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面試官重申問題時，旅人感到大腦被不同方向的外力來回拉扯。
「我再說一次，假設各位因為種種因素無法加入建築國，那麼你們最想加入哪一個國家？請說明原因。」
（旅人啊旅人 故鄉在何方 為何浪跡天涯）
口試以五位考生一組為單位，每個人輪流回答面試官的問題，而旅人是第一順位。「就從你開始吧。」面試官朝旅人使了個眼色。
我要說實話。
剎那，一股力道忽然增強，贏得這場拉鋸。旅人下巴略收，不疾不徐回答：
「我選擇藥學國。生物和化學也是我的興趣，和建築一樣，藥學也能解決生活上的問題……所以我選擇藥學國。」
你騙人。
「我選擇景觀設計，因為景觀設計和建築的領域有重疊。沒能加入建築國是我的遺憾，所以我一定要選擇和建築最相關的國家。」第二位考生說。
這根本不是你的初衷。
「那我只好重考啦！我只有報考建築國的面試而已，我對其他國家沒什麼興趣，只有建築合我的胃口。」第三位考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杓。
就現實層面討論，醫藥是人類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社會對其需求有增無減，因此被普遍認為是相當有ㄑ一ㄢˊ景的領域。
至於「ㄑ一ㄢˊ」究竟該對應到哪個國字，就見仁見智了。
加入藥學國，成為藥師，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我才有餘裕投入藝術。沒錯，這就是我的目的，所以我沒有說謊。
所有人都笑出聲來，旅人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他正忙著壓制內心的異議分子。
「如果各位有能力研發出一種新藥，那麼各位希望這種新藥有什麼樣的效用呢？」下一個問題。
面對意料之外的題型，旅人雖然詫異了一下，不過他立刻恢復理智：「我的某些同學深受經痛所苦，有人甚至痛得只能蜷縮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我想研發出一款解決經痛的藥，吃了之後便一勞永逸。」
「不錯，身為女性，我非常認同這個看法。」面試官點點頭。
面試官的表情不似裝模作樣，是真心滿意旅人的回答，旅人的肩膀稍微鬆懈下來。
又輪到第三位同學，只見他一臉戲謔，語調調皮：「現在全球暖化越來越嚴重，糧食不足的問題已然浮出檯面，我的藥能讓頭髮長出葉綠素，這樣一來不僅能減少二氧化碳，糧食問題也解決了，一舉數得！」
面市場內爆出一陣掌聲。旅人邊笑邊暗自思忖：這回來面試的都不簡單。
打從面試開始，旅人的表現便不盡理想。一分鐘的自我介紹時，他一時忘詞，不到三十秒就草草結束；被問及日常生活中最喜歡的空間，他回答住家旁的小公園，這塊水泥叢林裡的綠地讓他享受在鳥叫中迎接早晨的生活，然而其他同學的回答都跟建築相關；更不用說方才的問題「建築果以外的第一志願」，他居然回以「藥學國」如此現實導向的答覆，顯示了他根本不想成為建築國的一員，反觀其他同學都選擇藝術領域的國家，表達他們對建築和藝術的熱愛。
為什麼？明明說的都是「實話」、明明建築國是父親的理想，不是自己的目標，為什麼仍不自覺地在乎面試表現？
面試建築與藥學之前，旅人已先後面試了產品設計、園藝暨景觀設計以及商業設計等國，他必須承認到目前為止，只有設計類的國家帶給他最輕鬆、最有成就感的面試經驗，而口頭上「第一志願」的藥學國，卻令他戰戰兢兢。
旅人在賭氣，儘管建築確實吸引著他，但父親一句「聽我的就對了」引起他強烈的不滿。他厭惡這句話到了極點，尤其出自一位男性長輩之口，充滿了霸道、噁心優越感，即使對方的觀點是正確的。
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但旅人後悔了，彷彿奔騰炙熱的水蒸氣凝結回液態水，思緒恢復整齊排列，他終於看清事實。
