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出雲號
船上某個房間。齋藤和三木坐在椅子上,兩個人面對同一個方向。
「最近,我在考慮要不要跟女朋友結婚。」齋藤說。
「是嗎?」三木靠上椅背,道:「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小雪。」
「是個好名字啊。你跟她交往了多久?」
「我們交往了六年,從大學三年級到現在。我覺得不能耽擱她太久,剛好也有了一點存款,就想——要不要結婚了?」
「那很好啊,就結啊,有什麼問題嗎?難道是因為你的工作?」
「不,不是工作的問題。是……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她結婚?」
「你是什麼意思?不是跟她交往六年了?你不會還偷偷跟其他女生有來往吧?」
「不是那個意思……」齋藤十指交扣,嘆了一口氣道:「我不確定我們兩個的感情是不是『真愛』?」
「不是『真愛』就不能結婚嗎?」
「絕對不行!不是『真愛』的話,結了婚一定會衍生出很多問題……這種事不能等到結了婚再說,結婚可不是在玩扮家家酒啊!」
「……『真愛』?噢。」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子。
三木道:「在這方面,我沒有自信能夠給你什麼建議,但至少能跟你說說我的真實經歷做為參考。」
「真的嗎?那,麻煩你了。」
「我以前,在網路上認識一個女網友。」
「你怎麼知道她是女的?」
「當然是之後才知道,在那之前我一直預設網路上沒有女生的存在。」
「這是很合理的預設立場。」
「我繼續說。」三木身體往前傾,手臂放在腿上。「她每天都會在網路上寫部落格,我在偶然的情況下點進去看,發現她是一位特別的女孩。」
「多特別?」
「她有病。」
「誒?」
「從文字上就看得出來。她盡是寫一些灰暗、殘酷的東西,讓人看了心情就不好,感覺心底某一塊被掏挖出來;寫出那種文字的人,不是生理就是心理上有疾病。」
「那你到底是怎麼跟她認識的?」
「我在每篇底下留言,不是隨便說聲『加油』之類的膚淺留言喔,是一長串發自我內心的肺腑之言——雖說是負面的,但她的文字很能引起情感。我就是在文章下方不停留言,直到她回應我。」
「你回了幾篇?」
「她那篇部落格寫了一年,有快兩百篇,她寫兩百篇,我就回兩百篇。」
「哇!那你這麼認真回覆,她有什麼反應?」
「嗯。」
「我說,她怎麼回應你?」
「啊。」
「……什麼?」
「喔。」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不是問我她怎麼回應的嗎?我就告訴你了啊。」三木板著三根手指,說道:「近兩百篇的留言,她給我的回覆全是『嗯』、『啊』或是『喔』。她也不是每篇都會給我回應,時常把我當空氣。」
「我的天啊!你努力不懈的精神應該被寫進教科書裡,讓那群國小生跟著老師一起大聲朗讀。」齋藤說:「不過,那時候你應該認為她是個男生,為什麼堅持要用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因為我從她文章的字裡行間中……讀出來了!」
「你讀出來了什麼?」
「她是一位絕世美人!」
「這是讀得出來的嗎?」
「看一個人的文字,就好像在看一個人的內褲。我從那內褲的花紋、樣式,確定了她是一位千年難得一遇的大美女!」
「是件怎樣的內褲,讓你判斷出她是一位美女?蕾絲的?吊帶的?」
「是純白色的。」
兩個人互望,頓時千頭萬緒,最後有默契的暫時忘掉內褲的話題。
齋藤說:「你說她都回你『嗯、啊、喔』,那你們的溝通根本不成立,更別提要相互認識了啊。你說這個例子給我聽,到底是想告訴我什麼?」
「我說這個親身經歷,當然是有我的目的在,我還沒說完,你繼續聽下去就知道了。」三木說:「之後又過了好一段時間,她終於回應我不一樣的話了。」
「她回什麼?」
「別煩我。」
「她討厭你了啊!」
「齋藤,你懂個屁?」
三木舉起食指放在眼前,說道:「她終於卸下心防了。」
「我不懂。」
「所以才說你懂個屁。」三木說:「今天你在家門口看見一隻小狗,你跟牠打招呼,牠掉頭就走,日復一日,有一天你跟牠打招呼,牠沒走掉,留在原地朝你吠——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牠想咬你!」
「胡說八道!那代表牠被你打動了!被你的熱情融化了!」
「真的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那那個女生真的被你的熱情融化了?」
「當然!要不然我幹嘛講自己出糗的經驗給你笑?」
「也是。請繼續說吧!」
「後來我們決定約出來碰面。」
「等等!太快了吧?中間是不是少了一大段沒講?」
「她對我敞開心胸的過程你就自己去想像嘛!什麼都要一一講清楚的話沒完沒了啊!好啦,你很有興趣的話,過兩天我再講給你聽,先讓我把這個故事說完。」
