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各組員確認『耳口石』無障礙後回報。」一道略顯低沉的嗓音自耳邊響起。芙低頭望著自己那微微發光的手環，她搖搖頭，然後伸手按在劍柄上，跨過了那幾乎到自己小腿肚的粗壯樹幹，軍靴上傳來了泥土那又濕又軟的噁心觸感。
「通訊OK。」基爾的聲音傳了過來，聽上去還是那副吊兒啷噹的模樣。
芙伸手撥開了擋路的樹葉，這片叢林將濕氣、樹幹及泥濘的味道全部融合在一起，形成了這種天然的氣味。她並不討厭這種味道，雖然過去在這裡的經驗使得自己曾一度反胃，但過了一陣後，其實也就習慣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天這叢林還瀰漫著另一道緊張的氣氛。
「通訊OK。」芙抬起頭，從樹冠層的葉片間看見了群鳥飛過的蹤跡。牠們的聲音迴盪在這廣闊的森林裡，原本緊張的氛圍又更增添幾分。
「今天我們的任務是找尋前陣子在這裡進行夜間訓練卻失蹤的兩名學生。擔當教官已經聯合了森林邊界的守衛在尋找，但由於那兩個人還是一年級的菜鳥，所以沒重要業務的高年級學生也得下來幫忙。」那低沉的嗓音說道，芙從一個小坡跳了下來，然後注意到樹旁有道黑色的痕跡。「我們這一隊被分發到北邊區塊，但你們兩個都已經五年生了，不需要我一直帶在身邊吧？」
「不用不用。這樣我們彼此好做事啊，教官大人。」基爾笑道。
教官哼了聲。「收起你的玩心，基爾。雖然這座叢林對你們來說可能像後花園一樣，但同樣致命，對那些菜鳥就更不用說了。我們得盡快找出來，確保你們身上的『方向石』有在作用，發生什麼狀況都得立刻跟同隊的人回報，知道嗎？通訊完畢。」
「知道了。芙妳自己也小心點。通訊完畢。」
「噢。」芙有點心不在焉地回應。她摸了摸手環，原本還在散發淡光，但就像收到了指示般黯淡了下去。幅單膝跪地，把手湊近地上那片灰黑色的餘燼，即使隔著皮手套，她依然能感受到餘溫，也能聞到柴火那略為刺鼻的氣味。
芙望著周遭，這區塊還算接近校區，照理來說是安全的地方，即使一年級的人不知道，他們配給的方向石應該也會明確指出校區的方向在哪──也就是她走過來的方向。但卻沒有，在這一片泥濘中只有她剛剛走過來的足跡，沒有第二個人。
她看了看周遭，瞥見了樹幹上的苔蘚少了一大塊。芙一手按著劍柄，然後望著那凹了一片的綠色苔蘚，她先是往樹幹上面看去，之後再朝森林深處瞧了瞧。那裡可是跟校區完全反方向，失蹤的人往更深的地方去了？
芙左手按著地上的樹幹，右腳一蹬，輕鬆地跳上了那個小高地。她稍稍抽出了學校配給的長劍，瞥了一眼，然後又把它按回去。這地方用這武器，還沒砍到人，自己就先被自己給弄死了。
她伸手探向自己背包的側帶，在摸到刀柄以後唰地一聲，手掌上那熟悉的重量同樣帶給了芙一點安慰，耍了一下，望著雪白的刀身，她點點頭。雖然對芙來說還是有點過輕……但算了，現在可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芙專注地望著自己腳前的泥地，用刀子把那擋住視野的葉片給砍斷扔到一旁後，她俯下身，果然在那散發著一股臭氣的泥水裡看到了一絲足跡，而且看上去時間還沒有很久。她往前望去，他們一路往更深的方向過去了。
舉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配戴了另一個手鐲，上面鑲著一顆菱形的橘色寶石。除了象徵北邊的方向亮著光，而位於東邊──自己身後──的燈光仍大大地亮著。那除了象徵校區的方向以外，隨著燈源的明暗就能知道她離安全的地方有多遠。