接下來的面試是向面試官闡述作品設計理念，所謂的作品，也就是第一階段筆試的考題：請在Ｕ維跟Ｍ維的維度交界設計一個建築，畫出它的設計圖，作畫媒材不拘，畫風不拘，黑白彩色不拘。題末附了一張交界處的地形圖。
考試時間只有二十五分鐘，旅人準備的色鉛筆完全沒派上用場──事實上，能趕出一張粗略的鉛筆素描已是他的極限了。
這回面試在另一間試場，同一批同學們的作品都被貼在白板上展示，他們的設計圖都是彩稿，相較之下精緻許多。硬要說旅人的作品有何略勝一籌之處，恐怕是半調子透視圖，畢竟在場的畫作都以平面圖為主。然而旅人不認為這種不專業的透視能贏得面試官的青睞。
待眾人坐定，面試官開口：「好的，各位，我們看到各種風格及作畫媒材的作品，等會兒請你們用九十秒簡單解說自己的設計理念。」
旅人戴上自信的面具，刻意挺直腰桿，指著色彩斑斕中唯一的黑白區域，聲音隱隱約約顫抖著：「Ｕ維跟Ｍ維的交界地帶很乾燥，說到乾燥，就想到沙漠，說到沙漠，就想到沙漠特有的礦石──沙漠玫瑰。沙漠玫瑰是一種晶體，因此建築造型以一個個立方體堆疊而成，象徵晶體內部的小單元。堆疊的方式配合當地地形，符合安全又盡可能不破壞生態。」
旅人頓了頓，此時面試官湊近白板，上下打量眼前的黑白設計圖。
「這棟建築的目的是作為暫時休息區。每年Ｍ維都有許多人民企圖移民至Ｕ維，但是需要核可證，領到核可證之前，這些人可以暫時住在建築裡的晶格房間。」
旅人一口氣說完，但馬上就後悔了──在說什麼呢！移民已造成維度與維度之間的政治緊張，豈是一棟建築就能簡單了事。但吐出去的話語如同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他向面試官小幅度鞠躬，面試官也做出手勢示意他回座。
或許是沉溺於懊悔，旅人記不大清楚其餘同學的介紹，只有第二位同學的作品令他印象比較深刻。噢，還有第五位同學，他認為體育有助於連接不同維度的人民，因此他把建築設計成運動場，不過旅人並沒有很喜歡他的設計。
「我們都聽到各位精彩的設計理念，同時也應該欣賞他人的作品，現在請各位說出你們心目中最喜歡哪個作品，理由為何，先舉手先回答。」
面試官剛說完，旅人立刻舉手搶答：「我認為建築設計應該盡量避免破壞環境，而第二位同學的作品利用玻璃球的方式將人工與自然隔離，一方面顧及到美觀，也保護了當地生態，因此我最喜歡他的作品。」
其他同學也跟著一一舉手回答。奇怪的是，同學間彼此不認識，也沒有事先排練，但每個作品都剛好被不同的人欣賞。面試官似乎對這樣的結果頗為滿意，他環顧四周，接續問道：
「很好，大家都懂得欣賞不同的理念。現在給各位十秒鐘的時間，請各位思考一下自己的設計有哪些不足的地方，大家依順序輪流回答。」
二十五分鐘完成的作品當然充滿缺點啊，旅人心中嘟囔。姑且不論建築的外觀與內部空間規劃是否妥當，這棟由一堆立方體組成的房子八成不合建築工法，有的立方體可是整個懸在河谷上方，只靠緊鄰的立方體支撐。
房子可能蓋不起來。
「時間到。」面試官瞥了旅人一眼，「你先回答。」
「呃，我、我……」
房子蓋不起來？什麼莫名其妙的答案，快想想別的啊。
就是，房子蓋不起來呀。
「我、我認為我的建築缺乏逃生設施，既然這是要給人住宿休息的，那麼避免不必要的生命損失更顯重要。尤其移民們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才離鄉背景，如果不幸葬身在這裡，那真是令人難過。」
危急時刻，旅人想起了近來佔據頭版的新聞：政府認為建商沒有做好體育場的防災措施，勒令停工，在雙方達成共識之前，這座體育場目前當然蓋不起來。
其他同學主要針對外觀進行討論，旅人慶幸自己總算給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