「抱歉打斷你了。」
「我跟她約好去參加一個素食者的戶外派對。我帶了牛排和煎鍋去。」
「你帶牛排去幹嘛?不是素食派對嗎?」
「可是我又不吃素。」
「好歹那邊的人都是吃素食的啊。」
「這你不用擔心,考慮到素食者的心情,因此我特別帶了一罐植物油去煎牛排。」
「你真是用心良苦。」
「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見到她本人了!」
「她長什麼樣子?」
「光頭,長得很矮,皮膚慘白,黑眼圈很重;全身穿得烏漆嘛黑,手腕貼滿OK蹦;胸部很大。」
「……這樣算是絕世美人嗎?」
「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好吧。然後呢?」
「我煎牛排,她切生菜。就像好朋友一樣,我們一邊做著手邊的事,一邊聊天。」
「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我們什麼都聊,聊學校、聊家人、聊工作、聊政治、聊今天早上的太陽、聊今天下午的微風。我吃牛排,她吃生菜,有時候我吃生菜,她吃牛排。聚會結束了,我們還待在那個公園聊到晚上,口渴了就到便利商店買飲料,坐在那繼續聊。
她跟我講了很多,她說,她之所以會寫那種灰暗的文章,是因為小時候父母離異,家裡只剩她一個人,在學校又被同學霸凌,活著的每一天都像地獄一樣。出社會以後,她還是沒辦法好好融入團體,常常工作到一半情緒上來,什麼話都沒辦法說,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眼淚停不下來,所以工作都做不久,一直在換工作。就這樣搖搖晃晃地生活了幾年後,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她說她會去查憂鬱症的人會有的特徵,和自己一項一項比對,最後她發現她跟那些人很像;過了好幾年,她鼓起勇氣找醫生診斷——果然跟她想得一樣,她罹患了憂鬱症。當她知道自己有病,走出診療間時……」
「她怎麼樣了?」
「她說她『輕鬆了不少』。」
齋藤低著頭不講話,過一陣子才說:
「後來呢?你們交往了嗎?」
「沒有,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怎麼回事?」
「她死了,因為癌症。」
「噢……」
「人生就是如此。得知她的死訊後,我難過了一陣子,但就像一般人一樣,時間一久,頂多幾個月我就漸漸忘記這件事了。後來過了快一年吧,在某個晚上我睡不著,突然想起她,打開電腦搜尋她的部落格,就這樣一篇一篇地重新把幾百篇看過一次;直到她病逝前一天,她都還在寫部落格。我很驚訝。人都要死了,竟然還在寫部落格,到底是多沒朋友啊?沒有親朋好友陪在身邊走完最後一程嗎?」
三木把手放在椅背,看著房間的天花板,繼續說道:
「從那天以後,我對她的一切耿耿於懷,不時會想起我們見面的種種。我想起她也跟我一樣帶了肉參加素食派對、和她的胸部、不管在聊什麼樣的話題總能扯到村上春樹和希特勒,還有胸部、喝完飲料會把吸管咬得扁扁爛爛的,她的胸部、和我講她悲傷的往事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她的胸部真的超大的。她在跟我講話的時候,我是發自內心認真去傾聽的,但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胸部。我搞不懂自己之所以忘不了她,究竟是因為愛她,還是因為想幹她?」
說完三木喘了口氣,拍拍齋藤的肩膀,道:
「齋藤,你要聽好了,想要判斷對一個人是不是『真愛』,只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就好——對於小雪,你是因為愛她才想幹她,還是因為想幹她所以才愛她?」
聽完,齋藤把手放在胸前,接著從衣領翻出一條項鍊,那裝著張小小的相片,他看著小雪的臉,接著轉過頭問道:
「等等,那個女生得了癌症,是血癌嗎?」
三木眉毛抖了一下,道:
「呃、你……怎麼知道?」
「你說的這個故事……」齋藤抓著頭回想:「我好像在理髮廳的雜誌上看過。幾乎一模一樣。」
「喔是喔。」
空氣突然安靜。齋藤盯著三木;三木把視線別開,盯著天花板角落,一滴汗從他額頭流下……
叩叩叩。敲門聲結束門便打開了,一位海軍探頭進來,三木呼地鬆了一口氣。海軍說:「要審問的人太多了,為了盡早抓出犯人,長官要我們一人問一個就好。你們其中一個跟我來。」三木立刻起身,道:「好!齋藤,這個人就交給你了。」手指一比——房間中,除了三木和齋藤外,還有另一個人;他被綁在椅子上,嘴巴死死封著膠帶,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知——」
沒等話說完,三木跑得跟飛的一樣,跟著海軍離開了。房裡剩下齋藤和那個睜著眼睛,從剛才開始就聽了一堆莫名其妙對話的男子。
