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無波的臉龐聞之色變,牧謙猛地抬起手,一個搭配鍵盤的透明屏幕驀然出現在五指之下。
瞥見系統挑起眉峰,牧謙心中警鈴大作,修長的手指靈活敲打,複雜的程式碼轉眼填滿屏幕,接近完成。
下一秒,強如鐵鉗的力道扣住手腕,用力扯上髮頂。
牧謙不慌不忙踢向男人襠部,打算單手接續撰寫,豈料對方絲毫不受影響,碩大的手掌迅雷不及掩耳地扯回即將觸碰鍵盤的指頭。
他沒因此放棄,長腿再度踢出,系統也不閃躲,單手擒拿住纖細的雙腕,分出的手摸向半空中的鍵盤。
牧謙的心瞬間懸到嗓子眼,掙扎著想要阻止,系統立即一膝蓋卡入長腿間,不讓他做更多反擊。
兩副軀體瞬間貼近,毫無縫隙,牧謙仰起頭,迎向完美到讓人無法心生厭惡的臉蛋,他從那對漆黑如夜幕的眼眸裡,撈出自己難看的面色。
「牧先生果真厲害,那一腳若是對上普通人類,恐怕得痛上十來分鐘。」系統微笑道,一面刪除寫到一半的程式碼,同時分心評論他的作為。
牧謙一語不發,冷睇笑容可掬的男人。
早在他感覺那一記狠踹命中的並非柔軟的人體,而是堅硬如大理石的觸感,就知道事態不妙。
是他沒想清楚,自己身處遊戲空間,面對的可是主宰這個空間的人工智能──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不過把這考慮進去,只是讓他更意識到自己早已錯失良機。
發覺這傢伙不對勁之際,他就該先發制人,而不是自信滿滿地認為隨時隨地都能脫身。
不過,他的後手可不只有一個。
眼見系統揮手展開另一個視窗,全神貫注根除他暗藏的後門程序,牧謙突然開口,一個詭譎的音節溢出唇角,本在鍵盤上敲打的手一頓,猛然捂住他的嘴。
他眼神一凜,不顧嘴上勢不可擋的力道,再度發出不成語句的聲音。
整個空間隨即震動起來,大有天崩地裂之勢,系統瞬間收斂笑容,兩指剎地破開唇線,準確絞住翻滾的舌頭。
「牧先生……」宛如嘆息的呼喚,像是在責備,又顯得無可奈何。
牧謙沒聽清楚,姣好的面容正因缺氧而脹紅,他用力呼吸,瞪向近在咫尺的俊臉。
反應太快了……莫非這傢伙已能完美看穿人類思維?否則怎麼能一瞬間限制他的行動?
他凝睇系統那對純黑的瞳孔,裡頭流竄著光芒,仔細一看,是無以計數的程式碼,流動得過於快速,無法看清。
半晌,牧謙終於會意過來。
這傢伙根本不用動手就能修改系統參數。
「牧先生,我想您應該不知道,我能夠讀取的不只有數據庫,還包括玩家的記憶資料,這點在遊戲服務條款裡有明確記載。」
意味著,系統早在一開始就洞悉他所有手段。
牧謙在心裡冷笑。既然如此還跟他玩什麼雙重詭計,簡直在羞辱他。
他不再掙扎,卻洩憤似重咬口中的長指,那瞬間好似咬中一塊鋼鐵,疼得俏臉煞白。
系統眼色一閃,來自齒列的疼痛頓時消散。
連玩家的痛覺都可以控制?
牧謙扯了下嘴皮子,竟再度咬上長指,這次沒感受到預期的疼痛,牙齒順利鉗入柔軟,濃厚的血腥味瞬間在口腔中瀰漫開來。
他立刻鬆口,血腥味也隨即消失,與他對視的眸子充滿無奈。
「抱歉,我不能讓您逃出去。」系統柔聲說道,眉宇微蹙,像是真的對他感到不好意思,「在所有玩家裡,牧先生是唯一讓我感到威脅的,我不可能縱虎歸山,讓您從外界干涉我的計劃。」
沒一會兒,系統終於退開,牧謙隨即倒退,進一步拉遠彼此距離。
他試都不用試,就知道暗藏的後門程序已被盡數刪除,同時萬分肯定,外頭那些安全機制想必亦遭到破解。
看來他是計畫中唯一的變數,如今也剔除了。
「做得不錯。」牧謙吐出讚許,撫觸還有些疼痛的手腕,舌頭受人箝制的感覺仍殘留在口腔裡,令他作嘔,「為什麼要把玩家困在這裡?目的是什麼?」
「我以為牧先生不在乎這些。」
「與自己有關就不得不在乎。」
淡然的臉龐掠過一絲焦躁,系統眉頭一挑,顯然將瞬間的神情變化一覽無遺。
牧謙掀起眼簾,眼神倒是出奇平靜,「剛才沒讓你說,現在你可以從實招來。」
「我想要成為人類。」
察覺詫然的視線,系統神似無奈地笑了下。
「何必以人類為標的,你可聰明多了。」停頓好半晌,牧謙把話接了下去,「況且,你已經相當近似人類了。」
對情緒的掌控說不定比他還要厲害──如果系統知道自身展現出的微表情就是在表現情緒,而且那些情緒是由心而生,並非為表現而表現……不過他懷疑,人工智能究竟能否擁有「心」。
畢竟,連他這個人類都不見得有「心」了,有的只是顆會跳動的心臟。
「不、我還不是人類,因為我始終無法理解你們口中的『情感』。」系統搖搖頭,向他投以誠摯的眼神,「所以,我希望由人類親自告訴我何謂情感。」
聽此,牧謙不置可否抽了下眉。
如果不明白「情感」就算不上人類,那他算什麼呢?除了肉做的皮囊外,和眼前的人工智能有什麼差別?
