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魯特猛然睜開眼睛,並狠狠倒抽了一大口氣。
因為一張開雙目,眼前的景象便是方才打鬥的幽暗樹林,他一度打心頭驚慌起來,直到發現米拉達和艾克森就在身邊一如往常的鬥嘴,才意識到戰鬥已經結束。
「啊,終於醒了嗎?」
注意到他終於轉醒,本還在跟艾克森東吵西吵的米拉達毫不猶豫地便截斷對話,趕忙關心特魯特的狀況。
「我不確定有沒有把比較要命的地方通通治好,所以你先隨便動動看,還有沒黏回去的骨頭或是那種隨時會裂開的傷口再跟我說。」
因為腦袋還不太清楚,特魯特並沒有答任何話,只是任米拉達把自己扶著坐起來。
他先是茫然直視前方,接著才開始檢察傷勢。最明顯的不外乎便是所有骨折造成的疼痛通通不再復見,同時,本來被尖牙撕咬的右肩和直接被扯下塊肉的左肩都已經復原如初,就像是方才的戰鬥不曾發生一樣。
凝視本該已經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左前臂,特魯特好半晌才將思考過來,不可思議地讚嘆道:
「這都是用魔法治好的嗎?也太……厲害了。」
「但這魔法也爆幹浪費魔力。」米拉達不耐煩地抱怨,「為了治你這身傷,我身上七成的魔力都給耗下去啦。」
「七成?那大概是多少?」
雖然特魯特對魔力的計算沒概念,但還是有很不妙的預感。就在米拉達開口前,一旁的艾克森便自動補充道:
「如果是勇者擅長的火焰魔法,把整座蘭特村夷為平地只怕都綽綽有餘。」
此話一出特魯特便陷入沉默,讓對話頓時出現一段空白。幾秒之後,他才有辦法發出聲音。
「哇……這聽起來有點奢侈。」
「對對對,簡直跟在大街上灑錢有得比了。」一邊碎碎念,米拉達一面從腰包掏出一些特魯特並不認識的東西,並開始低頭用魔法加以處理,「所以我也沒把所有傷口都治好,剩下的一些就將就點用草藥擋著吧。」
特魯特本來還反應不過來,隨後才想起來米拉達連迷魂藥都配得出來,普通的傷藥自然難不倒她。
在她配藥的同時,特魯特也話鋒一轉。
「這麼說起來,我好像也感受得到魔力了。」
一邊說,他的嘴角不自覺泛起弧度,連語調都因雀躍而上揚,「雖然還沒有很清楚,可是我稍微能抓到那些魔法即將釋放的位置了!」
米拉達邊幫他上藥,邊心不在焉地吹了聲口哨。
一旁的艾克森也苦澀地笑了笑,「原先我還擔心這種方式是否太過極端,好險還算是有所成效。」
當艾克森一提起,猛然從枝枒墜至地面的恐怖回憶登時衝上特魯特腦海,令他登時抿直唇線,臉色跟著白了幾分。
就是因為這個動作,他才會身受重傷,甚至差點小命不保。然而此時的艾克森卻毫無歉意,與先前並無二至的態度彷彿說明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因此,特魯特忍不住低沉生硬的話語質問。
「……你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
不過對方也只是用手抵住下巴,故作確有所思道:「嗯,也許是因為你的確因這種方式而能感知到魔力?」
「……」
此話一出,特魯特登時為艾克森的不近人情感到惱怒。然而,卻因為對方所言並無錯誤,而無法做任何反駁。
的確,他的身體不只沒有大礙,連訓練也圓滿成功了。如果艾克森沒有出手,也許他到現在還被隔絕在這用魔法說話的世界外。
即使特魯特心情上還過不去,很難馬上就釋懷對方的作為,但已經想不到什麼能埋怨艾克森的理由。
在感性與理性之間周旋數次後,特魯特最後選擇了後者。他嘆了口氣後,便斂起不諒解,無奈且略帶僵硬的道謝。
「好吧,還是謝謝你了……」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道謝,艾克森反而微微一愣,不解與詫異也在短短一瞬間閃現於眼神中。
而正專心包紮的米拉達,更是突然抬起頭來,張大嘴,臉上寫滿不可置信。
不過特魯特並沒有注意到其他兩人的驚駭,而是苦哈哈地搔頭,既像是回話,也像是說服自己般說道:「如果一直沒進展的話,我大概到現在都還在焦慮吧?」
「原來如此,」隨後,艾克森只是輕輕莞爾,便話鋒一轉,「不過,既然都已經感受得到魔力,那便不一定需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
「咦,是這樣嗎?」