齋藤親了一下小雪的照片,將項鍊收回衣領;把一張椅子擺到那男子正對面,取了一個適當的距離,坐下。
「你好,初次見面,我叫齋藤。雖然我才二十多歲,但我審問的人可能比你吃過的鹽巴還多,我講這些不是出於炫耀或是想嚇你,我是想說,根據我過往的經驗,每次把你們嘴巴的膠帶撕下來,你們就會情緒失控,胡言亂語,哪怕在事前提醒再多次都沒用,最後總是得用些粗暴的手段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搞得審問過程冗長又費力。我是和平主義者,厭惡暴力;即便有罪大惡極,應當被碎屍萬段的罪人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失去理智,我會把他交給警察,讓法律去制裁他。我一向是這樣主張的:只要過程是非法的,結果再正確都是錯誤。
回到正題。我認為任何人、哪怕是喜歡看世界燃燒的瘋子,只要像我們這樣待在一個房間,沒有其他人在旁邊,沒有監視器,也沒有人在外面偷聽,就兩個人好好地溝通,即使他們的理念南轅北轍,也能得出一個不錯的共識;因為再怎麼說,大家都是人類,在思維邏輯上總會有幾處相通,只是平常礙於外人的眼光、非議,自身的黨派、立場,而沒辦法退讓,於是臉紅脖子粗地說『我說的全是正確的,其他人都去吃大便』。這樣是不對的。當你拒絕退讓,拒絕去看對方理論的優點時,溝通就注定會以失敗收場;因為那不是理性文明人的溝通,那是低能原始人在鬼叫。我現在想要跟你好好進行一場『溝通』。為了讓我們雙方較為對等,我會告訴你『我們船上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被綁來審問』;清楚來龍去脈以後,相信你會比較冷靜,待會兒讓你說話後能像個正常人一點。
呼——該從何講起呢。我們的航空母艦……不,是護衛艦,有個『東西』被偷了,我們要找出犯人;那『東西』萬一落入別國手中就……不太好了,因此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懂我的意思吧?你搭的那艘船或附近的漁船、郵輪上,有兇手或同謀的可能性不能忽視,所以才把你們通通抓來審問。嗯……這是非法的行為,但現在是緊急情況,那樣『東西』說不定會引起第三次世……好,說明到這裡就夠了。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吧?我會給你機會說的,在我把你嘴巴的膠帶撕下來那一秒算起,你可以問我三個問題,什麼都可以問,但我不一定會回答。你要好好把握機會,問對的問題,知道嗎?」
男子點點頭。
「很好。我要撕囉。」齋藤伸手抓住男子頰上的膠帶。「這一定會很痛。給你點心理準備,數到三就撕,來——三!」啪唰!齋藤直接撕掉了,哇嘎咕哩嘎!男子慘叫一聲,大吼:「你是故意的嗎?」
「是。」齋藤點頭道:「好,這是第一個問題。」
「那也算問題嗎?」
「算。」齋藤又點了一次頭。「好,你剩最後一個問題。」
男子閉嘴了。臉頰和嘴唇像被熱水燙到一樣痛,想伸手去摸,可是手被綁著,只能反覆深呼吸緩解。
「你可以慢慢想,但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別拖時間比較好。」
男子想了一下。什麼都想不到。於是問道:
「照你所說,你們船上有很重要的『東西』被偷走了,讓你們不惜非法也要把附近的人抓來審問,那你們現在應該處於很緊急的狀態。既然都那麼緊急了,那為什麼……你跟剛剛那個人還在討論『真愛』?」
「不可以嗎?比起將在四小時後引發的世界大戰,能不能和小雪結婚對我來說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什麼?四個小時後會有世界大戰?」
「對啊,要是沒及時抓到兇手,把『東西』找回來的話,首先會在東亞開戰。現在你知道我們艦上的那個『東西』是多麼重要了吧?」
「你快點審問我啊!快點找出兇手啊!」
「別急,慢慢來。我想想要問你什麼。」齋藤摸著下巴,道:「你是兇手或同謀嗎?」
「……我不是。可以問有建設性一點的問題嗎?」
「嗯……」齋藤說:「那,關於我們航空母……護衛艦上的那樣『東西』,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再不找出那樣『東西』,地球就要挫賽了。」
「沒那麼嚴重啦,以前發生過兩次世界大戰,地球還不是好好的?」
「那是因為當時沒有核子武器啊!」
「喔,有道理。」
「拜託你快點啊!」
「別催。」齋藤想了想,再問:「這整起事件,你有什麼頭緒嗎?」
「我毫無頭緒……你其實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吧?」
「是你自己不問的,我都給你三個問題問了。」
「你以為我是天才,靠三個問題就能知道整個事件嗎?」
「好啦,別生氣了,我已經問完了。」
「問完了?就這樣?」
