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黃昏的城市刮著冷風，在這種天氣之下還願意上課的人，究竟抱著多大的決心呢？雖然也很有可能，來這裡上課不過是被父母逼迫罷了。
我在大約十人用的小型會議室裡，思考著接下來的問題。
這個班級原本該是六十人規模的大型教室，由於少子化或者其他因素。
總之，今年放牛班的招生只招到三個人。
對營利至上的補習班而言，理應選擇退費不開班是最合理的做法。
然而，我們的老闆似乎不是個合理的人。
我看向窗戶，上面倒映著我憂愁的臉龐和身上的西裝，同時也讓我回想起之前的情景。
「E班還是要開。」
在會議室裡，女性響亮的聲音迴響著。
「……」
畢竟是名為老闆的人物，也可以說是社長千金？儘管在座的教室各個露出不滿的表情，但也沒有誰真正出口反駁新老闆的提議。
「怎麼了？有意見的話請直說。」
沒有人會真的說，畢竟只要薪水照發的話，底下教得無論是放牛班或是資優班都一樣……才怪。
基本上不會有人想接這個班級，教不出學測榜首的E班，接了只會被嘲笑而已。
座位上的我直接舉手。
和各位揹著包袱的老頭不一樣，這裡就交給我這個狂妄的年輕人吧！
我試著用眼神和其他將近退休年紀的教師交流，卻換來「這個過動兒是不是哪裡有問題？」的表情。
「全少維，請說。」
能讓漂亮的社長千金記住全名還真是誠惶誠恐的開心呢。
「老闆，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接，可能會讓妳不高興，希望妳聽過之後別生氣。」
「你只要別說廢話我就不會生氣。」
社長二代目看來是個嚴厲的人，那雙瞪大的眼睛根本隨時都像是在生氣似的。
「E班……也就是放牛班。以前學歷不高的時代可能還有點賺頭，現在不僅少子化，國人教育程度也提高不少，基本沒人會選讀放牛班了，所以我們今年也只招到三個人。無論這三人不選普通的衝刺班，選擇放牛班的理由為何，在知道E班是放牛班的前提下還選讀，可以認定這三個人的程度怎麼教都沒救了吧？即使投注心力下去也考不上好的大學，甚至可能會讓補習班的評價降低，不投注人力也只是少收三個人的錢，無論怎麼想，不開班才是合理的做法。」
其他教師聽見我的說法後，大多點了點頭。
不過，和我同樣身為年輕人的社長千金似乎有著不同想法。
雖然她也點了點頭。
「那麼，E班的班導師就交給少維負責。」
「啥？」
這就是年輕世代的不可預期嗎？為啥她說的話和身體表現不太一致的感覺？
老闆歪了歪頭。
「你不願意嗎？」
「不……」
「看吧，你也躍躍欲試呢！」
「……」
都被說成這樣了。
要是不願意的話，我不就得回家喝西北風嗎？
會議結束之後，到補習班開學之前又發生了一點事情。
總之，我接下了負責教導E班的責任。
雖說E班只有三個學生，感覺好像很輕鬆，不過這個班級可是一人負責全科教學啊……還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都有課，原本週休三日的我，這下變成月休四日的苦力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值得開心的事情。
「……」
我翻了翻手上的學生資料，這三名學生全都是女生。
只不過年紀都比高中的應屆畢業生要大一點……好吧，也有大了不少的人存在。
畢竟是讀放牛班的，想必不會多正常吧，肯定是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或者學業程度比別人差了不只一大截，才會淪落至此。
我這可不是偏見，而是事實就是如此。
要是因為不必要的憐憫之心，導致教學品質降低可不好。
雖然補習班的前輩曾說面對放牛班的方法，就是放著讓學生自己睡覺。
「不過，我的話是不會那麼做。」
太陽下山之後，夜晚的課程便正式開始。
晚上6：30。
上課時間，三人之中只來了兩個人。
「……」
第一天就有人遲到。
我們補習班的錢是不是太便宜了啊？E班確實是價位最低的班級沒錯啦……
「各位同學好，我是負責E班的導師全少維。」
我在前台的白板上寫上名字，姑且做個簡短的自我介紹。
