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裡的火燃燒著。
在那紅色的石磚上橫掛著一把長劍，黑底的鞘上刻有梅花的樣式，纏在握柄上的那塊布依然留有它過去曾奮死戰鬥過的時光刻痕。那是屬於它的光輝印記，也是這個家庭，乃至於整個國家留給它的榮耀。或許某方面來說，他們並不信那些外來傳教士口中的神，那把劍，還有屬於這個家的歷史才是他們的信仰。
因為比起虛無飄渺的神，歷史是更為真切的存在。遑論還是擁有「實物」的歷史。
一名男子站在壁爐前，淺色的眼眸倒映出了那過於活潑的火。他疏了個油頭，身上僅穿著深色袍子和長褲，不論是揹在身後的雙手或是臉頰，那上面均無一避免地留下了一條又一條的傷疤。但男人並不以為意，因為對軍人來說那是從戰場上生還、他曾血戰過的證明。
「妳也到了這個年紀了，芙。這是屬於妳的戰場，既然冠上了我們家族的名號，那失敗是不被允許的。」他望著那斷成兩截的木炭，眉頭皺得更緊了。
「是，父親。」芙回應道。如今她身上已換好了學校的軍裝。墨綠色的衣褲、腰上繫著黑色的皮帶，腳下也踩著高至小腿肚的軍靴。即使沒有伸手去摸，但那在袖子上的臂章對她來說已是鼓勵自己的重要存在。
父親回過身，用那銳利的眼眸盯著芙，上下掃視了個遍，那目光總是會讓小時候的她害怕。當然，現在也不例外，但至少不會因為被瞪一下就嚎啕大哭。
「妳沒帶妳的玩具吧？」
「沒有。」身上沒有。
他點點頭。「做為普拉姆家族的人，我們用劍奪人性命、用劍保護自己，一如過去先祖們為了國家而獻出自身一樣，我們也得如此。妳會在那裡度過比妳想像的還要來得充實的人生，這都是過程，完成它，然後繼續力爭上游。現在國家需要你們，明白嗎？」
「明白。」
父親看著芙的臉，她無法從那肅穆的臉龐上讀出任何情緒，或者說自有記憶開始，父親總是扳著這樣子的臉，快樂從未在他臉上駐足過，永遠都是這般冷漠且嚴格。所以面對他，芙也不知不覺地收起了自己的笑顏。只要在他面前，她就是鏡子，倒映出他想看見的模樣，一個完美的女兒──或是軍人。
良久，父親才緩緩說道：「走吧。」
「是。」
芙轉過身，朝著能通往玄關的大門走去。軍靴在紅色的地毯上踏出了清脆的聲響，她沒有回頭，因為父親還在看著自己，當那扇門被站在外頭的下僕打開以後，芙望著玄關，陽光自大門上的玻璃照射進來──是灰白色的。外面的天氣並不理想。
她討厭這種陰天，過去也曾幻想過自己會在陽光的照射下光榮地離開這個家，前往軍校去學校或參加各種實習。
但就跟自己身處於這家庭一樣，很多事總是無可奈何。
她沒有遲疑，俐落邁步走出了客廳。
望著站在大門兩側的僕人，他們穿著西裝，在自己經過時紛紛低頭，嘴裡唸著那些她從小就能聽見的官腔字語，甚至現在只要看到那些人，芙都能把那些字眼從頭到尾再背一次。陳腔濫調，噁心。
然而，當客廳門關上時的聲響一出，芙身子一僵，停下了腳步。她甚至沒注意到大門已經開了，明知道不喜歡，但雨聲依然調皮地闖入了她的耳朵。站在門外的是兩名軍人，他們戴了頂軍帽，穿著王國的正式軍裝，比起自己樸素的樣子，他們的多了臂章、胸前也有閃亮亮的徽章，腰間也配掛著真正的武器。
或許父親也曾穿過這種軍裝吧。
也許──
「小姐？」
芙一愣，然後望著那站在門外的軍人。他們帽子與肩膀上都被雨水給打濕了，但那嚴肅的神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不，至少她看得出來那雙眼睛透露著疑惑。所以她並不是讀不出人的感情，而是父親讓她不懂。
他把自己封閉了。完完全全的。
「對不起。」芙乾脆地道了歉，畢竟不管是怎樣的煩惱，讓人在外面淋雨等自己總是件失禮的事。「走吧。」
芙走出了大門，望著停在階梯前那浮空的車子。
她的人生，現在才真正地開始。
＊
「哈啊！」
木劍飛了出去，賽場上站著一名穿著護甲的淺色短髮女子。她低頭望著那坐在自己腳前的男人，那人喘著氣，汗水爬滿了他的臉龐，即使那金色長髮遮住了臉龐，但她還是能看見那人勾起的嘴角。在導師喝令停止並宣布勝利者以後，她走上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真不塊是妳啊，芙。劍術還是這麼厲害。」男人抓住了芙的臂膀，然後任由她拉起。
「呵。」她淡漠地笑了下。
接著又陸續換了幾組上來對練，一直到傍晚才結束這次的訓練課程。教官讓他們各自回去打理，晚上還有其他課程在等著他們。芙已經習慣了這樣子緊湊的課程，或許是因為過去常受到父親的訓練，她比其他女孩子還要早進入狀況，同時也折服了不少鄙視她們的男人。至少在劍術或學科上，她目前為止依然名列前茅。
芙跟其他人一起來到食堂，她僅穿了件白色背心與那墨綠色的軍褲，吃著學校配給的餐點，儘管這一桌的人大家有說有笑，芙卻只是靜靜地吃著自己的東西。並不是對那些話題不了解，而是她不懂聊那些東西的意義在哪裡。
「所以妳才沒有朋友，這叫什麼去了？啊，邊緣人。妳知道嗎？雖然妳的成績一直都很好，但過於冷漠的形象總是讓其他人有芥蒂。結果現在想攀上這座冰山的人只剩我一個，超孤單的。」