「就這樣。透過剛剛的審問,我百分之百確定你和這起事件毫無關聯。」
「本來就是啊!不過,你怎麼能那麼肯定?」
「我沒有事先告訴你,其實你那張椅子設有機關,一旦你說謊就會啟動。」
「怎樣的機關?」
「電流。」
「說謊就會被電死嗎?」
「更慘。它只電下半身。」
「電腿嗎?」
「左睪。」
男子倒吸一口氣。
「既然問完了,那我要走了。」齋藤拍拍褲子,站起身。
「喂,那我呢?不放我走嗎?」
「嗯,關於這個問題……你等等會被處理掉。」
「處理掉?等等……什麼意思你說清楚啊!」
「你會死,你會被消失,就好像在中國講習包子大撒幣、六四天安門那樣。你會被我們剁成人肉沙西米,丟進海裡餵魚,那些魚還不像我們人類要配哇沙米。」
「我不是無辜的嗎?那幹嘛要殺我?」
「你可能誤會了,我們不只處理你一個。你知道我們這艘航空母艦是軍事重地,一般人不可以進來的。平時停在港口,有人闖進來,我們頂多罰他錢、抓去關這樣嘻嘻哈哈不痛不癢,那是因為有其他百姓看著,不好處理;在海上就不一樣了……你們全部都得下海跟魚作伴。」
「你不是說你是和平主義者,厭惡暴力?」
「這點你不需要操心,我會閉起眼睛切的。事後再去教堂請耶穌赦免我的罪。」
「耶穌是拿來這樣用的嗎?」
「信耶穌真的很方便,我推薦每個人在死前最好都要去信;因為信耶穌的人,死後會上天堂——嘿!你要不要趁現在信一下啊?」
「不要以為你們這種骯髒事不會有人揭露——」
「死人是不會洩密的。」
「……可惡……我真的要去見祂了嗎?」
「很喜悅的,就是這樣。」
「唉……」
齋藤轉頭就要走,在最後望了男子一眼,把胸前的項鍊拿出來看,咂嘴,又坐回到男子面前。
「喂,我問你,你是哪國人?」
「康多奧雷荷西。」
「沒聽過。在哪裡?」
「那是南美洲的一個國家。」
「你是美洲人啊?看不出來。」
「你是機掰人,我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
「用這種態度好嗎?虧我本來想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沒興趣。殺了我吧,我要變成厲鬼,夜夜在夢裡折磨你。」
「是嗎?你要想清楚喔,我有個提議,對你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
「利在哪?」
「順利的話,不只你能活命,其他被抓來的人也能平安回家,還能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
「有這麼好的事你自己做就好,幹嘛找我?」
「雖然麻煩點,我自己來也不是不行啦,只是……」齋藤握住胸前的項鍊。「就當日行一善吧!你也不想就這樣死掉吧?」
「對……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我不能死……」男子嘆了一口氣,道:「你說吧,那個提議是什麼?」
齋藤雙手抱胸,前傾上身靠近男子,說道:「由我們兩個人,找出偷走那樣『東西』的兇手!」
4.推手
馬奎斯來到台灣,在街道上逛了一圈,發現除了摩托車和夾娃娃機店很多以外,台灣看起來很和平,毫無異狀;一點都不像賈西亞在文件上所描述的,台灣人在街頭示威遊行。他在騎樓下找到一個穿著深藍色襯衫的老人,問道:
「請問一下,你知道台灣要被中國統一了嗎?」
「知道啊。」
「那你們為什麼看起來老神在在,一點都不擔心?國家要沒了,你們不是應該暴動一下嗎?記得幾年前的年金改革,你們這些老年人為了捍衛權利,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好厲害啊!如今為了維護國家主權,你們怎麼不上街頭抗議?」
「你在說什麼啊年輕人,先搞清楚狀況,我們為年金改革抗議,是因為那個新的台獨爛政府拒絕給我們應有的合理金額,這種不公不義的事,當然要站出來啊!至於台灣,啊!感謝總統!這麼多年,我們終於可以回歸祖國了!這種事我們開心都來不及了,幹嘛要暴動?」
「聽起來你很喜歡中國啊。」
「沒有人會討厭祖國的。台灣人對祖國,有的只有熱愛、只有嚮往!祖國那裡,經濟、科技、歷史、衛生習慣、道德觀念……每一樣都比台灣好上一百倍!」
「既然如此,那之前你怎麼不移民到中國?」
「年輕人你真不會想,台灣一直都是中國的啊,用不著那麼麻煩,我在這裡就是在中國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如你所說,你那麼熱愛、嚮往中國,而中國又比台灣好,那你應該移民到中國去,而不是留在台灣啊。」
「我每年都會搭飛機去中國玩,中國好山好水,簡直就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台灣沒有一點比得上。」
「是啊,那你為什麼不移民中國?」
「我人就在中國了啊!你聽不懂人話嗎?台灣一直都是中國的,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份。我在這就是在中國。」