所以他們真的往更深的地方走去了，假設要逃學，若不考慮戒備程度，那應該是從北邊的森林邊境那邊離開才是最短距離，但那兩個人卻反其道而行，往西邊去？那邊即使出了邊境，也只是朝著獸人的懷安森林去而已。總不可能是臨時想到要去遺祖神殿觀光，或看看傳聞中的龍原神子吧。
「神經病。」芙站直身子，循著足跡的方向往森林的更深處走去。
＊
「哇喔，看看這是誰啊！」基爾一邊拍著樹幹，然後從樹叢走了出來。他把自己戴著的軍帽拿了下來搧風，望著那縮在樹幹旁的兩個人，從他們臂章上的階級來看，應該就是不見的那兩個人了。「兩隻迷路的小羊啊？真是，為了找你們兩個，學校這邊可是大費周章了。」
「基爾學長？」其中一名男孩子喚道，那聲音聽上去簡直就快哭了。
基爾翻了個白眼。「晚點再問問你們怎麼會從大隊脫離，我先回報。」他舉起右手，然後望著上面的綠色寶石。「通訊開啟。」看著寶石亮起來後他才繼續道：「教官，找到了，在北邊座標E與F的交界。」
「收到，我會負責通報其他搜查的人。芙妳先去跟基爾會合，之後你們再帶他倆回校區。」
「知道了。」基爾笑著回應。
他望著那躲在樹幹旁的一年級菜鳥，或許是看到自己所以安心不少，但基爾仍從這兩人臉上看出了恐懼的痕跡。那不是基於對夜間訓練的害怕，畢竟不管再怎麼樣，他們依然處於編列的大隊保護下，只要不是像這種突然消失的話，通常都不會有事。
突然消失。
基爾皺起眉頭。說起來即使是在訓練學生，教官們也不會過於放任學生自由。他曾擔任過夜間訓練的助教，教官都會跟在離學生們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去觀察，依他們千錘百鍊的經驗，應該沒有任何菜鳥可以甩掉教官才對，但據報這兩個人是突然消失的。
「芙，快回答。」教官的聲音勾回了基爾的思緒。
一陣靜默。
「……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基爾開始慌亂地踱步了起來，也不管自己過於用力的踩踏濺起了泥巴，他連聲音都大了起來。「芙？芙！他媽的快點回答，芙！」
教官嘖了聲。「冷靜，基爾。芙跟你一樣都是的五年級生，這座叢林她熟得很，不會有事的。」
「不對，教官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在找的是兩個一年級菜鳥，在我們出動約兩小時內就被我找到了，可是失蹤那天整個大隊卻找不到？而且根據當職教官的回報說他們突然消失？這怎麼可能。該死，我們的焦點全部都放在這兩人的安危身上，卻完全忽略掉最可疑的地方。」
「……四神啊，我會回報給上面的人知道。基爾，那兩個人你千萬要顧好，支援很快就到。」
「那你最好祈禱他們快點來，親愛的教官。因為我等不了太久。」基爾咬著下唇，然後瞪著那兩個菜鳥。「現在告訴我，菜鳥。你們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最好不要，也別想有任何保留，因為我現在沒有什麼耐性，你們不會希望想再多一條傷口的。」
＊
「這裡是白樹城所屬，以弗司妲建國女王『裴蒂‧安翠』為名所創立的軍人訓練實習校區。根據那不知道幾百年或是更久前的普羅條約所訂，這裡已經歸還給人類，是我們的領地。說了這麼多可以表達正當性的東西，我想在那些種族間的條款裡我就是在這裡喝令你們不要輕舉妄動應該也不會有引發任何問題。」芙斬斷了檔路的葉片，原本冷漠的臉龐如今更顯露出一股淡淡的憤怒。「所以可以請你們告訴我嗎？精靈在這裡幹什麼。」
