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天氣為陰，偶有陽光探出卻不顯著。似乎，這時而平穩時而陰沉的詭譎天象預告著往後的戰況會十分膠著……但願……」
看下來，這小冊子就是指揮官日記，對於王國高層或奧克蘭的領主而言，這是不可多得的珍寶；但是，就我而言，無非就是團廢紙。
「不懂！真的不懂，為何遺言要我把這東西給帶上呢？」我反覆把小冊子拋向空中，如此心不在焉地把玩它。「難不成──是將來的盤纏？」
說笑的，這種事當然不可能。
至於，為什麼此刻我人會在空曠的原野上呢？這就說來話長，必須要把時間往前調一下。
◎
「嗨！終於醒啦？看你一直發瘋似的亂吼亂叫一陣子，想必也差不多了呢。」
我看向聲音來源，眼睛的視線，在穿過一根根黑色柱子所排列的視線障礙後，才得以見到廬山真面目──
「別懷疑──你所在的位置是監獄……雖然如此，是借用山洞緊急打造的簡陋版，如果覺得很不舒適，就請忍耐吧！」
一位有著深咖啡色皮膚，左眼有道驚人傷疤，下巴留著一小搓黑色鬍子的男子，坐在背對我的椅子上，頗富興趣地盯著我，似乎一直在等待我醒來一樣。
「監獄？為什麼我會在……還有，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我把心中的疑問，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
他歪了歪頭，好像頗為苦惱的模樣。「這麼多問題啊……我該怎麼回答你呢……」
他一手搓著鬍子，好像在思考可一眼卻不時地瞧著我，讓我從中嗅到了這傢伙應該不會正大光明地回答問題。
「你是什麼人？魔族嗎？」於是，我先主動出擊。
「喂！這問題非常簡潔有力，看來睡了那麼久並沒有讓思考迴路生鏽啊！」他說，並拍了拍手表示讚賞。
「別拐彎抹角！回答我。」
「哎呀！這口氣可不像一位階下囚。反倒我才是階下囚，而你是審問官。」他用手指了指，笑容依然掛在他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聽到這等同於威脅的話語，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感覺。「要殺、要剮，隨便你。」
「咦？我沒這個意思──怎麼？就這麼想死嗎？」他笑了笑，擺明著就是拿我取樂。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還是我太神經質，誤會你了？」我毫不客氣地反問道。
「當然，對一個階下囚做出死亡恐嚇與在大便前洗澡無異。」他甩了甩手說。
我想了一下他話語中的例子，一瞬間，恍然大悟。「即使如此，我們權力處在極度不對等的位置，就算你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啊！這也是必須要考慮和注意的。」
他嘆了一口氣，不再嘻皮笑臉，倒是一臉苦悶地看著我。
「你這傢伙……難不成是律師？」
「不，在法院當抄寫員而已。」
「啊……」
「很失望嗎？當然，抄寫員的確是個不怎樣的職業──不是律師，還真讓你失望了。」我酸溜溜地諷刺道。
「我是挺失望的……」他說，這讓我多少有點感受到被侮辱之覺。「無關職業──是你有律師方面的天分，可照這樣的情況下去，你只會越走越遠。」
「什麼？」先不說魔族有沒有律師這行業，但他們與人類對法律認知根本就是兩個世界，這傢伙又怎麼能如此斷定。
「文化差異先不談……就從『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事說起。照你的說法，是聽者的感受必須要考慮，但這就非常主觀且因人而異，只因不舒服而冠上威脅名義的手段？這未免就太超過。」
「難道，你認為聽者的感受怎麼樣都好？」
他揮了揮手，表示不對。「為什麼不能解讀成，我希望你這麼做？」
這傢伙在說什麼啊？「擁有絕對優勢和力量的人，不需要去做這種耗費時間的事，況且，有權者運用權力使事情順利、使人屈服，是常有的事。」
「照你這麼說，有權者本身就自帶原罪？」
「我可沒這麼說。但是，這就跟上街帶把大刀一樣，有其企圖及危險性存在。」我說，運用著在抄寫判決書時所記下的種種來回答。
他打了個指響，似乎是找到了什麼重要的線索，或是靈光一閃。「那麼有權者就跟上街拿把大刀是一樣的，你是這麼說吧？」
我點點頭。
「那麼，你工作的上司也是如此嗎？」他問道，瞳孔閃著點點光輝望著我。
「什麼？」
「你工作的上司──在工作時與他們相處也有和危險分子共事的感受嗎？」
被他這麼一問，我想到了院長。雖然，院長給人感覺很有威嚴，難以親近甚至可怕──可仔細想想，他並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危險，反之還幫助我……
「看來不需要回答了。」他笑了笑，顯然我的表情與遲疑已經給出了答案。「你擁有很敏銳的判斷和觀察，才能夠有那一番深刻地見解。但是，卻不夠客觀且忘記了某些原則不是嗎？」