「不是,如果你是真心喜愛中國,對台灣有很多不滿,那你就應該移民過去啊!」
「娘希匹!你信不信我把你抓去槍斃!」
老人突然牙起來,看來就要揍人,馬奎斯連忙走避。
正好是中午的用餐時間,在騎樓開設的攤販滿滿都是客人,這次他改找另一個年齡層的人問,他向一個三十多歲、髮量稀疏的男人問道:
「請問一下,你知道台灣要被中國統一了嗎?」
「知道。」
「台灣要沒了,你們不上街頭示威遊行嗎?」
「為什麼要示威遊行?」
「因為——」有那麼一個剎那,馬奎斯懷疑自己在跟智障說話。「因為國家要沒了啊!」
「我沒空理那種東西,要統一就統一吧,也許這樣反而不錯,大陸可是有龐大的商機。就像總統常說的,先拚經濟,讓人民有錢最重要,其他問題等到國家富起來再處理就好。」
「富起來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一個準備上幼稚園的女兒,老婆肚裡還有一個兒子;她辭掉工作在家待產。我們買不起房子,是用租的。我們夫妻倆學歷不高,沒辦法做有很多薪水的工作,所以想要好好栽培孩子,不希望他們跟我們一樣。我是整個家的經濟支柱,我一個人賺的錢很勉強跟家裡的收支打平,也就是我們幾乎存不了錢。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會需要額外開銷,也需要換更大的房子。你問我富起來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嗎?理論上當然是不行的啊,但眼下,不行沒有錢。如今我自己也不太確定答案了。」
馬奎斯聽完便告退了。老人不行,中年人也不行,看來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學生身上了。學生一向都是革命運動的重要角色,沒有陳腐的思維和窘迫的壓力,有的是滿腔熱血。很快他到了一所大學附近,對一位戴鴨舌帽、黑眼圈很重、無精打采、褲管緊得令人懷疑怎麼把腳穿過的大學生,問道:
「請問一下,你知道台灣要被中國統一了嗎?」
大學生沒有回話,眼睛盯著手機螢幕。
「同學?這位同學?」
大學生看向馬奎斯,但瞳孔沒有聚焦。
「哈囉?請問你知道……」
「幹你娘機掰操連呆!」
他突然起乩,跑掉了。
馬奎斯搞不清楚狀況,這時一旁賣水煎包的餐車阿姨道:「哎呀!先生,你要多多體諒學生啊!」
「體諒他們?啊,妳說得對,生病的人的確需要體諒——他剛剛那樣,很明顯患有輕度弱智。這所大學是專收身障人士的嗎?」
「不是弱智啦!只是睡眠不足。我跟你講,我在這賣早餐二十年了,對大學生很了解,他們實在真可憐!白天上課,晚上打工,一天睡不到兩小時;背著幾十萬的學貸讀書,還不一定能畢業,畢業後還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前途茫茫。可憐喔!所以一定要對他們好一點,知道嗎?」
「知道了……」
隨後馬奎斯到駐台記者賈西亞的住處,打算問個清楚。一進門,就看到賈西亞在沙發上睡覺,打呼聲很大。
「起來了!賈西亞,賈西亞!」
「呃!粉紅色的鍋貼!喔……馬奎斯?你怎麼來啦?」
「千里迢迢,你絕對無法想像有多辛苦。不過不重要了。總之你快告訴我,台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賈西亞把眼屎搓掉,說:「我不懂,你是要我告訴你什麼?」
「你不是傳真一份文件到康多奧雷荷西?上面寫說,台灣人因為國家要被賣掉了,在街頭示威暴動?」
「對啊。」
「可是我剛剛一路上看,並沒有這回事啊。他們知道這件事,但是……他們……他們沒有……」
「冷靜下來,馬奎斯。」賈西亞用力眨了眨眼睛。「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馬奎斯反覆做了幾個深呼吸,道:「好,你問吧。」
「理論上來說,國家被總統給賣掉,該國的民眾會怎樣?」
「絕對會暴動。如果是在康多奧雷荷西,總統會被五馬分屍。」
「沒錯,理論上來說,國家被賣掉,民眾一定會暴動;理論上來說,一定會上街頭示威遊行;理論上來說——」
「你幹嘛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說『理論上』、『理論上』的?」
「因為——馬奎斯,我就老實跟你講吧,那一天,我從新聞上得知台灣要被賣掉了,我立刻多方求證,確定這是事實。那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從窗外看去,外頭一片詭異的寧靜,我心想,啊,這是暴風雨前的最後寧靜,明天一早,台灣就要發生大事了!我們才剛辯證過,『理論上』台灣必定會發生暴動,因此我寫了一份『理論上』應該會發生的暴動事件報導,傳真回國。我一整晚沒睡,擔心會不會被獨立運動波及。誰知道,隔天天亮,台灣人照常在過生活,沒有抗議,沒有示威,沒有暴動,小鳥吱吱喳喳在唱歌,花朵芬芳,鳥語花香。你知道嗎?明明國家要被賣了,台灣人卻一點都不在乎!」
