我好嗎!」
一面跟他鬥嘴,一面環望四周,確定那個女孩走了,我才講回正題:
「學長剛才是不是又再搭訕了?不要老是造成別人的困擾……」
「不是啦,妳聽我說,那個女生是我的同學,是拉中提琴的。之前就有講過一些話了。我很喜歡她的演奏,跟她搭過不少話,我是覺得比較熟了,想說有機會的話就一起吃個飯……」
「每次都嘛這麼說,都說不是不熟的同學,但事實上對方一直找理由的話,就是已經拒絕了,我早就說過了。」
我實在快無力吐槽了,但我一定要再把這個殘酷事實再跟這個笨蛋學長說一遍。
「我知道啊,就還想試試看啊,她似乎也不是真的不想──」
「確定?她似乎已經感到很困擾了喔,總之夠了,我真搞不懂學長為什麼那麼喜歡這樣,這樣到底有什麼好處?」
「什麼好處?才不是為了什麼好處,單純是,我想這樣。」
「啊?」
「我說了,我想這樣。就只是,我想這樣。」
「為什麼?」
有點惱怒,學長說的這是什麼話?就只是「我想這樣」?
學長轉過身,背對我,聲調一沉:
「沒為什麼,只是覺得……非這樣做不可而已。」
「所以為什麼?」
我感受到學長的異狀,語調如此沉重,並不是我所認識的學長。
他是怎麼了?為什麼要說這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沒什麼,當我胡言亂語好了,哈哈。」
他回過身,面對我,露出平時的爽朗笑顏,想打哈哈過去。
「學長──」
「最近琴練得還好嗎?還在為期末努力吧?」
學長打斷了思緒,岔開了話題。我不得不先回應他的關心:
「是啊,還好,一如往常。」
想雲淡風輕地帶過,不過果然有點勉強吧。
「是嗎?辛苦妳了,加油哦,大學第一次期末都會比較緊張,我也是這樣過來的。有什麼問題的話,都可以問我。」學長向我揮手:
「那我先走了,拜拜囉!」
「學長再見。」
我跟學長揮手道別,目送他的背影離去。看著他的金髮,以及高大的背影,總會不自覺地想,他跟很多音樂人,似乎很不一樣吧。主要不是因為外貌,而是一種……氣質?
風流瀟灑的氣質,很多藝術家都有,學長似乎又與眾不同。
總覺得明明認識超過半個學期了,但我依舊不了解,看似好親近的學長。
學長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他剛才到底想表達什麼?
懷揣這樣的疑問,持續呆站原地。
◇
日子的沙漏持續流漏。
我持續自我鞭策,日復一日地苦練,為了渴望的音樂色彩,希冀的音樂靈魂。
試圖破解藏在曲譜中的密碼,尋覓旋律的電波,讓自己理解曲中的秘密,對上頻率。
我尋覓自己的有限的音樂宇宙中,能夠對上曲子波長的恆星。
日子枯燥得充實。
還在枯燥得充實的我,昨天收到了一則訊息。
『請問一下,妳有伴奏經驗嗎?』
這是嚴毅維傳的。
伴奏?
他問我伴奏經驗?莫非是想我當伴奏?
不可能吧,我回問他,為何問我這個問題?
他說只是想問問而已,畢竟系上有些人會這樣賺外快。
賺外快。這其實賺得有限,不過以生活費吃緊的人來說,大概聊勝於無吧。說實在也有點吸引我,但考量到自己的能力,果然還是……
結果,這些話不小心說溜嘴了,那位小提琴跟鋼琴都很在行的天才,就很「天才」地回我這麼一句:
『那乾脆妳幫我伴奏看看吧,我的期末曲目是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克羅采》(Kreutzer, Sonata for Violin and Piano No.9)第一樂章。不嫌棄的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配合看看,若配合得起來,就幫我伴奏如何?』
真是敗給他了,明明只是隨口說說,他也太當真了吧?原本想一口回絕,但他補了一句:
『我可以給妳很多酬勞,至於多少,到時候我們可以再談。』
想起了吃緊的生活費,不禁有點心動,應該說動搖。對,我並不是想賺這些錢,也不是拒絕不了別人,單純只是,為了基礎的生活著想而已!