「全、全老師好。」
坐在左側的短髮女生，給了我怯生生的回應。
「那種事怎樣都好，趕快讓我們睡覺啦。」
坐在右側的長髮女生，像是在和我宣告她就是個來睡覺的小太妹。
「那麼，在上課之前請讓我點個名。」
既然決定要好好做，學生的名字必須記住才行。
「何純依。」
「有、有有有有！」
短髮女生朝氣蓬勃的舉起右手，令人感到會心一笑。
「妳還挺有活力啊。」
純依瞇起雙眼，點了點頭。
「嗯……嗯嗯，不、不不不瞞老師說，其實我為了補習，還、還還還和父母吵了一架，所所所以，我希望這次能好好學習！」
「……加油吶。」
「嗯、嗯！」
雖然純依說得很認真，然而我心裡卻是完全相反的想法。
和家人吵架之後還是到了放牛班……這人程度已經差到家人也放棄的地步了嗎……
似乎也和我有著類似的想法，另一位長髮的女生碎嘴了一下。
「白痴。」
「咦？咦咦咦咦咦？那、那個，同學，妳剛剛是在說……說我對吧？對、對對對不起喔，我是個笨蛋讓妳很困擾嗎？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
誇張的道歉行為，讓另一位剛剛還皺著眉的女生，臉上轉變成有點驚恐的表情。
老實說，我也是有點嚇到了，看來必須要注意別給她太大的刺激。
「行了行了，純依同學，而且要說誰有錯的話，應該是罵人的那一邊吧？」
「不、不不樹！偶！是我的錯！我、我……真的……」
「……抱歉，是我的錯。」
長髮少女認錯了。
「咦？咦咦咦咦咦？」
「所以妳別吵了行不行。」
她大概只是覺得對方很麻煩才認錯吧。
「呃……」
終於，純依安靜下來了，她趴在桌子上，低頭將臉埋入胸口。
我輕輕拍了拍她。
「謝、謝謝……不、不好意思……」
「沒關係，純依同學，不必那麼緊張，現在也還沒正式上課，妳可以趁機冷靜一下。」
「嗯、嗯……」
相較於一眼就能看出問題的純依同學，另一位女學生似乎比較接近正常人的範圍。
我繼續點名。
「謝花淵。」
「……」
再叫一次，還是沒有人回應。
「看來這個就是遲到的那位吧。」
最後一個名字。
「嚯……這名字還真好玩呢──越紫月。」
「……」
雖然沒有回應，不過長髮女學生撇過頭去的動作，大概就是她了吧。
「那麼，現在開始上課……雖然想這麼說，但我必須先了解一下，妳們的程度如何。」
「要、要要要要考試嗎？」
「那麼做也可以，不過今天畢竟是第一天，稍微輕鬆點吧。」
「唔哇──不用考試真是太好了，因為我肯定一題都不會寫……啊！對不起！我這麼沒用真是非常抱歉！」
我拍了拍純依的頭髮。
「妳不會寫考券，是老師沒教好的問題，怎麼會是妳的錯？」
「咦……是、是嗎……誒嘿嘿，老師還真會安慰人呢……」
「知道我在安慰妳的話就認真聽課。」
「哈噫！我、我我我我是很認真在聽課來著……」
「純依同學，如果認真聽課也搞不懂的話，妳接下來會怎麼做？」
短髮的女學生歪了歪頭。
「呃……暫時先放著吧？搞不好哪天睡醒就突然開竅這樣……」
「……」
還好我早已預料會有這種情況，事前做了些準備。
我從胸前的西裝口袋拿出一張紙片。
「這這這這是？名片？」
「對，是我的名片。」
「為、為什麼？」
「純依同學，之後如果還是聽不懂課的話，請聯絡我，我再另外找時間幫妳複習。」
「咦？咦咦咦咦咦？」
純依同學接過我的名片之後，臉頰變得很紅，雖然細細地說了聲謝謝，不過我不認為害羞成這樣的她會願意打電話給我。
嗯，這邊的事情之後再說。
「你只是看人家長得可愛就想拐她吧？」
另一位紫月同學，從名字到個性到言語都不是能讓人輕忽的感覺。
「紫月同學，妳來補習班是想要交朋友嗎？」
「哈啊？你開什麼玩笑？」
「那麼，妳知道妳到這裡是為了什麼嗎？」
「……那種事，我有必要告訴你？」
「反正大概不是什麼大事，所以我是沒有期待妳說出來。」
「你在跩什麼啊？」
我呼的嘆了口氣。
「紫月同學，所以妳到補習班是為了和人吵架嗎？」
「什麼啊，說得好像你是為了什麼正經的理由來教放牛班一樣，反正你也只是來這裡隨便晃晃而已吧？看見漂亮的女生就想拐她，在那邊裝什麼裝。」
「咦、咦咦……那個，你們在吵架嗎？吵、吵架不好喔……」
「原來如此。」