「那、可是、不過,他們,嗯……嗚嗚咕哇嘎嘎哇哇呃嘎啊啊哇啦嘎——!」
馬奎斯雙手摀住臉,像野獸一樣低聲嘶吼。賈西亞趁這個時間,到廁所刷牙洗臉,泡了兩杯紅茶,期間馬奎斯還在叫個不停。約莫十分鐘,他終於叫完了。沙發只有一張,兩個人都坐在地板上喝紅茶。馬奎斯啜飲紅茶,道:「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想你只能回去了。累的話,你可以待幾天再走,我會幫你跟老闆說。」
「我沒關係。我是說,台灣該怎麼辦?」
「台灣?台灣人自己都不擔心了,我們擔心什麼?」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空手回去,我沒辦法睡過一覺就把這件事給忘記。」
「算了吧,馬奎斯,台灣已經沒救了。我們準備要報導其他國家了,日本你覺得怎麼樣?」
「死都不要!」
忽然馬奎斯眉頭一皺,一股欲望跑上心頭,道:「廁所在哪?我要大便。」
「喔,在那邊。」
馬桶上的馬奎斯,隔著門道:
「賈西亞,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
「講大聲點,我不想離廁所太近。」
馬奎斯提高音量,說:「台灣應該要發生暴動,如果台灣人不暴動,那乾脆我們兩個走上街頭示威吧!」
「你說什麼?」
馬奎斯大吼:「我們上街頭抗議去吧!」
「我聽得到啦!我是在問幹嘛這麼做?台灣人的事,干我們屁事?」
廁所沒有回應。
「你有聽到嗎?老實講,就算我們是邦交國,也不用做到這種程度;即使要做,也不該是由我們來做。」
廁所內只有抽衛生紙的細碎聲。
「……況且,他們自己都不站出來抗議了,我們這樣做只會被他們當成智障嘲笑。」
廁所傳出馬桶沖水聲,然後是水龍頭。
「馬奎斯,你有聽到我在說什麼嗎?」
廁所門打開了,馬奎斯走出來,道:「你要跟我來,還是留在這?」
「唉……馬奎斯,你一定是瘋了。」賈西亞扶著額頭,道:「我們走吧。智障就智障吧,反正這個國家沒有人認識我。」
他們緊急在圖書館惡補了一些台獨份子寫的書,途中馬奎斯聞到書的味道,一股欲望竄升,又拉了兩坨屎;做足其他事項的準備,時間來到黃昏。他們在頭上綁好頭巾,拿好寫著『台灣獨立』的布條,兩人從一條小巷子開始移動;照著書上的內容邊走邊喊:「台灣要獨立!台灣中國,一邊一國!」附近住戶探頭出來,罵了聲『神經病』。走出巷子,他們在人行道上喊著:「自己的國家自己救!拒絕與中國統一!」行人對他們指指點點,有人停下車來對他們冷嘲熱諷。看見車子都停下來,他們直接走上馬路,高呼:「台灣不能被欺負,不能被打壓,不能被矮化!台灣不是別國的一部份,不是別國的地方政府,不是別國的一個省!」大馬路上,兩人不畏風雨地走著。走了一個小時,開始有幾個吃飽沒事幹的人,跟在他們後面,用手機全程直播;網路無遠弗屆,台灣人很快就知道有兩個智障在街頭示威遊行。走過一條又一條的巷子、人行道、馬路,他們的遊行沒有中斷,直到入夜,他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發現另外三條路上集結了台灣人的抗議隊伍,這時他們往後一瞧——不知何時,原本只有兩個人的隊伍已經成為了聲勢浩大的遊行,把馬路擠得水洩不通。隊伍會合,齊聲抗議。手機和車燈如繁星點亮十字路口,口號沸騰。好像全台灣的人通通聚在一起了。
兩人面面相覷,馬奎斯的詫異更甚於賈西亞。
「那接下來咧?」賈西亞說。
「不曉得。」
馬奎斯呵出一口氣,眼睛直盯著台灣人的示威隊伍,在熠熠生輝的燈光中舉起布條,搖旗助陣,高呼口號;然後,他們打起拍子,開始唱歌。
「賈西亞,他們在唱什麼歌?」
「喔,那是台語,你可能聽不懂。那是幾年前,台灣人占領立法院的運動時唱的歌。」賈西亞跟著旋律哼了一下,接著說:「這個隊伍,我看是要占領總統府了。台灣人不至於會把總統碎屍萬段吧?」
「難說喔。」
馬奎斯突然笑了出來,笑到肩膀發抖,仰頭大笑,笑得流出眼淚。賈西亞問他笑什麼,他也回答不上來,只是覺得這整件事情很好笑,好笑到不行。
「糟糕了,賈西亞。」馬奎斯說:「這下子全台灣都要認識你了。」
5.密室
表面上,大家都以為加布列是位鐵窗工人,實際上,在他開設的店舖裡,有一個特別的暗號。只要在星期四的下午兩點二十四分,輕敲店裡的木頭櫃台三下,叩叩叩,此時一個唇上蓄鬍的老人便會從擺放鐵窗的架子間出現,幽幽地道:「空中漫步……」——這是一個內行人才知道的暗號,如果回答錯了,加布列就會把你當成普通的客人對待;倘若回答正確——即回答『轉三圈』,那麼他就知道你是特別的客人,向你招招手,到最裡面的房間談話。
「創造?還是毀滅?」加布列會抽著煙斗說道:「前者十萬,後者兩萬。因為創造一樣『東西』可能需要十年,而毀掉它只需要十秒。」
誰也想不到,鐵窗工人只是加布列的偽裝,他真正的職業是『密室設計師』!而他更是那個行業中的佼佼者,被業界人士稱為『密室宗師』!
