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當布魯托把費因介紹給他時，齊格的臉化成一塊石頭，上頭嵌著火焰做的雙
眼。襯著藍天白雲，他的表情非常有趣。
「我可以帶他到碼頭去。」齊格說。
「真的？你肯帶他到碼頭去？」
「我當然肯，找個海灣把他推下去，事情簡單得很。」
費因肩膀一縮，布魯托趕緊站到他面前。他們談話的大樹距離人群密集的地方
有段距離，如果要求救的話，布魯托可不敢保證自己能拖住齊格的腳步。
「你嫌我們麻煩不夠多嗎？」齊格說：「有人顯然忘記自己被蛇追著跑。」
「他只是想找大貓先生！」布魯托反駁：「這件事又不難，我們應該幫忙他。」
「我也應該把你丟在海上，讓你自生自滅，為什麼我沒這麼做呢？」
「你至少聽聽看他為什麼要找大貓先生。」布魯托說：「只是聽聽又不會少一
塊肉。他可是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們願意伸出援手。」
「我不知道大貓人在哪裡。」齊格斬釘截鐵地說。
「你就這麼冷血嗎？」
「沒錯。」齊格轉向費因。「來，換你自己說說看，你家在哪裡。」
「鬱光城。」費因說話的聲音小到布魯托險些聽漏。
「很好，現在多帶你一個沒關係。反正我們這一路去，會碰到不少城市，看是
鬱光、鬱麗、鬱離都好。只要一到城市你就下船，自己回家去。」
正面面對齊格逼問，費因打了個冷顫，向後退得更遠。布魯托伸手搭在他肩膀
上，為他挺身而出。
「我們應該幫他。」布魯托說：「至少我們應該送他回家。」
「你還真容易相信人。」齊格冷哼一聲。「既然你這麼了解他，那不如由你開
口說說看這混小子想要什麼。」
布魯托暗自慶幸剛才已經仔細問過費因的故事。「他的母親生了重病，需要昂
貴的藥材治療。他們家的苗圃因為不明原因長不出菇蕈，沒了收入可以買藥。
他聽說大貓先生手上有密藥，可以治癒母親，還可以讓苗圃重拾生機，所以才
一個人踏上旅程，從鬱光城來到白領口。」
「他說的鬼話你也信？」
「他為什麼要騙我們？你也知道，大貓先生不是你能掛在嘴巴上亂念的名號。」
齊格揪成一團的眉頭沒有絲毫鬆懈的跡象。
「我們應該幫忙他。」布魯托說：「我不是想逞英雄，但是這只是一件小事。
不管要不要告訴他大貓先生人在哪裡，我們反正都要到夜境去，順路送他回家
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布魯托先生，沒關係，如果你們有困難……」費因說。
「你不要被他騙了，這個老混帳只是嘴巴逞強而已。我會幫你說服他，你等著
看。」
被人說是老混帳，齊格抬高了眉毛。他看看布魯托，又看看費因，貓樣的銳利
雙眼令人不大舒服。不過布魯托不會輕易退縮，媽媽告訴過他，對的事情要堅
持下去。
「你很容易相信人。」他最後說。
「所以你的意思是？」布魯托問。
「感謝你大發慈悲，我得回頭去改船票。」齊格聳聳肩。「誰知道呢？大蛇先
生要找的是兩人組，我們多帶一個小孩在身邊說不定能混淆視聽。叫他帶你到
港邊的檢查哨，我馬上過去和你們會合。」
布魯托猜想所謂的大蛇先生就是阿波菲普，怪的是齊格突然變慷慨讓他不大習
慣。雖然另有目的，不過至少他肯幫忙費因回家，算是有所進步。第一步是把
他帶到鬱光城去，剩下的事之後再說。布魯托才不信世界上有人這麼冷血，會
看著一家子人活活餓死無動於衷。
※
薩魯波波來自闐國。
以夜境的曆法來算，他正好四十歲，不過在日顯人的曆法裡他只有三十八，所
