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恐怖－《雨國》參拾參：傳說的起始(結)──「千年放逐」

 

　　「麻生，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座村子嗎？」

　　頭戴圓頂布織帽身穿一件灰色大衣，兩鬢有些斑白，原本就下垂的眼角此時看起來更顯得無神，而在其身旁喝水的男人，更能感受到他的體力流失的速度逐漸加快。就算現在兩人正靠在木製小屋內的稻草堆上歇息，那張勉強擠出笑容的神情，看在對方眼裡只有滿滿不捨。

　　「范余，我當然知道。但即使是為了探究傳說中的村子，你的身體現在……」好友臉孔因隨風晃動的屋頂吊燈忽明忽暗，他說著不太流利的中文一臉擔憂，但卻被對方打斷。

　　「你知道我已經沒有後路了吧？應該說我們都沒有了。」被稱作范余的男人咳嗽幾聲後，往一旁地上吐出一口血痰，虛弱地說：「在我們進來這座村莊時就沒有後路了，這同時也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命運。」

　　屋外，狂風暴雨。

　　「范余，老實說，我已經越來越搞不懂你為什麼如此執著於這座『雨村』了。好吧！我承認它流傳於鄉野學界許久，是許多研究者嚮往不已的地方，也是促使我跟著你來此的目的，但是……現在情況似乎有點古怪。」麻生博史指著小屋地面，因為情緒起伏關係，語氣開始轉為疑惑與不安。同時也了解到，跟自己同為鄉野學界研究者想要探究真相的好友，卻也因私人所帶有的目的，導致兩人在探索村莊的意義上早已不同。麻生雖然一開始對能夠到達「雨村」感到又驚又喜，可是當村莊大門在面前突然出現時，他感覺到「這座村子」並非想像中單純。

　　「范余，我感覺你從一開就知道要如何找到這座村子。『雨村』在民間被視為都市傳說，鄉野學界也喻它為『不可能找到的烏托邦』，但你卻用自己的鮮血，如同帶給魔鬼的通行票卷一樣，打開通往這座村子的大門！」

　　「如今我也不想隱瞞你什麼了。我確實知道要以此種極端氣候條件下，獻上自己的鮮血，才有可能令這座傳說中的村子打開入口。」范余突然起身抓住好友的肩膀，原本沾染鮮血的嘴角加上慘澹的笑容，使他彷彿變成另一個人。「今天我來到這裡，也沒有要回去的理由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這裡藏著傳說中『不老不死』的謎團不是嗎？不也是你來此的最主要目的？如果無法回去，那此行的意義到底又是什麼？」麻生慌了，腦袋一片混亂，好友言語中潛藏的涵義令他一時間無法接受。

　　「這都是為了我那親愛的妻子──霖啊！」

　　「霖？范余，你妻子不是已經……」

　　「不對！她還活著！」范余激動語畢後，雙手無力的滑落好友肩膀，整個人癱軟跌坐又開始咳了起來，他用那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麻生：「她……只是暫時被困在這裡罷了！她的魂魄只要換上另外一個『軀殼』就能夠復活！目前的她就只差一個軀殼了……」

　　麻生頓時才了解到，范余來此村莊的真正目的。就在他正準備拿起口袋中的筆記記錄下這一切時，一隻蒼白且細長的手臂慢慢從他後方伸出，週遭的時間與聲響彷彿瞬間沉靜，睜大雙眼的他，只能任憑這隻手按住筆記，令他遲遲不敢動筆。

　　「霖！是妳嗎？」范余全身顫抖，不斷東張西望，根本沒有察覺好友的驚恐，但從話中確實能得知他隱約有感覺到小屋內，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

 

　　從那雙蒼白修長的手臂來判斷，像是一名……女子？

 

　　「范余，我不管你的目的到底是為了治療自己的病，還是讓妻子復活，現在我們都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麻生博史一個箭步向前，將好友背包攔在自己身上，並把對方羸弱的身子架起，準備儘早離開這詭異的地方。

　　而剛剛無聲無息出現的那隻手臂，也在他起身瞬間如煙一般消失了。

　　「這座村莊一定夾雜著我們不知道的秘密，不對！是絕對不能觸碰的秘密！而且那也不是我們活人可以探究的。」歷經剛才的異象後，麻生博史心裡出現這篤定的答案，兩人也在走出屋外後很快的被大雨浸濕。在這簡直不見五指的暴雨環境中，似乎連判斷方位都成了問題。

　　「麻生，我早就說了，我們是不可能走出這座村莊的，這是我們天生就該有的命運。」范余的語氣就像吃了迷幻藥一樣飄邈，輕輕在麻生耳畔說著，雖然此刻狂風暴雨，卻依然一清二楚。

　　「我不懂你的命運到底是什麼！」心急的麻生教授趕緊拉下護目鏡，想讓自己的視線清晰些，卻在下一秒聽到那幾乎令他心臟停止的真相。

　　「我要將『雨村』重新從你們『麻生一族』的手中解放，來了結我們千年以來的放逐，而我也將在那時永生不死……」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麻生停下腳步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字句，心想身旁這位好友難道已經出現幻覺了？

　　「我可是知道的，知道你們『麻生一族』在歷史的黑暗處做的種種骯髒事。包括當初把『千里眼』超能力者給抹殺一事，我們范家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范余笑了，可是語調逐漸改變。

　　「御船千鶴子？」麻生想起在上一個世紀初，在日本靈學、超能力與科學領域鬧得沸沸揚揚的「千里眼」事件，自他口中說出的名字，就是傳聞中最後不明原因死亡的主角。

　　而此事在至今社會中也被視為一項都市傳說，更有許多小說、電影以此事件作為題材，但卻也提及人類體內藏有超能力的可能性，這類事件在科學界就如同懸案般，無法捉摸也難以下手。

