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鵝毛筆的墨水已經落下好幾次，墨水滲入濕潤的泥土之中，有一些沾染在紅木製成的墓碑上。我空洞地望著手中的信紙，我不知道該如何寫下關於麗娜的事，雖然那個商人跟我說不管她是生是死都要讓他知道，原本輕鬆的差事在聽了鈴諾的故事之後變得有點困難。
我嘆口氣把筆紙都收回背包中，然後把一隻爬上墓碑遮蓋住死者名字的青蛙撥到地上，我看著刻著麗娜名字的墓碑又想起那位老商人的臉，恐怕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麗娜早已不在這世上。
我站起來時驚動不少正在啄食的柴鷺，牠們稍微飛起後發現沒有危險又繼續低頭尋找食物。雪巴拄著拐杖在墓園外等著我。
「沒想到是烏爾里給你地圖的，那傢伙居然還活著。」雪巴用拐杖扶正他面前的墓碑。
「這些全部都是原本在這裡生活的人？」我看向背後蔓生到森林中的遼闊墓園。
「麗娜比較晚死就葬的比較前面，後面那些差不多都死了有七、八年了。順便跟你介紹我的妻子，她叫蕾就在你的右腳邊，然後往前兩步是我的兒子沙奎爾……白痴！別去扶墓碑，你想把我兒子挖起來是不是？」
這些泥巴讓我差點摔進墓堆中，好在雪巴的兒子好好地把我支撐住。
「你兒子怎麼會比你早死？」
「說的好像我就該躺在那土裡一樣。」
「據我所知沒有鈴諾的樹汁，就跟躺在這裡沒兩樣。」
「這些垂星麥在種的時候會飄出殼粉，你們外地人都覺得漂亮，漂亮個狗屎！如果沒有樹神的樹汁，這些亮晶晶的東西就會侵蝕你的身體，讓你身體從裡面爛到外面！」雪巴罵著：「我兒子會早死是因為他是個蠢貨，瞞著我把樹汁留給我用的蠢貨。」
「你還能在這活著罵我，這代表你兒子不是個蠢貨。」我把墓碑扶正，「我相信你兒子一定是不希望你也躺在這裡才把樹汁留給你，怎麼樣？你拿到你妻子的首飾之後應該可以離開這裡了吧？」
「不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臨走之前總該來看看自己的妻兒吧？」
「真不像你的爽快回答，我還以為你又會繃著一張臉喊著：『關你這個外地人屁事！』之類的。」
「我要怎麼回答關你屁事？」雪巴啐了一口水在地上。
「所以要什麼時候走呢？我還得靠你帶我離開這裡，我可不想再一次迷失在山中。」
「中午會是霧最薄的時候，雖然沒辦法但還是得讓你住我家一晚。」
「還真是委屈你了。」
「你如果還想待在這噁心的地方就請便，我要先走了，再待下去我就要吐了。」
「我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你覺得該怎麼跟烏爾里說麗娜的事？」
「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考慮的，他不就想知道麗娜的生死嗎？我來寫的話就說麗娜已經死透了，五年前就死在土裡給蟲吃的一乾二淨！」
「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是我太沉溺在鈴諾的故事裡的緣故，才會顧慮著烏爾里的心情。」
「你這混帳還在說鈴諾的事，我說過——」
「我問你，我們辦的成樹宴嗎？」我打斷他。
「你說什麼東西？」
「你想在臨走前舉辦一場最後的樹宴嗎？」
「樹宴個屁，就我們兩個人是叫什麼宴會？」
「兩個人的確只稱的上飯局，但不只是我們兩人。」
雪巴愣了半响，「就跟你說這裡沒有什麼神靈！」
「好吧好吧，沒有就沒有，那我們就辦個兩人的樹宴，讓我們兩人為不存在的神靈舉辦最後的樹宴怎麼樣？」
「這……」雪巴欲言又止，「舞女怎麼辦？要有人跳祈舞唱頌詞，還有樂器你會樂器嗎？糰子呢？沒有糰子怎麼叫樹宴？打獵倒是簡單，但那糰子我還真是搞不懂該怎麼做，就算蕾在我身邊做了成千上百個糰子我還是搞不懂。」
「聽起來還可以嘗試，並沒有什麼難的。」
「你真的傻了，跟你說這麼多你還覺得辦的成？」