以他告訴埃羅商行派來的負責人說他只有三十八歲。大家都喜歡年輕力壯的工
人，這件事和永夜永晝一樣是天理，是大自然的一部份。
雖然彎腰駝背、齒搖髮禿，但是他沒得抱怨。總結他的人生，也只有波波這個
孩子氣的名字惹人心煩。現在的他三餐都有著落，每個月有三枚遠洋銀可以寄
回家，還看得見三公尺外的路人，嚴酷的女神對他稱得上寬容了。
生活並不容易，在礦坑裡討生活更是。他最近常做惡夢，總是看到一道恐怖的
光照亮天空，然後一切歸於平靜。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知道每當紅光掠
過眼前，他就醒了。
這通常是大王子亮起的時候。聖白殿的鐘聲會緊接著響起，像他一樣的闐國工
人就會從被窩裡爬出來，走出小屋。這過程不難，工人小屋裡的地熱爐沒有一
天運作正常，小屋總是有一半熱得像地獄，另一半冷得像死國。
薩魯波波會看著聖丁字上第一道光環解放，然後去領早上的雞肉菇湯。湯和小
屋一樣，拿到哪一種端看運氣。時間就是金錢，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波波準
備得很快，總是可以及時上工不被扣錢。女神為證，他有時候還會提早上工，
獲得工頭的微笑當報答。以一整天唯一能看到的微笑來說，工頭的笑容還算過
得去。
然後他會扛起工具鑽進坑道裡，和其他同鄉一起挖。圓鍬、鐵鎚、十字鎬他全
都熟得像他第三隻手臂。推車是給新進來的菜鳥用的，在底下工作久了，沒人
會想一整天推推車、扛廢土，像腦袋發燒的螞蟻一天來回坑道幾百趟。挨近出
口，為了吸那一點微薄的冷空氣，就賠上手腕、肩膀、膝蓋實在太不值得了。
好在他不是寧國人。
這句是實話，闐國人再慘都沒有寧國人慘。沒錯，他們其中可能有些人很幸運
，就住在附近的大城市裡，鐘響了可以直奔回家。但是他們個子小，可能是四
大國中最嬌小的人種。所以他們總是要跪著爬進岩縫，從礦脈裡拖出一簍簍的
煤，手肘和膝蓋上的繭像裝甲一樣厚。
當然再糟也沒有北邊的呆瓜們慘。薩魯波波上工時有明亮的燈蕈照路，藍綠光
圈為他們指出的底下閃閃發光的礦脈。據說在北邊的呆瓜同業，他們用的是煤
油燈，只要挖錯一個地方，煤油的紅光就會叫醒地底的火龍。那些瞌睡蟲的起
床氣可大了，轟隆一聲整條坑道的人都要跟著陪葬。
那場面可不好看。
薩魯波波在挖礦時會用遮臉布，把嘴巴鼻子蓋得又勞又密。他不怕熱，就怕地
底火龍吐出的毒氣。火龍的毒氣無色無味，等到你手腳發軟、意識不清的時候
可就來不及了。那些龍用睡著時呼出的毒氣麻痺獵物，睜開眼睛就有熱騰騰的
肉骨頭能啃了。遮臉布能幫薩魯波波爭取到一點時間，看到沒遮臉的人倒下時
，他還有時間逃出火龍的陷阱。生活不簡單，任何一點風頭不對都要快跑。
下坑道時大王子在天上閃耀，等到放飯的鈴響了，他們在五王子的注目下走出
坑道。他們動作得快，在惡毒的六王子吹來能凍結血液的冷風前，薩魯波波和
同僚們得吃完晚餐，趕回工人小屋才行。
「波波。」
「納吉。」
「一天又結束。」納吉把空碗放回推車上，嘴巴笑開來。波波是靠著他的笑容
和聲音才認出這個同鄉，他們一起到礦坑挖煤已經不知道多久了。
「你好像很期待今天結束。」波波說。
「有工能做，一天結束得很快。我巴不得能再快一點。」
波波想起來了。「你要回家了？」
「沒錯，等下一個無星天過去，我就要搭船回家了。」
「你這幸運臭小子。」波波捶了納吉的肩膀一拳，兩人帶著笑容往小屋的方向