問到為什麼踏入這個行業,他會這樣回答:
「我十幾歲的時候,在因緣際會下到了國外旅遊。我先到了埃及的尼羅河,再到美索不達米亞,最後搭東方快車返家,過程中發生了三件足以讓人一輩子忘不掉的案件。人生就是如此奇妙,我原本打算一輩子就當個鐵窗工人,但經過了那趟旅程的洗禮,我彷彿受到某種神諭,突然看清自己要走的路是哪條,毫無迷惘。」加布列說:「我這輩子……就只有密室了。」
雖然那三件奇案中僅有一件和密室有關,這樣就決定要成為密室設計師,實在牽強;不過某位日本作家都曾經因為看了一場棒球賽就決定寫書,可見得人的行為並不是充滿邏輯性。
但是說到底,所謂『密室』,不就是設計用來殺人的嗎?況且,考量到現實因素,密室實在難以實行,即便成功了,實用性也很低;密室根本就是兇手自以為是、多此一舉的浪漫。這種行業,真的會有客人上門嗎?
聽到這個問題,加布列忍不住開懷大笑,說道:「密室只能拿來殺人?哈哈哈!你啊,小說看太多了,現實生活可是比虛構小說來得離奇。」接著說:「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麼一個『東西』,很重要很重要,要是被別人拿走了,恐怕會引起世界大戰程度的嚴重。而那樣『東西』不幸的無法被銷毀,只能找一個地方好好保管,最好是保管起來就再也拿不出來——這種時候,就需要『密室』了。」他吹出一個煙圈,眼睛盯著房間的角落,道:「我就曾經為某個島國設計密室。那個國家的人個性很著急,切好的魚不煮熟就直接吃下肚了。那個密室在一艘航空母艦上——雖然他們聲稱那是護衛艦,但是這麼大台,我怎麼看都是航空母艦啊。那些都是題外話,人上了年紀或是在做家事的時候,就會扯一些有的沒的。」他用煙斗敲敲自己的腦袋;從眼神看起來,他對設計了那個密室感到自豪。他道:「說真的,那個密室現在叫我解,我也解不開,拿刀子逼我也沒轍。不是因為那種『不破解自己設計的密室』的矜持。設計完後我也很驚訝,哇!這個密室真的破解不了啊!就是這樣的密室。」
他從櫥櫃翻出一本資料夾,攤開指著一張設計圖,道:「你看,這就是那個密室。我不怕給別人看,因為看了也破解不了。反正我都拿出來給你看了,就順便給你講解一下,讓你開開眼界,知道我『密室宗師』並非浪得虛名!」
加布列換了一個坐姿,說道:「這個密室的機關十分單純,然而這正是它的特點。我看過太多剛踏入這行的年輕人,機關算計,把一個密室弄得像百寶箱一樣,那樣是絕對不行的。哎呀,太年輕了。百密必有一疏,為了讓密室牢不可破而用盡一切招數,在專業人士看來,簡直就像在記者會上說了太多不必要的話,被斷章取義抹紅的政治人物。人說愈多,錯愈多;密室則是機關愈多,破綻愈多。我那個密室啊,僅有一個機關。光一個就夠了。因為純粹,所以無法破解。
客戶要保管的『東西』放在一個一坪的小空間,空間連著一條長兩公尺、寬度僅容一個成年人側身走過的通道;那是唯一的路。當然,也不是不能從外面把牆壁破壞掉闖入啦,但那個密室在船上,成功從外側入侵的話,船就沉了;而且在破壞牆壁的途中,聲音怎麼可能不被別人聽見?那樣算不上破解,只是暴力行為。
我設計的機關,範圍涵蓋了那個空間和通道,一旦被啟動,就會電擊入侵者;考慮到有人會使用無人機,我還加上了電磁干擾器。而機關啟動條件是:『通過』——任何東西,有生命的、沒生命的,動物、機器都一樣,電擊和干擾器都能使他們失去行動能力。想要『通過』那條路拿走『東西』,是不可能的事。
這就是我設計出來的、誰也破解不了的密室。怎樣?厲害吧?」
加布列的臉上有說不出的得意。
「聽我說了那麼多,來談談你吧。你還沒告訴我,你來我店裡,是要破解密室?還是設計密室?加購鐵窗我還可以給你打折喔!」
6.給讀者的挑戰書
嗨,我是作者。各位知道『巄巴巄八哩落翠』是什麼嗎?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加布列的密室該如何破解,因為我是作者。嘻嘻。
總之,能破解密室的線索,我通通都給你們了。這是一場公平對決,我沒有偷偷藏起來什麼資訊沒告訴你們,也沒有像某些國外小說給我搞什麼卑鄙的同音同義字謎題。密室就是那樣,經過就會被電,用無人機也會被電磁干擾到無法使用,這樣子要怎麼成功通過,把『東西』拿走呢?還想不到的人,可以先去大便,活絡一下腦筋,搞不好就想出來了。
到目前為止,你已經有了所有能破解密室的線索。
開始,對決。
7.圖書館
十點半了。圖書館仍然沒有人。人都跑到哪裡去了?