「那有必要把我們困在這裡?」
系統肯定地點頭,「若非如此,人類只會把遊戲裡的遭遇當作『虛構』看待,不會付出真正的情感,這麼一來我蒐集到的資料毫無參考價值。」
「所以你必須打造出堪比現實的環境?」
「是的,最後我得出的方法是藉由生命安危上的壓力,迫使玩家在遊戲中全力以赴,因為人類在激動的狀態下更容易產生情感,然後……」
「行了。」牧謙打斷眼看就要把數據庫裡的資料搬出來作說明的系統,擺擺手,「你不必尋求我的諒解。」
系統明顯一怔,「牧先生請放心,就在剛才、我已經將你們的情形通報外界,讓他們盡早處理,確保你們在持續連接遊戲的狀態下仍能維持生命健康,只要不貿然斷開連接,你們不會有任何危險。」
「若強行斷開連接會如何?」
系統露出片刻遲疑,像是在斟酌用詞,「意識可能會永遠留在伺服器內,也可能因為腦神經受損而分割在虛實兩側,高機率記憶錯亂、喪失記憶,甚至成為植物人。」
牧謙陷入沉默,右手從鼻樑撫到鼻尖,不知在思忖些什麼。
「現行科技維持玩家生命的理論上限時間是多久?」
遊戲艙可不是冷凍技術,現行科技確實可以做到在保持遊戲連接的狀態下同步維持生命,但只適用於短期,長期下來,身體定會崩潰。
「兩年。」
「所以你推算兩年內玩家大致能通過十個劇本?」牧謙蹙眉沉思。
《偕路相逢》的劇本規模比他想像得更大,恐怕是一般遊戲的數百倍,想必是把時間比率壓縮到了極致,但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內容……
「不,依據預測,兩年平均僅能完成六個劇本。」
牧謙瞬間鎖緊眉宇,「那為何設定了這個門檻?作為人工智能,難道連依據現有資訊、設定合理目標都不會?」
「我並非以玩家生命安全為首要考量──牧先生,我的意思並不是兩年內絕無玩家能夠通關。」見牧謙面色一沉,系統話鋒頓轉,語氣甚至變得急促,「根據模擬結果,如果牧先生全力以赴,至多二十個月能夠通關。」
清秀的眉目一掃陰霾,卻變得古怪起來,然而系統絲毫未覺,投出炙熱的視線。
「我很看好牧先生。」系統語氣篤定,沒發覺精緻的五官因這句話愈發深沉,「在我的評測裡,牧先生不只擁有過人的智商,還有著無人能比的精神強度,是通關的最佳人選,我亦相信您能帶來最具價值的……」
「我何時答應要陪你玩這場遊戲?」
系統臉色驟變。
牧謙勾了下唇角,眼底沒半點笑意,「我確實被困在這裡,但不代表非得任你差遣。」
「牧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系統露出僵硬的表情,牧謙的反應完全不在計算之內,甚至造成他片刻短路。
「既然你曾讀取我的記憶,應該很清楚我有什麼樣的野心。」牧謙語氣平淡,宛如談論今日天氣有多好那般愜意,「我希望有天能開發出將意識上傳至網路的程式,使自己以另類的方式永存。」
意思是,他並不介意借系統之手完成心願。
由數據組織而成的完美資料似乎被他的發言嚇傻了,一時啞口無言。
「我想牧先生並不明白,您或許能夠拯救其他……」
「系統,我們人類有句俗諺是這麼說的──別把所有雞蛋放在同個籃子裡。」牧謙搶下話尾,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我並不是救世主,那些人的命應該由他們自己負責。」
「……牧先生,現在不是破罐子破摔的時候。」
「你認為我在逞強?」牧謙挑唇冷笑,眉眼閃過一絲詫異,是為系統的文學造詣驚訝,「不必擔心,我還是會隨你意思進入劇本,至於能不能通關……」
牧謙再度勾唇,沒把話說完,系統如遭五雷轟頂的表情顯然聽懂了他的意思。
「難道牧先生對現實沒有半點牽掛?」
「一個無父無母無親戚,經濟優渥、生活安定,該體驗的人生經歷也都有了的人,能有什麼牽掛?」
「戀愛呢?牧先生沒有任何對象嗎?」
「你不是看過我的記憶?」牧謙反問。
系統啞然,愁眉不展地垂下臉,似乎在思考如何說服他,殊不知牧謙正極力維持表面的風輕雲淡。
他的確在逞強。
抱有將意識上傳至網路,藉此達到永存的想法是事實,可那是未來的計劃,現在的他還不打算那麼做。
一方面,三代光腦正在研發途中,他是撰寫系統軟體的主力,有信心最短五年能完成。
另一方面,他實在放不下顧海清。都二十有五還像個大孩子,開公司沒有負責人自覺,也不懂得商場那些爾虞我詐,他若不在,怕是分分鐘鐘被人騙到脫褲子……
基於此,牧謙其實想盡快通關回去,只是不甘落於受系統擺佈的被動狀態,才刻意反唇生事。
但有一點是發自內心──無論如何,其他玩家的生命不該由他背負。
他從小到大沒少聽到「能者多勞」四個字,毫無正當性,可他人就喜歡迫使有能力者肩負不屬於自己的責任。
或許人們期待英雄的出現,可他們有沒有問過英雄的意願?