我大概知道眼前的這兩位，是出於什麼理由才會報名E班了。
至於沒來的那位，之後再看看吧。
由於是開學第一天，教學進度基本為零。
我一邊承受紫月同學的調侃，另一邊小心翼翼地和純依同學討論往後教學的方向。
談話之間，我大約掌握了兩人的程度。
純依同學非常淒慘，除了國文以外的科目大概連國中生都比不上，要讓這樣的人在一年內學習到能夠參加學測並考上好大學的程度。
老實說，我還真沒什麼自信……
相較之下，另一位紫月同學倒是好上許多。不、可以說是非常好，即使現在參加考試也能考到中字輩大學的學力程度，這樣的人居然把自己裝作小太妹的樣子。
確認完想知道的情報後，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比較簡單了。
晚上十點，是這間補習班放學的時間。
噹、噹噹噹噹的鈴聲在室內響起。
「那麼，今天先到這裡為止。明天開始正式上課，講義我明天才會帶來，妳們今天就回家休息吧。」
「謝、謝謝謝老師！」
「嗯，回家路上小心點喔！對了，紫月同學。」
「……啊？」
原本氣勢很強的紫月同學，到了課程後段就開始打嗑睡，現在也是一臉想睡的樣子。
確認純依同學離開教室之後，我來到紫月同學的座位旁邊。
「幹、幹嘛？你想做什麼？」
「呵呵、哎呦，我才想問妳幹嘛那麼緊張？」
我笑笑的擋在教室門前，暫時讓紫月同學沒辦法輕鬆的離開。
「紫月同學，妳心裡很清楚像我這樣的老師把女學生留下來是想做什麼吧？」
「哈──」
我趕緊伸手摀住紫月差點大喊的嘴巴。
「嗚、嗚嗚！」
「等一等、等一等，紫月同學，妳冷靜點。」
女學生在我手中掙扎著，我也沒使用多大力氣，之後很快就會被掙脫了吧，不過爭取到這點時間也足夠了。
「噗哈──」
「上面有監視器，我不會對妳怎麼樣。」
「……」
還好紫月同學還聽得懂人話，掙脫我的手之後便沒有下一步動作。
「反倒是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要是妳和這棟大樓的管理員拿到監視器影片，拿去網路或哪裡告發的話，我接下來的人生差不多就完蛋了。」
大概是因為我臉上還掛著微笑吧，紫月同學依然是一臉不爽的表情。
「……你在開玩笑吧？」
「要試試嗎？」
「滾開啦！」
「那我不廢話了，紫月同學，請問妳一晚多少？」
「……」
哎呦，這陣沉默是怎麼回事？
「走、走開！」
「哎，妳從開始上課以來的氣勢都到哪去了？總是說我不正經……想要拐啥拐啥的，不就是在期待這種事情嗎？」
我緩緩逼近紫月同學，紫月同學臉上擺著複雜的表情，微微發抖的雙腳似乎想要後退。
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不過也還不到二十歲啊。裝模作樣只讓人感到可笑的稚嫩臉龐，換成現在擺著的害怕表情真是可愛多了。
「紫月同學──」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會把自己弄哭的話，就別說那種話啊。」
順便遞給哭泣的少女一張面紙，沒想到紫月同學二話不說地收下了。
我看著她擦了擦眼眶冒出來的水珠。
「妳是笨蛋嗎？」
「才、才不是！」
「這樣啊……我還想跟妳說走出去後要先往右邊走才會看到電梯……」
「就說了，我不是笨蛋！」
「到了一樓之後，再往右手邊的公園走，穿過公園之後看見的那棟公寓就是我家，我現在一個人住。」
「……」
「我不知道像妳這麼聰明的人，為什麼不去正常的班級，要到這個被外人稱作放牛班的E班。既來之則安之，如果妳在課業上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可以來找我幫忙解答。」
「……喂。」
「嗯？可以的話我希望妳叫我老師呢。」
「你又是為什麼來當我們的導師？這種班級只要發考古題隨便講講就行了吧？」
啊啊，聽她這麼篤定的說法，大概以前的E班就是這麼回事吧。
她是看準了這點才來的嗎？那麼，我的做法或許讓她失望了。
「今年的E班是最後一年，明年不會再有這個班級。」
「……」
「在知道這種事的前提之下，還願意留在E班的人們，肯定都是想要認真學習卻又感到迷惘的學生──」