她斜睨著站在自己身旁，背靠在欄杆上喝飲料的基爾，他跟自己一樣穿著軍裝──畢竟那也算是他們的制服──但或許是怕冷？那件墨綠色的外套他很少離身。
在吃完餐點以後，他們都有一段休息時間，這也是除了訓練課程或實習以外，男女宿舍的人唯一被允許交流的時間點。當然，如果不願守規矩的話倒還是有很多管道可以偷跑，基爾就常常透過那種「漏洞」跑來找她。
芙雙手撐著欄杆，望著學校外的樹林，天色已晚，但樹林裡卻還是有幾朵橘紅色的花朵。她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夜間求生訓練，對剛入校的新生來說最硬的課程之一。而對她來說也真的很不好受，夜晚的冷風、不舒服的地板、隨時可能來襲的猛獸……那種壓力幾乎讓她睡不好，或者說根本睡不著。
「妳知道嗎？我們好像快跟斯雷夫人打起來了。」
「為什麼？」
「精靈。」
芙嘆了口氣，視線依然留在那漆黑的森林裡，但思緒卻飄遠。
「吵都吵不完。」她說。
「對，所以聽說我們將不惜發動武力，也要爭取精靈們的自主權。」
「白痴。精靈們有辦法顧好自己，怎麼會需要我們人類插手？」
「因為我們跟精靈有盟約？」
「那只是因為精靈與我們的商人、軍隊有『魔法』上的商業合作，根本不能算是種族間正式締結的盟約。如果真的發生戰爭，相信我，那些人絕對不是為了保障精靈的自主權，只是為了保證精靈可以繼續向我們提供魔法道具而已。」
「不一樣嗎？」基爾又喝了口飲料問道。
「大不相同。」
長髮男子翻了個白眼，芙可以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不耐，但最終基爾依然沒有離開這個地方。他只是繼續喝著手上的飲料，然後轉過身來，跟她一樣雙手枕著欄杆，但並沒有低頭望著下面的森林，反而是抬頭看著天空。
「如果我們被徵召去打仗，妳會去嗎？」
「去。」
「呵，我還以為妳會想抗命。畢竟真要打，那我們也是為了妳口中的『商業合作』去拋頭顱、灑熱血，感覺上一點價值都沒有。」
「是啊，而且我對精靈一點好感都沒有。綜觀我們過去的歷史，法蘭西王國不說，利鐵聯邦就是因為精靈們的介入才崩解的。我們曾為了展示自己的武力而發動戰爭，甚至差點占領整片大陸，但最後還是被種族聯軍大敗。歷時六年的『黑暗時期』裡精靈是怎麼對我們的，我可是很清楚。」
基爾忽地大笑了起來。「搞得妳好像親身參與過一樣，那可是幾個世紀前的歷史了。況且若要扯到黑暗時期，那可不只精靈對我們這樣，其他種族也都把我們當落水狗打。」
「所以我討厭除了人類以外的種族。精靈、獸人、矮人、亞人……在那時間裡這些人是怎樣對我們落井下石，我不會忘記，我認為人類也不應該忘記。」她皺起眉頭，就連言語上也多了幾分慍怒。「但事實上就是我們都忘了，結果現在還要為了精靈打仗？這真的是很蠢的一件事。」
他望著芙蹶起的嘴，收起了原本吊兒郎當的性格，走到了陽台邊，把手中的垃圾丟到了桶子裡。基爾轉身坐在了牆邊的長椅上，雙手枕在大腿上，十指交握。
「芙，但事實上我們也確實受到很多人幫助。建國女王的宣言並沒有被任何人忘記，弗司妲王國立志建立起一個完美、自由且無隔閡的國家，那是當初裴蒂女王完成這項偉業的精神支撐，或許其他種族令人憎恨，但妳是不是已經忘了我們入學時曾覆誦的建國宣言？」基爾把落在自己眼前的金髮撥到耳後。「這是一份崇高的精神，雖然我明白妳的憎恨，但我們不該把那份宣言摒棄，那是對先人的褻瀆，更違背了那天的宣言──說得嚴重一點，這都能被視為潛在叛國者了吧。」
芙並沒有回答。潛在叛國者？她？是的，在黑暗時期奮力尋找救贖，甚至秉持各族都該共榮共存的裴蒂女王十分高尚。不得不說，如果是她在那樣子的環境下，也許只會被更身的憎恨給帶走，並向其他種族帶去忿恨的怒火，在那段時間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必須用鮮血來償還。
那已是遙遠的歷史，說難聽一點也確實與自己無關……但不行，那是銘刻在人類血液中的事件，是他們共同擁有的史詩，如果說違抗裴蒂女王當年的建國宣言就是背叛者，那遺忘黑暗時期的人是不是也能算是叛國者？
陽台經歷了幾分鐘的沉默，但不論是對芙或基爾來說，那都猶如數年一般長久。夜風吹起了芙的短髮，也讓基爾那原本梳理整齊的金色長髮變得紊亂。即使森林裡傳來了人們的吆喝與呼喊，但這都無法化解這兩人於今日所鑿出的隔閡。
直到象徵休息時間結束的鐘聲響起，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基爾兀自起身，朝著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芙既沒有道別也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那片森林，沉默著。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