最後短短的幾分鐘，面試官表示可能是因為作畫時間有限，導致設計圖上色不夠精細，甚至來不及上色。他詢問在場考生若時間充足，會如何修正設計稿的配色。不論面試官有意或無意，這個問題都令旅人尷尬不已；不幸中的大幸是，這回他壓軸演出。
他維持一貫的端坐姿勢，脖子直直立著，但眼神渙散，根本沒有聚焦。
「我想在建築的周圍種植植物，所以我的建築還會再多一些綠色。」
「我很滿意原來的配色，所以我不想改！」
「我也想綠化我的建築，有益使用者的身心健康，所以我也會增加一些綠色。」
旅人喜歡藍色，像套著學業枷鎖的囚徒，從教室窗戶望出去的湛藍；像那首懷舊的歌謠，詠唱著有落山風吹撫的海洋（爾後他才發現那只是聽誤，歌詞其實是指落山風一層層像海浪）。
旅人喜歡白色，像白雲，像海浪。海天一色是極高境界，無邊無際的海洋映照無邊無際的天空，世界沒有終點，白雲和海浪自由自在地飛翔、奔馳，如此狂放也如此安詳。
藍白色調的建築實在不合維度界線上的沙漠風景。土色調太保守，灰黑色調又太無聊……
「建築的顏色除了建材本身呈現的顏色，也與建材本質息息相關。」旅人短促換氣，猶疑了一秒鐘後繼續陳述：「這棟建築在某些半開放式的空間採用大面積的落地窗，某些空間則有玻璃天窗。基於玻璃會反射周圍影像的特性，我的建築會呈現環境的顏色。如果當天是個大晴天，那麼建築可能會帶有天空的藍色。其餘沒有玻璃的牆面維持原有的白色。另外，留宿在這裡的人們可能會在陽台等處栽培植物，因此建物也會多出一些綠色的區域。」
旅人語畢的瞬間，評分的面試官們彷彿卸下層層盔甲，坐姿輕鬆不少，彼此有說有笑。「恭喜同學結束面試，現在還剩下一點時間，對建築國有任何疑問的同學都可以發問。」其中一位面試官和藹可親地說。其他同學紛紛提問，旅人的腦袋卻一片空白。
他覺得自己應該問些什麼，一時間又湊不出個所以然，直到面試官請下一輪考生準備面試，他就這樣半迷糊半清醒地離開考場。
父親早已在考場門口接應。「考試順利嗎？」他注視旅人的眼神就像關心年輕時的他。
「喔，還好啊，就那樣嘛，大家都很有默契。」旅人回以冷淡而彆扭的語氣。
臨行前他又瞄了建築國的榕樹群一眼，一陣清風搔得樹枝樹葉沙沙地笑。
他知道那不是風聲也不是樹葉聲，而是發自內心最深沉的嘆息。
＊ ＊ ＊ ＊
數個月後，旅人去了園藝暨景觀國，選修作物組，學習與農用植物相關的知識。上午九點，一如既往的通勤路上，他遇見一名穿著中學制服的學生左顧右盼，當兩人眼神交會，那名學生一甩猶疑徬徨貌，興沖沖朝他走來。
「請問你就是ＸＸＸ嗎？我能稱呼你『學姊』嗎？」
「啊，我就是……」旅人被突如其來的招呼驚得有點不知所措。
「太好了！我是準備面試的學生，我發現我想選的國家跟學姊當初的志願表重疊率很高，請問學姊可以告訴我如何準備這些國家的面試嗎？」
旅人將面試官的問題一一告訴學生，他對自己的記憶力頗為自信；學生也拿出紙筆認真地記錄下來。
「謝謝學姊！那麼學姊最後為什麼會選『園藝暨景觀』呢？」學生小心翼翼收好筆記，滿懷期待地低頭看著身型嬌小的旅人。
榕樹群沙沙的笑鬧聲忽然迴盪在人滿為患的車廂內。說來話長。旅人的意識像關不掉的水龍頭，嘩啦嘩啦自口中流瀉而下，最後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講了什麼，只感到喉頭莫名堵塞。
說的都是實話。
學生點點頭說明白了。列車剛好到站，他抱著背包融入下車人群。
夢想和現實都輸了吧，至少作物組學的還是他有興趣的生物，比起充滿化學的藥學國平易近人多了。縱使他獲得設計領域國家的入籍邀請，礙於現實，他選擇了不是心目中第一志願，至少在社會眼中還是有飯吃有錢拿的志願。
「獼猴桃科，Actinidiaceae……」他抱著果樹學講義，喃喃複誦起學名考試範圍。
（我已經聽到了這個世界的細微的呢喃 然後繼續，我會繼續旅行）
創作內容
【BBTS】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