「看你腳瘸成那樣肯定不能跳舞，所以由我來跳祈舞，頌詞我看過了很簡單你更不用說。樂器的話就要麻煩你努力一下，就算五音不全也沒關係。而糰子不過就是麵團揉成球罷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雪巴扶著頭嘆氣。
「為什麼一定要辦樹宴？就算根本辦不成也要這樣勉強。」
「因為樹宴是——」
「別說了，我知道你接下來又會說出令人作噁的話。」雪巴打斷我說：「我先跟你說，如果要看你跳舞的話我必須先喝幾杯酒，我可不想這麼清醒的看。」
「這麼說？」
「在走之前辦場樹宴其實也不錯，好吧，有得忙了外地人。接下來幾天樹汁省點用，我們加緊準備。」
「我也可以分一點樹汁給你。」
「我早就習慣這副爛身體，至於你……我可不想看到你吐的到處都是。」
＊
「這是麗娜之前用的花緞，我沒看過有男人拿過這東西，你就當第一人吧。」
「比聽說的還漂亮。」
「聽好了，我們男人喜歡看舞女，我們也懂得欣賞舞女，所以也分的出舞蹈的好壞。祈舞最重要的就是協調，一個好的舞女在跳舞時就連周圍落下的紅花瓣也會跟著舞動，聽懂了嗎？來試試看。」
「試什麼？」
「跳舞啊！你不是說你要當舞女？」
「我聽不懂你說的要怎麼跳。」
「右手拿著花緞，這根花緞是重點，當你旋轉時花緞上的絲緞可不能纏到身體上，要跟著花瓣旋轉，現在沒有花瓣應該簡單的多。」
「這樣？」
「你轉的這什麼東西，不夠快不夠柔太僵硬了！」
「那……這樣呢？」
「還是不行，旋轉時不要用兩隻腳，以右腳為軸左腳平衡然後一氣呵成！」
「我試試……唉唷！」
「儘管撞壞那張桌子吧，反正我也帶不走。」
「這舞只有旋轉嗎？」
「你轉都轉不好了還想學什麼？再轉！轉！轉！轉。」
「好像有點抓到訣竅了。」
「沒錯！就是這樣繼續轉！再轉！再轉！轉……我有叫你停嗎？不是你自己說要跳舞的嗎？既然要跳就要做到最好。」
「等一下，頭很暈……嘔……」
「都給你樹汁擦了就別吐啊喂！你等一下！」
「不行……嘔……忍不住了！」
「至少別在那吐，去後面的草裡吐！」
「嘔……」
「我的天！你吐在準備脫穀的麥子上是在想什麼？都抹樹汁了還吐成這副德性，你有好好抹嗎？抹在太陽穴上才有效果，從你來到這裡之後一定吸了不少空氣中的穀粉，那毒的要命。」
「太陽穴？你沒跟我說過。」
「要不然能抹在哪裡？」
「我就抹在手上，因為這黏黏的。」
「你乾脆塗回樹上好了！浪費！快點去抹一抹，不然接下來就是吐出血來。」
「……好像舒服多了。」
「還就繼續，從旋轉開始。」
「別再轉了吧？」
＊
「臉上的布要蓋好，不蓋好的話那點樹汁真的救不了你。」
「準備好了。」
「我們原本現在可能就已經準備磨粉了，但多虧你的嘔吐物讓我們還必須曬一個早上的麥子。」
「別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了，來吧。」
「這個一定要兩個人一起合作，雖然辛苦但磨出來的麵粉不會有任何麩皮，我看過很多烏爾里帶來的麵粉麩皮多的不得了，如果以外面的輾麥技術來處理垂星麥，那我們這裡的人都要毒死了……你在幹嘛？」
「這也太重了吧？」
「就跟你說這要兩個人合作，一前一後劃圓，要有節奏才能加快速度，輾出來的麥子也能非常精細。」
「這些粉真不可思議，這麼漂亮的東西居然有毒？」
「垂星麥的穎殼毒到連做肥料都不能，這也是為什麼只有這裡種的出垂星麥的緣故，因為我們曾經有可以淨化這種毒素的神靈在。」
「不是曾經。」
「其實我也想相信你說的話，但果然還是沒辦法。那些墓堆對我來說比較真實。」
「麗娜回來後沒有跟你說過鈴諾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跟著烏爾里離開後的一個月鈴……那棵樹就整株枯萎了，樹汁也跟著乾枯。半年後麗娜和烏爾里才回到村子，她說什麼外地人把神體拿去賣了之類的鬼話，我才不相信，神靈要是真的可以買我還不跟烏爾里多買一點？而且那棵枯死的樹也沒有長出新的枝枒。真要怪就怪那些該死的外地人，當初讓那些人進到村子裡就是個錯誤。」
「你扶穩一點，滾輪都偏向我這邊了。」
「那個跟你一樣黃色眼睛的也是滿口胡說著神靈的事，想到就生氣。」
「你別放手比那些手勢，也別用手指著我，說這個要合作的可是你。」