我走到講台，拿起自己的公事包，將它倒了出來。
嘩啦嘩啦像瀑布一樣的紙張在桌上傾瀉而出，漫天飛舞的紙張，似乎連讓紫月同學看傻了眼。
那是我為了這三個人──為了最後的放牛班而準備的教材，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就算被笑也無所謂了。
「也有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既然是最後的班級──那麼，盡力讓所有學生都能順利畢業，便是身為老師的責任。」
我拍了拍沾上油墨的雙手。
「因為有這種想法的人只有我，所以就變成我來接這個班級。」
這部分雖然不算是實話，但也不算是謊話。
只要能讓對方感到認同就行。
「紫月同學，妳們已經沒有明年了。」
妳願意認同我的想法嗎？紫月同學？
「……唔，我、我要回家了。」
就目前的結果看來，我這些動作除了讓紫月同學大吃一驚外，好像也沒啥改變。
算了，之後再慢慢來吧。
「嗯，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我和走到門口的紫月同學揮了揮手。
不知為何，紫月同學停了下來，她背對著我說話。
「……我說老師。」
「嗯？」
「你所謂讓我們畢業，是什麼意思？」
「哎，具體的說就是讓妳們學測考好吧，考上好大學好畢業，成為一個能在社會立足的人。」
「……不夠。」
「嗯？什麼不夠？」
「對這個班級的人來說，只有那樣根本不夠。」
「哎哎，那可真是傷腦筋，紫月同學，妳願意告訴我還缺了什麼嗎？」
「我要回家了，再見。」
啪咚，補習班的門被關上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撿著散落一地的紙張。
「……」
等待一段時間後。
「姑且是把妳的想法傳達給她們了。」
我朝門外可能會站著的人發話。
「少維老師，不只吧，你甚至做了超出我預期的事情。」
門外果然站著人啊，女性嚴厲的回應傳來。
「有嗎？我怎麼沒發現？」
「呵呵，或許很快就知道了也不一定……」
「喂喂喂，有話直說，我們都是大人了就別在那邊你猜我猜了行不行？」
「要說我現在能夠肯定說出來的想法──」
話說這人怎麼不進來，要是我去開門不曉得會不會嚇到她。
「選你當E班的導師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意思是我很適合教放牛班嗎？對一名教師而言，真不知這是該高興還是失望的評價。
「等等，我現在是不是意外的大牌啊？如果我走了就沒人支撐E班，這裡會陷入混亂嗎？」
「所以我才說幸好是你呢。」
那是我今天從老闆口中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明明沒做什麼事，卻感到意外疲累，超過十點半我才終於離開補習班的大樓。
還好租的房間就在附近，週休一日還要通勤也太難過了。
在路上的便利商店隨意買了些零食和飲料，穿過公園、來到公寓門前──
大約二十層樓高的公寓前，出現了和平時不一樣的風景。
出現了平時不會出現的人影，那人的蓬鬆長髮隨風搖曳。
肩膀揹著側背包的她，看見我之後還是停留在原地。
就在公寓的正門旁邊。
可以感受到她的視線瞪著我，無法閃避的我除了接近她以外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會變成現在這樣，也有一半是我自己的責任吧……
姑且，開口打聲招呼。
「那個，紫月同學──」
「我沒有家。」
「咦？」
「我說！我現在！正在離家出走！」
在月光的倒影之中──
以離家少女為開端，我和徬徨少女們共同度過的一年。
被放棄的E班最後一年，從這裡開始。
─
原本沒打算寫後續，不過今天更名重發。
是打算稍微寫一寫後續了，大概。
創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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