艾克森本來想繼續接話,不過米拉達這時剛好處理完傷口,便順口回應特魯特,「當然,難道你以為我還會再讓你繼續玩命嗎?」
她接著朝艾克森凶狠瞪了一眼,「我剛剛和艾克森討論過了,從今以後就由我來當你的對手。我攻擊、你靠著感應到的魔力方向閃躲,就是這麼簡單。」
「……」相較於之前,現在提出的練習方式實在平和太多,令特魯特先詫異了下,才接著回答:「好,那就拜託妳了。」
不得不承認,特魯特也因米拉達的方法暗地鬆了口氣。儘管他願意冒險,對危機與死亡的恐懼卻與常人無異。
這時米拉達站起身來,拉拉雙臂、舒展筋骨後,便由上而下俯視向他,高傲放話:「先說啊,雖然我不可能殺了你,但我也不會放水哦。」
「這我知道。」
當特魯特感受到凌厲的眼神尖銳朝自己掃來,沒有多加遲疑,便堅定與對方對視。
然而,他一向堅決的神色與心情卻突然前所未有地動搖。
只在須臾之間,他便覺得一股惡寒瞬間攀上雙腿、甚至竄上骨脊,不只心臟正因無來由的恐懼而劇烈舒張,甚至連五臟六腑都為之顫抖。
於此同時,感知魔力的感官也從方才的沉睡狀態,一口氣被放到最大。
就在身為勇者的米拉達體內,龐大且強烈的魔力正在其中高速運轉,它們不只張狂著展現自己的存在,更肆無忌憚地壓迫特魯特的身心。
勇者之力足以拔山倒樹、搖撼天地。儘管書籍中有記載,他也確實見過魔法肆虐的威力,但直到此時此刻,特魯特才真正意義地感受到勇者的強大。
更何況這才僅僅是米拉達的三成力。
就在特魯特的一吸一吐微弱地如受驚的小動物一般時,米拉達自臉上扯開張狂笑容,用洪亮嗓音高聲道:
「在你能直接預測魔力的軌跡前,我可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
風拂過悲嘆山嶺,墨色樹海跟著搖曳作響。
因為受魔紋長期侵蝕的原故,悲嘆山嶺林木的枝葉早已呈現了無生氣的死黑,儘管日正當中,被黑林覆蓋的山脈卻如同失去了白晝,不論日夜皆沉溺於無邊無際的晦暗。
在墨黑的林葉之下,無數形似狼或虎的獸支魔族魚貫列隊,將製造魔具專用的礦石搬運至肉眼無法望見的遠方。
因受人形魔族操縱,無智能也無自我意識的牠們動作可謂整齊劃一,行走的速度更是趨於一致。恐怕任何人見到了這機械化的景象,寒意都會打心底竄上全身。
儘管悲嘆山嶺一向人跡罕至,但經過半年來從不間斷的材料運輸,已經在雜草樹叢中闢出數十條不窄的走道。
這一切,無一不是為勇者的到來做準備。
這時,墨黑的草叢突然顫動了一下。
下一秒,便是一隻形似松鼠的生物從中竄出,那是有別於魔族、人類與魂使的種族--靈獸。
擁有動物外型的牠一溜煙地竄過獸支魔族的隊伍,靈巧自交結錯綜的樹枝穿梭而過,在各式軟泥硬土留下足跡,最後來到一間覓於深林之中的木屋。
那靈獸靈活攀上木屋的窗沿,咻地溜進房中,在蓬鬆長尾在窗口一晃而過後,便自森林消失了蹤影。
進入屋中後,那靈獸左顧右盼一陣,在竄過各式對牠來說巨大無比的家具後,才終於找到自己此行要找的人形魔族,頭也不回地朝他奔去。
那人形魔族蒼白、甚至泛綠的皮膚上不乏皺紋,花白的鬍渣也不休邊幅地散在唇邊。此時的他正專注地研讀筆記,本就不高大的身形在駝背的姿勢下,顯得更加矮小。
當那靈獸終於來到那魔族腳下,牠用嬌小的前爪勾了勾對方的褲管,重複好幾次,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最終,牠只能開口來吸引那魔族的注意,「伊羅爾、伊羅爾。」
一聽見有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那被喚為伊羅爾的人形魔族登時心驚。直到發現來人是那形似松鼠的靈獸,才用尖細的嗓音抱怨。
「哈?什……搞什麼,又是你這隻小不隆咚的松鼠。」
「吱吱,伊羅爾,你現在又在研究毀掉祭壇的方法了嗎?」
「哎,這還用你問?」伊羅爾先是挑眉,接著神采飛揚、甚至有些吊兒啷噹地一口咬定道:「告訴你,這個,才是最快了結勇者的方法。只要女神之血沒地方滴,那魔族復甦就再也不會有終結的一天啦,哈!」
「可是這是不可能達成的,就連那些魔力多到不行的人形魔族都沒成功過耶。」
「是是是,這就跟他們從沒成功殺過勇者是同個道理啊。」
「但但但但但但但但,最近會有很多從精靈之森搶到的魔具被送來這裡讓你研究,你如果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一定會忙不過來!」