「抱歉，看著你總會想起令人氣憤的事……我們速度要加快一點，照這樣的速度今天可能趕不上風篩，晚上可沒辦法風篩。」
「好，我也不想忘記昨天學的舞，讓這重的要命的滾輪加快吧。」
「剛好有一首歌，男人磨穀的時候唱的，跟著歌的節奏才不容易出差錯。咳，你跟著旋律往前我往後，這樣配合會快很多。」
「什麼旋律？所以我該什麼時候往前？」
「霧茫茫白光耀，男人不畏白粉罩。握……喂，你到底有沒有用力？」
「怎麼……比剛剛還……還沉！」
「你反了用反了，別跟著我一起往後，難怪一動也不動的。重來一次。霧茫茫白光耀，男人不畏白粉罩。握圓石來較勁，姑娘面前多使力。你來前我向後，不見星光不停磨！」
「咳咳咳，磨出太多粉了真刺眼。」
「閉起眼睛跟著旋律，用耳朵仔細聽。霧茫茫白光耀，男人不畏……哇！發生什麼事了？剛才那什麼聲音？」
「我看不到，必須先把眼睛上的粉末抹掉才行。咦？這是我用壞的嗎？」
「你放手幹什麼？」
「這些粉不是有毒嗎？我的眼睛現在就像被火燒一樣。」
「頭套不是好好套著嗎？怎麼可能跑進眼睛裡……喔，除非那個頭套是破洞的，奇怪什麼時候破的？我上次看還好好的。」
「什麼？那我該怎麼辦？快痛死了！」
「快去門外的水桶洗掉，要不然你真的要瞎了。」
「……呼，差點沒把我害死，這是我看過最會傷人的麥子。話說這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你覺得斷成這個樣子還能用嗎？」
「沒有別的方法嗎？」
「唉，去拿那些大石頭，看徒手能磨到什麼程度。」
＊
「要找的是這種草，記住了嗎？把這加進麵團裡會讓它更有彈性。」
「褐色心形的葉片，蜷曲的莖。你再說一次這叫什麼？」
「虹陽蕨，通常長在石縫中，愈靠近太陽的地方愈多。我這隻腳可沒辦法爬上爬下的，所以只有你才能採的到。」
「我看你還背了弓，採這些蕨應該不需要用到弓箭。」
「當然是要獵一些菜餚回去，沒有肉怎麼配酒？」
「你的腳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就算坐著也能射中百步之外的野兔。」
「兔子射的到那雉雞有沒有辦法？」
「雉雞？拜託那更簡單。」
「所以我們吃的到那隻看起來肥美可口的雉雞？」
「哪有什麼雉雞？」
「那，你這老花眼的獵人，就在那。」
「那不是雉雞，你才是眼睛上的殼粉沒洗乾淨。那只是爛掉的老樹幹……」
「牠動了！」
「喔我的樹啊！那是野豬崽，跟著牠一定能找到一窩的豬崽，你在這待著採虹陽蕨，我去抓些豬排回來。」
「真好，我只能在這拔長在石頭裡的草嗎？其實我還滿想試看看弓箭的。」
「你會嗎？」
「不會。」
「那拔草比較適合你。」
「你那隻腳追不上獵物的。」
「別跟我老婆說一樣的話，什麼叫有危險？什麼叫追不到？我才不會讓這隻腳成為我獵不到獵物的藉口。」
「你說的是，大獵人。」
「野豬崽是有多難追？我對這座山就像我對自己的屋子一樣熟悉，不可能追丟的。」
「至少教我一些弓箭的要領，這對大獵人雪巴應該也不是難事。」
「你一個外地人學這要幹嘛？」
「對一個獨自旅行的人來說，多學一種技能不是壞事。」
「好吧，就讓你試試。」
「太好了，我就以那隻豬為目標。」
「小豬的警覺性很高盡量不要發出聲音，左手放鬆右手拉弓，右手慢慢拉開別太快然後用左手瞄準，身子側一點，再側一點讓右手的弓弦輕觸臉頰……你在抖什麼抖？閉氣撐著，再等一下……一下……放！」
「嘿！」
「嘿什麼嘿？」
「你有沒有看到？真是舒暢，難怪這麼多人愛打獵，那隻箭肯定貫穿牠了。」
「以初學者來說算還可以，這下滿足了吧？把弓還我，那頭小豬根本不夠我們吃。」
「確定不要我跟去？這些草回來的時候採也可以。」
「不需要，趁這個機會給我老婆好看，讓她知道我還是個出色的獵人。」
「希望你不要出什麼事。」
「事到如今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讓我訝異，有什麼事會比男人當舞女還有弄破石輾還驚奇的？」
創作內容
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