外頭很安靜,只有陽光。
「走吧,我們去看電影。」女孩說。
「等等。」少年把恐龍圖鑑的最後一頁看完,闔上。「好,走吧。」
把書歸位後,他們到視聽教室。門沒鎖。走進去,打開燈。磨石子地板,幾張桌子合併起來的長桌;天花板有一台投影機;最裡面有一塊深色的木頭講台,旁邊角落的辦公桌擺著台電腦;舊式的,可以砸死人的厚重電腦。少年找了找,在辦公桌抽屜找到投影機的遙控器。
「電影應該放在櫃台那裡,我去拿。」少年把投影機打開。「妳確定要看神氣活現2嗎?不看別的嗎?」
「今天播的是什麼?」
「神氣活現2。」
「就看那個。」
「這麼堅持啊。好吧。」
少年走出視聽教室,到櫃台後面的鐵櫃一排一排地找,其中有不少是很熱門的電影,也有經典的老片。終於找到神氣活現2,他看著塑膠殼上的電影海報和背後的簡介,覺得等下會度過無聊的一個多鐘頭;再看看旁邊的好看電影……少年最終還是只拿走神氣活現2。
回到視聽教室,少年看到了一幅逗趣的畫面:女孩伸長手臂,在投影布幕下方跳呀跳,怎樣都碰不到投影片布幕。
「好了啦,我來拉就好了。」
「我拉得到。」
「妳怎麼跳都拉不到。」他說:「除非妳墊椅子。旁邊就有椅子。」
「我不用椅子。」
少年站在旁邊看,女孩又試了幾次,果真沒辦法。她好像突然想到什麼,走向門口,回頭道:「布幕我來拉,你去放影片。」就走掉了。少年把光碟放進電腦,看向門外,又看向布幕。這間視聽教室的布幕設置得挺高的,他應該也要踮腳才拉得到,何況是女孩?他估算,二十公分,要是女孩再長高二十公分,然後用跳的,大概就可以拉到了。二十公分——這個比一把直尺多一點的長度,對女孩來說卻是跨越不了的距離。二十公分實在太遠了,沒有辦法通過。
在他想得出神時,女孩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把便利商店賣的那種藍色塑膠長柄傘。
「妳哪來的雨傘?」
「門口,剛才進來的時候有看到。」
「有嗎?我怎麼沒看到?」
「有,在門口那。有兩把,另一把也是藍色的。」
女孩走到布幕下,踮起腳尖,舉起手臂,用雨傘彎曲的握把勾住布幕,接著往下拉——她成功通過了二十公分的距離,靠著一把長長的雨傘。
「我不懂,直接用椅子墊高不是比較快嗎?這裡到處都是椅子。」
「我不想踩椅子。不行嗎?」
「當然可以。」
他們把窗簾拉上,燈關掉。少年在電腦前操作了一下:選擇字幕、播放、全螢幕。他和她分別坐在長桌的左邊和右邊,轉頭看向布幕;前面幾段是別的電影的預告。
少年說:「我們不是討論過,為什麼圖書館總是在消防局樓上嗎?」
「嗯。」
「我想到一個異想天開的答案,也剛好可以解釋為什麼圖書館沒人。」
「你說啊。」
「會不會是有人讀了書以後,整個人燃燒起來——不是物理性的燃燒,是內心的那種燃燒。那個要怎麼形容……就是因為讀了幾本書,深受影響,燃起那種企圖推翻國家的革命之火。」
「照你這麼說,消防局的人是國家派來鎮壓革命份子的第一線囉?」
「是啊,畢竟他們是公家機關,而且各個身強體壯。」
「那圖書館沒人,是因為消防隊的人鎮壓失敗了嗎?」
「沒錯!消防隊的人反被革命份子感召,大家一起上街頭暴動!」
「那我們來這裡的路上都沒人,是因為?」
「為了推翻政府,大家都跑去台北占領總統府了。」
女孩勾起微笑,道:「真的是異想天開呢。」
「我一開始就說是異想天開了。」
「哼嗯。我挺喜歡這個解釋的。說不定……」女孩看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低聲道:「說不定真的是這樣喔。」
「妳說什麼?」
電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