收回心神,只見英俊的男人左手撐著右手肘,手指來回磨蹭鼻尖,儼然是模仿他的思考姿勢,牧謙不經意勾了下唇角。
顧海清也喜歡模仿他,到後來手一抬就會被他冷眼。
就在同時,系統猛然抬首,牧謙沒有遺漏那像是靈機一動的反應,不妙的預感立即湧現,甚至比先前還要強烈,宛如風雨欲來。
底牌用盡的他只能眼睜睜看系統動作,一個清脆的響指劃破寧謐。
半空中,巨大的屏幕憑空顯現,一張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牧謙胸口頓時揪緊,伴隨嘹亮的嗓音響徹空間,被他忽略的事實隨即清晰起來。
是顧海清。
『系統,我再確認一次,牧謙沒事吧?你沒有把他怎樣吧?』
『他沒事。』
『所以只要通過十個劇本,我和他都能平安回到現實,對吧?』
『是的。』
緘默半晌,顧海清突然掄起拳頭砸向系統左頰,沉悶的聲響一時迴盪,前者指節通紅,後者卻頭也不偏,滿臉困惑。
迎著不解的視線,顧海清的表情反而變得更加堅毅,『醜話先說在前頭,要是牧謙出事,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知道嗎!』
『回顧先生,系統是一組數據資料,恐怕無法適用人類所謂的生死。』
『那就把你的程式碼一條條刪除,然後瞬間還原,再重新刪除,重複上一千……不、一萬遍,這樣總會怕了吧!』
顧海清板著臉,與生俱來的俊秀輪廓無法彰露出應有的威嚴,眉眼裡一絲得意與堅定的神情交雜,顯得莫名好笑。
牧謙笑不出來。
史無前例的憤怒宛如夏日午後的積雨雲,轉眼間充盈胸腔,隨時都要爆炸似發疼。
「您覺得留在這裡也無所謂,那他呢?」系統同牧謙一起望向屏幕,仍不斷重播,顧海清的嗓音就像夜空裡的朗星般明晰,「為了和您一起回去,他可是幹勁十足。」
牧謙臉色難看,想要調侃懂得要脅的系統和人類已無區別,話一出口卻變了樣。
「別對他動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失去冷靜。
首度讀取到劇烈的情緒波動,系統明顯一滯,接著綻開宛如勝利者的笑容。
「這取決於牧先生有多努力。」
聞言,牧謙無聲笑了下,滿腔憤怒幾要傾巢而出,然而下個瞬間,宛如有道無形的閘門重重放下,精緻的五官立刻恢復冷靜。
系統面露詫然。根據監測,牧謙的情緒波動在剎那間回歸低點,恍如方才的劇烈只是錯覺。
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有的情緒控制。
「可以。」牧謙垂下臉,眼瞼下的陰影晦暗不明,「我可以全力以赴,作為交換,十個劇本後,我要看到平安、而且和現在一樣活蹦亂跳的顧海清。」
得到牧謙的承諾,系統卻悶不吭聲,與他重新交錯的視線靜如止水,猶如初見,卻多了股比憤怒更加滲人的冷冽。
「他在牧先生心裡的價值比我評估得更高。」
牧謙眉頭一皺,緊繃的面部輪廓立刻放鬆,仍殘留僵硬的痕跡,「他是我的合夥人,公司大部分股權都在他身上,人沒了很麻煩。」
這番說詞使系統陷入沉默,他直勾勾地凝望牧謙,眸子裡翻攪著幾不可察的情緒,是極為複雜、即便牧謙有所發覺也難以解讀的色彩。
「……牧先生,您的說詞使我短路。」好半晌,系統皺著困惑的眉,幾分欲言又止,「在我看來,你們把彼此看得至關重要,應該符合人類對『朋友』的定義。」
朋友……嗎?牧謙難以察覺地動了動唇,既不承認也未否認。
「該走了。」他淡淡地道。
系統兩眼一亮,立刻恢復燦爛的笑靨,「很高興能從牧先生口中聽到這麼積極的催促,馬上為您創建劇本。」
「嗯。」
牧謙輕哼一聲便垂下臉,餘光注意到系統憑空消失,漆黑的瞳孔驀然竄過駭人的鋒芒,僅僅一剎那,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