走。藍色的燈蕈在前方，一個個微弱的光圈照亮他們的路。
「都十年了。」納吉說：「這條路我也走了十年。」
「挖煤挖傻啦？我們先在少尉鎮挖了兩年不是嗎？」
「我們這條路還是走了十年了。」納吉很堅持。「我是從我們簽約之後開始算
，少尉鎮兩年，鬱離城十年，總共十二年約。」
已經十二年了？這麼說起來，波波的約也滿了才對。
「你的約不是也滿了嗎？」納吉也想到同樣的事。
「我知道。」波波想起來了，他前天上工前去簽了一張新約，又增加了十二年
的工期。
「什麼時候回去看看？」
「再過幾天。」波波聳聳肩。「這裡老是缺人，我可不要回國時讓人把缺占走。」
「工人總是不嫌多。」納吉說。他的小屋先到，納吉向波波告別，離開光圈走
進小屋。波波看著他走進去，忍不住佩服他的勇氣。
回家的路可不簡單，一趟這麼遠，又是走路又是搭船，更不要提路上花的錢。
只有女神知道你回家時家還是不是原來的樣子，會不會又立了新的燈柱，街道
改成你再也認不出來的新模樣。
波波不喜歡那些沒有根據的事，他寧可繼續相信他還有個地方能寄信寄錢，這
樣容易多了。他預計再過十二年，到時候他挖礦挖不動了，家裡也幫他存好一
筆豐厚的退休金。到時候他就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放下手上的十字鎬，和納吉
一樣踏上回家的路。
高聳的燈柱投下藍色的光圈，就和他出門時一模一樣。熟悉的東西總是令人心
安。
不，倒也不是全部的東西，有個陌生的孩子蹲在光圈外，像見鬼一樣看著他。
薩魯波波忍不住納悶起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美男子，可是這孩子的眼睛有必
要睜這麼大嗎？
「你誰呀？」
話一說出口，一個恐怖的念頭掠過薩魯波波心中。這小鬼該不會是其他人口中
，專挑小屋裡的人上工時，破窗進門搜刮的賊吧？
「嘿！你這小混帳哪裡來的？」他大聲吼道，受到驚嚇的男孩立刻連滾帶爬，
像老鼠一樣躲進黑暗之中。薩魯波波作勢追了兩步，突然又想到藏在屋子裡
的東西要緊，又趕緊轉頭跑回小屋。
「波波？」
其他人正準備要休息了，一張張被煤灰染黑的臉轉向衝進屋子裡的薩魯波波。
「怎麼了？」
「有東西被偷嗎？」薩魯波波緊張地問：「我看到有個賊在四處晃！」
「賊？」
薩魯波波話一說完，一個個綠色光圈立刻從工人小屋的各個角落亮起。他們
有的不多，可是每樣都彌足珍貴。薩魯波波拿出燈蕈折斷，衝到自己的床頭
跪下，就著微弱的光圈查看。五枚銀幣和薄鐵片扭成的玩偶，都還裹在螁色
的麻布裡，他藏在石板下的東西沒有損傷。
他鬆了口氣。抱怨無事生非的聲音紛紛響起，有人喊著快去睡了，免得耽誤
休息時間。什麼事都沒有，今天就和昨天一樣平靜。
但真的是這樣嗎？
趁著燈蕈還沒乾透，薩魯波波離開室友們無聲譴責的視線，走出屋外查看。
想當然他什麼都沒找到，小屋外只有垃圾場和茅坑，和往常一樣臭氣熏天。
真的嗎？
他不死心，又往前多走幾步。地上有個被人拋棄的餐盒，裏頭的東西撒了一
地。薩魯波波蹲下身聞了一下，這不是工人們平時在喝的濃湯，是細心調配
的辣醬，裡頭飄著潔白的雞肉菇。這是誰丟下的？
薩魯波波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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