更正確地說,每個月都有一定儲蓄,一直是自我要求。
掙扎好一陣子後,終於下定決心,答應他了。
反正只是配合看看而已,也不是確定要合作。
今天下午,嚴毅維就依約前來,到我所在的琴房。先是將伴奏譜給我,說讓我練習一下,再試著伴奏一小段。
我不知道這樣是否能夠準確「判斷」,既然他堅持就照辦吧。
我有問過他,不找別人當伴奏嗎?他是這麼回答我的:
『原本是想找伴奏老師幫忙伴奏,不過收費很高。加上我覺得每次都跟伴奏老師合作,無法有新的突破。找同學幫忙,相信會擦撞出不同的火花,也能彼此學習。』
似乎有些道理,但不得不說,明明他有本錢打安全牌,卻還要找我這個不靠譜的同學試試看,只能說很有自信啊。而且太相信我了吧,要找到伴奏經驗比我豐富的絕對不難。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還是投入當下吧。
大致練習一段後,就嘗試幫他伴奏。在此之前,嚴毅維如此說道:
「沒想到妳這麼快就練起來了,視譜能力滿好的。」
「也還好,這對我而言不難,何況我也只練了一小段而已。」
「即便如此,也不錯了。」
看得出來此非虛言,畢竟他沒有奉承我的必要。
或許他真的只是實驗精神吧,他對我的鋼琴能力應該真的很有興趣。就如他之前,似乎很希望我好好把握鋼琴主修的機會一樣。
他到底是有什麼執著?這點我實在想不明白。
「那麼,開始吧。」
他對我眼神示意後,就擺好架式,開始拉奏。
拉開序幕,落下琴音。
伴奏告一個段落,停了下來。
其實我不是很滿意自己的表現,這樣的話,肯定是出局了吧?
「嗯,我覺得,妳其實有些潛力。雖然距離我要的感覺差遠了,不過妳願意花時間磨的話,我想應該沒問題。」嚴毅維眨眼,眼神嚴肅:
「那麼,妳願意當我的鋼琴伴奏嗎?可以的話,請助我一臂之力,而我也願意幫助妳,不只是給酬勞,而是伴奏上的問題,或是期末曲目的問題,我都會盡其所能地幫助妳。總之絕對不會影響到妳的期末的。」
「咦?這個……」
我驚詫,這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還是願意跟我合作。雖有酬勞,又能互助,聽起來很吸引人,但是……
真的要答應他嗎?這樣真的是互利嗎?
與他四目交接,憶起了貓頭鷹的深邃眼神,初識他時所看見的。會不會我只是被貓頭鷹牽著鼻子走?
「怎麼了?」
他問我,我還在躊躇。總覺得他大費周章拜託我了,不太好意思拒絕。但不拒絕的話,我是否又會後悔?在將來的某日後悔?
沒有自信的話,還是婉拒吧?生活再克難點就是了。
往昔,我就是因為不善拒絕他人,才會一直又一直……
要回到那樣的輪迴裡嗎?
「……嗯,我只是在想,還是……算了。不好意思,謝謝你的邀請,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能力不足,怕連累到你。還是請找別人吧,相信找別人比找我划算多了。」
苦笑來緩解尷尬。
「秦昕伶……」
「沒關係,我想清楚了。總之,謝謝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之後有機會再說吧。」
這是實話,或許有機會還是能合作吧。或許有朝一日,我可以跨出那步。不是現在,現在的我,還是靠自己來自我精進吧,不要總想靠著誰。
單打獨鬥,有時比互相合作好也說不定。
我也要學會為自己作主才行。若只是順應別人的話……
抱歉了,這一次,真的是順應自己的內心了。
「好的,謝謝妳。那之後有機會再說吧,不好意思麻煩妳了。」嚴毅維聲調依舊淡然,收拾好東西後,就走向門口:
「那我先走了,再見。」
我向他揮手告別,在他關門之際,面無表情的他,似乎露出了一絲遺憾。
緊接著就將門關上了。
我暗忖,他露出遺憾神情,是我的錯覺嗎?貓頭鷹也會有表情嗎?想想似乎會有。
然而,不被貓頭鷹牽著鼻子走,才能做出真正互利的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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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曲目:貝多芬〈克羅采〉小提琴奏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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