芙從斜坡走了出來，這裡是一塊空地──很突兀的地方，就她曾在這裡晃過這麼多次，也沒印象有這種地方──那群尖耳的精靈聚在這裡。芙看出有不少人已經負傷，但他們卻只有簡單的包紮，只不過還有幾個躺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呻吟。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在自己走出來以後，他們並不感到驚奇，似乎早有預料。芙瞇起了雙眼，在來到可以站穩的泥地後就不再行動。她觀察著他們。精靈手上沒有任何武器，但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均刺有密麻的紋路。她認出了幾個古代文字，那是被稱作迪爾古語的東西，反正她也只在圖書館上見過而已。
「蕾芙瑞，是嗎？」其中一位褐膚的精靈站了出來。他穿著簡陋的布衣褲，白色的長髮因為汗水而黏在了臉頰上，手掌跟指甲也紛紛沾有綠色的青苔或葉片。太明顯了。
芙惱怒地咬著牙，拿著刀柄的手握得更緊。「那名字我可不記得有告訴過其他人。」她瞪著站出來的精靈。「你是誰？」
「我們是朵拉‧古爾密‧辛迪勒，偉大的龍原神子──」
「不要扯那些有的沒的，我再問你是誰！」她舉起了自己的刀指向那位精靈，憤怒地咆哮著。
精靈攤開了自己的雙手。「是龍原神子要我們來找妳的，蕾芙瑞。」
「不要用那名字叫我，我討厭那個名字。」芙冷冷地說道。
「為什麼？那是妳母親為妳取的名字。」
「我媽死了，就這樣。」芙往前逼近了一步。「所以你們這些外來者為什麼知道那個名字？為什麼要找我？我沒有什麼耐心，況且你們正踩在人類的領土上。不巧的是，校區的人正在找失蹤的兩個菜鳥，如果你不快一點，我們可能就必須換地方說話，而那個地方不會太舒適。」
褐膚的精靈嘴腳勾起了淺淺的微笑。「我們受命於龍原神子，前去各地尋找混血兒，並期望能從中找尋到能成為下一任龍原神子的合適素材。但如果沒有辦法也無所謂，因為即使無法取得資格，妳依然能得到『先民』的力量。」
「……所以你找我的原因是？我是混血兒？一個野種？」芙惱怒地將那把短刀湊近精靈的喉嚨。「現在一個雜種都能被你們稱神了，很棒。很好笑。」她一邊笑著一邊後退，雙手攤開，臉上掛著嘲弄的笑顏。「但你們恐怕要失望了，我媽死了沒錯，但我媽是人類。我是純正的人類。」
「那一位母親真是妳的親生母親？」精靈問道。
芙的臉上立刻被憤怒占據。「乾你什麼事！」他用左手按著自己的胸口。「我是人類。我是艾拉爾‧普拉姆的長女，我母親是──」
「妳的反應已經告訴我們了，蕾芙瑞。妳父親確實是艾拉爾‧普拉姆，但母親卻不是思莉安。至少親生的不是。妳的母親是一位精靈，她的名字是潔絲。而她跟龍原神子正在白樹城等妳。」
「瑞，結界撐不了多久，我們會被人類發現的。其他人傷勢都穩定下來了，已經見到了潔絲的女兒，我們先走吧。」另一位白膚金髮的精靈湊了過來。
瑞嘆了口氣後點點頭，然後轉過來望著芙。那雙淺色的眼眸並不是責備或憤怒，芙知道他在憐憫著自己，但也正因如此，所以她才更加地惱火。慍怒的情緒不受控地自心底湧出。她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精靈的天賦會慢慢溢出的。妳得慶幸自己活在這樣子的時代，蕾芙瑞。我認識另一位精靈與人類的混血兒，她叫瑟薇安。妳聽過黑暗時期吧？鑽石條約限制，甚至扼殺了人類的生存空間，瑟薇安就是在那樣子的環境下生存，然後陪伴著她的母親──那位裴蒂一起建立起這個國。」瑞的語氣十分誠懇，但這物卻帶了些許責難。「她也是妳口中的雜種，但這個雜種卻成為了你們王國最偉大的人物。」
芙咬牙。「那又不是我──」
「記住。」瑞開始往後退，芙感覺到一陣不自然的風吹起。在精靈群的中央開起了一個拱型的門，它吼叫著，想把所有人都吞噬進去。「妳母親與神子大人就在白樹城，我會在那邊等妳。」
然後他轉身走進了那扇門。
門隨後緊閉。
【後記】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