「原則？什麼原則？」我問道，隨即就感到後悔，因為問完當下立刻就知道原因。
「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他說出了我心中的答案，只不過，我還不想就這麼認輸。
「哼！你們的法律也講求這個？」我輕蔑地問道。
「當然！」他說，並且露出更為深邃和難懂的笑容。「我還知道你們有個無罪推定的原則……不管是誰，上法庭時都應先從無罪的狀況下來展開。但是，你剛剛的論述，卻是讓有權者本身就有罪，不是嗎？」
我啞口無言，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一廂情願、感情用事，想必是你的缺點。因此，這場悲劇的發生，你本身也絕不毫無干係，對吧？」他說。
「悲、悲劇？」
他歪了歪頭，頗為疑惑地看著我。「不記得了？你那瘋狂得模樣，狠狠地在我們面前殺了人……那個人是你的誰？」
「親人……」
「親人？難道，這不算是悲劇？」
這下，我才想起來自己幹了什麼好事。突然，有肚子裡有股力量往外衝，像千萬頭猛牛掙脫栓繩，不顧一切的衝破黑暗往有光的地方突進。
「噁啊！」我忍不住，擺過頭就是吐得滿地的黃色稀泥。
「現在感覺如何？」他把頭湊到柵欄前，用圓滾滾的眼珠子打量著我。
這人其實挺惡趣味的，看到我都吐了還問「感覺如何？」。
「別瞪我，這只是出於好奇問問。」他舉起雙手，表示絕無調侃之意。
「都吐了一地你還想問什麼？」我怒火猛然爆發，不知為何，就是想要發洩、發洩、發洩個夠。「你是打算嘲笑嗎？嘲笑我、嘲笑我的愚蠢、嘲笑我所造成的悲劇？」
他一言不發，只是一直看著情緒激動、歇斯底里的我在那發神經。過了一會兒，心底的浪濤逐漸平息，呼吸也順暢許多，那激烈的情緒也從面容上抹去。
「我不打算嘲笑你，也沒這種嗜好。」他澄清道。
「那你想幹什麼？」
「我想聽聽，這悲劇的來龍去脈。」
「為什麼要說給你聽？」
「說出來感覺會好受點吧！」
「憑什麼是你？」
「正因為是我──」他拍了拍胸膛，發出硬硬的叩叩聲。「跟你毫無干係，甚至以後根本不可能會再見面的人，把這場悲劇中你所遭遇到的一切吐露給我，不是正好嗎？」
聽他這麼一說，似乎覺得說給他聽也無礙。加上，我和他是不同族群和文化的，生活和交友圈等等是不可能會有交集……的確，把這一切告訴他，把他當作苦水桶就好。
「這一切，是可笑且無趣的。」我說。
「所謂一生，不就是由這兩個所組成的？沒有人會取笑你的。」他回應道。
「你……你聽了之後不會看不起我吧？」
「往後彼此就毫無瓜葛，根本不需要考慮這些吧！」他說。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打開那厚重的門板，用顫抖的雙足，像那漆黑卻充滿血腥味的房間踏出那一步。
「事情是這樣的……」我逐一把事情，一件件、仔仔細細地告訴他、告訴眼前這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儘管訴說的途中，我多次感到不適，甚至想就此打住──可這人卻沒有催促也沒有任何感想，只是等待我的情緒海浪平息後繼續聽下去。奇怪的是，我卻把一切都對他侃侃而談，絲毫不避諱這之中有些家庭醜聞，其實是讓人臉上無光的──全都講出來。
「就這樣，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我說，並感到口乾舌燥，不時吞了吞口水想讓自己的喉嚨好受些。
他拿出水壺，遞到我面前。「喝吧！」
我愣了一下，一把搶走水壺就是猛然往口腔灌下去，一點也不怕會嗆到。
「看來你比我想像中的更有趣……對吧？夥計，此人可是有巨大的潛力。」他說，感覺身旁站了個人似的。但我揉揉眼睛、四處張望、眨眨雙眼，沒發現有其他人的蹤影和跡象。
「你在跟誰說話？」我問道。
「我自言自語，別放在心上。」他說，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追問下去。
「接著，你們會怎麼處置我？」我說出心底的疑問。
「沒定案，就先這樣圈養著好了。」他答道，感覺有些草率和輕浮。
「難道要這樣把我關一輩子？」
他一聽，哈哈大笑著回答我。「這不可能啦！反正目前先這樣，我之後每天會來看看你的，在那之前可別想著要自殺啊！」
「如果關太久的話……」「咕魯！咕魯！」我的肚子發出嘹亮的聲響，告知我們吃飯時間已到。
「就這樣，先吃飯吧！你的，待會就會送過來，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也算是豐盛，只是口味方面──你就忍耐吧！」說完，他就從椅子上起身，甩過披風，緩緩的沒入漆黑的長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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