「哎,這問題就簡單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好了嗎?」
「唔……」似乎是不知道怎麼反駁對方,那靈獸頓時沉默,只能用水汪汪的大眼無辜看向伊羅爾。
躊躇好一會兒,牠才囁嚅:「唔唔、好吧,雖然早就知道會這樣……反正這次我本來就只是來傳話的。」
「傳什麼樣的話?」
「尤里斯說他生氣了,如果你再繼續不務正業,他會親自來找你談。」
「啥啥啥啥啥啥啥啥你說什麼--?小傢伙,你沒在開玩笑吧?小傢伙?」
那靈獸話都還沒說完,伊羅爾便如觸電般渾身顫了好幾下,本就尖細的嗓音這下被拔得更加刺耳。
面對這盼望最後一絲曙光的提問,那小靈獸只是用沉默來代替毀滅希望的那根稻草。
得不到自己所希望的回答,伊羅爾先是絕望地瞠大雙眼,知道這不是自己聽錯後,便頹喪地癱倒在椅子上。
「噢,噢……真的夠夭壽。」
「欸欸,伊羅爾、伊羅爾。」那小靈獸扯扯對方褲腳,疑惑提問:「雖然我只是聽別人說的,但尤里斯真的很可怕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開玩笑,他可是我見過最和藹的魔族!」
伊羅爾自暴自棄地大笑三聲,然後笑中帶淚地將尤里斯曾經的行徑敘述一遍。
「他會先在一瞬間把你的房子拆得一乾二淨,然後再用有毒倒勾的藤蔓鞭打你三天三夜,剁手指、炮烙,最後再把你綁到滿是猛獸的山崖上,不聽他的話就把你扔下去當飼料。」
「……」那靈獸瞪圓了自己的大眼睛,登時間真的就像是隻受到驚嚇的小松鼠一樣。
見牠愕然到說不出話來,伊羅爾這才發覺自己發洩情緒時也連帶害對方受到不小驚嚇,因而連忙緩頰。
「嘿、嘿,其實沒那麼糟,你看,我的手指還在。」伊羅爾動動自己的五指,好說明情況其實沒那麼殘酷,「它們很靈活,就像是蜘蛛,或是其他昆蟲,往好處想,至少它們看起來沒斷過。」
「尤里斯之後就幫我接回去了,畢竟,幫他工作的不能是個殘廢。」
然而,就算是如此安慰對方,那靈獸卻仍然驚恐不已,不只全身發顫,豆大淚珠也自那瞠圓的大眼滾滾而下。
「好啦,別哭、別哭!拜託,我求你!」
為了安撫對方的情緒,伊羅爾開始做鬼臉、說笑話,甚至開黃腔,但那靈獸卻只是越哭越大聲。到最後,伊羅爾只能自暴自棄地倒回椅子上,高聲哀嚎道:「哎呀,真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小孩子。」
「小傢伙,你聽好了,如果你從頭到尾都乖乖照尤里斯的話做,那等一切結束之後,你還是會是隻活跳跳的松鼠,好嗎?」
「真、真的嗎?」說完,淚珠又再次從牠眼中滑出。
注意到對方不安的情緒終於有所動搖,伊羅爾便乘著勢頭繼續說道:「當然!他最喜歡會乖乖為他做事的人了,只要不出特別誇張的亂子,他才不想傷到能為自己貢獻勞力的人。」
他特地抬高音量,好讓自己的話顯得更具說服力。最終在伊羅爾的賣力安撫之下,那靈獸也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可是可是,伊羅爾,你又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情。」
「……」伊羅爾倏地斂起所有表情和語言,讓對話短暫留白。
因為這陣沉默引來了詭異的寂靜,幾秒後靈獸便耐不住靜默,忍不住再開口呼喚對方:「伊羅爾?」
思緒被話語拉回來後,伊羅爾才連忙乾笑幾聲,用幾句話化解尷尬。
「哈哈哈!反正也不是什麼值得提起的事,他就是特別看我不順眼就是了。」
「……嗯嗯,原來是這樣子呀。」因為伊羅爾已經幫他自己打了圓場,小靈獸也就沒有多想,不再過問。
因為小靈獸的來意本來就是將尤里斯的警告告知伊羅爾,所以傳達完後,牠便沒有再待於這裡的理由。
「那我走囉……不要再惹尤里斯生氣囉!」
當小靈獸如條蛇般,快速竄過黑草、消失無蹤後,伊羅爾也走回自己的桌前,對著方才正研讀的筆記,懊惱無比地垂下頭來。
少了那小靈獸,整間屋子頓時間陷入死寂,彷彿安靜到連沉埃落至地面的聲音都能清楚聽聞。
不知道過了幾秒還是幾分,疲倦而憂鬱的嘆息聲才繾綣於屋中的每個角落。
「艾克森呀艾克森……你真是留了個大麻煩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