　　「在千年前就存在於『蓬萊島』上的麻生一族，是一支最早被稱為陰陽師的靈學部眾，更有人稱之為『神的代言人』。但就像現代的美國聯邦調查局以及各個國家的政府機關，都以安定秩序之名，行使剷除異己之實的骯髒事……」范余掙脫對方攙扶，整個人跌在污泥上，彷彿一塊黑影在大雨中蠕動著。

　　雷光忽遠忽近，眼前景象當然也早已脫離常理。

　　「『雨村』一開始並不是這塊土地上的村子，而是從『蓬萊島』因為某種緣故『漂流』至此的，但卻恰巧落在這瀛洲之地的『黃泉入口』，而那裡在千年前正是我們──范家所守護的幽冥地帶。」范余在雨中搖搖晃晃，雙眼微微翻白，口中開始流出鮮血，全身宛如因為興奮而不斷激烈顫抖，但又以痛苦的口吻開始述說起這段荒謬的傳說故事。

　　「當然，原本居住村裡奇裝異服的村民，立刻被我們拿來當成『獻首祭』的祭品，來維持黃泉的穩定。」

　　「獻……獻首祭？」麻生聞言一時啞然，雖然覺得好友口中的故事毫無邏輯性，但卻擁有異常的真實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關係，等一下你也將成為祭品，讓我們重新從『麻生一族』的封印中解放！哈哈哈──」范余扭曲掙扎著身軀開始大笑，令麻生頓時感到毛骨悚然。

　　「什麼封印？還有『獻首祭』？」

　　「『獻首祭』是我們范家用來封印黃泉入口的儀式，但卻也同時是打破『生死輪迴』的鑰匙，有能夠以生命作為獻祭的『生首祭』，以及利用活人來鎮壓亡靈的『咎首祭』，但是……」范余原本上翻的瞳仁慢慢移下，目光落至麻生博史身上，用接近女人聲線的嗓音說道：「但你們麻生一族在得知我們存在後，千年前從蓬萊島遠道而來，一行人利用『封印術』把我們關在暗無天日的雨幕之中，讓我們就此從人間被放逐！即使這可以使更多活人免於成為我們的『祭品』，但卻也讓我們的『儀式』出現崩毀，再也鎮壓不住裡頭數以萬計，想要重回人間的亡靈，因此演變成『落償』。一時間我們范家村裡的人，瞬間少了三分之二人口，幾乎全都成了冥界的餌食！」

　　就在范余說到激動處時，於他後方的濃霧也逐漸飄散，這不可思議的現象令麻生目瞪口呆，而這時也才知曉，原來他們已經來到一座懸崖邊緣，有一道巨大黑影杵立在不遠處，待濃霧又消散些時，麻生立刻感覺頭皮發麻。

 

　　沒想到巨大黑影的真實面貌，竟然是一座「斷頭台」！

 

　　范余的異常舉動並沒有停下，繼續建構著幻想故事：「而當初統領范家與麻生抵抗的『范鶴道者』，正是死在他們手中的。就因他們害怕這股力量，會打亂整個仙界原本該有的平衡之名，殺了這名范家能夠主導鎮壓亡靈之力的『守門人』！就如你們殺害接下來出現於歷史上，各個靈學能力者一樣！」

　　「范余，你先別激動！如果你說的這些歷史傳說都是真的，那畢竟也已經是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事了，跟現在完全沒有關係不是嗎？」

　　「麻生博史！」

　　范余的神情已經扭曲，全身被一大塊古怪的血紅氣體壟罩，無數亡靈哀號與尖銳的慘叫不斷傳入麻生耳中，令他不由得驚恐的捂住雙耳。

　　刺耳且使人難受的聲音交雜，一大塊人影就這樣從范余身後爬上，最後麻生發現到那片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惡狠狠盯著他，並伸出蒼白長手臂抱住眼前好友。

　　「費了好大力氣，我才把你帶到這來啊！麻生一族的後人。」范余的聲音已經改變，大半身子被吞入黑暗，雨勢竟在此時乍然停止，同時也是一切絕望的序曲展開之時。「如果要解除掉你們祖先在這裡設下的結界，那就必須利用同為麻生一族的鮮血才行，獻上你來拯救更多無數的靈魂吧！」

　　「妳到底是誰？是妳操控范余帶我來這裡的嗎？難道是他口中所說的……『范鶴道者』？」麻生全身顫抖且無法動彈，看來剛才好友的胡言亂語並非捏造，因為此時這名鬼怪的身姿，正活生生呈現在自己面前。

 

　　千年前的恩怨，要由後人來承擔嗎？這是無法逃離的命運？

 

　　「范鶴早已經以『長生不老』之軀放棄這座村子了，現在肯定還在哪個地方悠閒自在生活著吧？只有忠於祖先歷史宿命的這些傻瓜才會有想解放『雨村』的念頭，不，應該說，這同時是我們『雙方』都想要做到的。」那名被黑暗壟罩的紅衣女人挒嘴一笑，眼睛睜到不能再大，看起來十分恐怖：「如果以范余的妻子能夠復活為條件，想必也能為解放我們帶來更大的助力吧？」

　　「妳到底有什麼目的？」麻生想起好友所說的那些荒唐話語後，恍然大悟道：「是妳蠱惑范余！以『生首祭』能治療好他的病，還能使妻子復活這些說詞對吧？然而剛才那些話也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妳藉由幫范家復仇之名，好讓妳的目的能夠達成對吧？」

　　「不虧是學者，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不過，進來這裡後，就別說你還想走出去！」語畢，紅衣女人的身影像霧一樣消失離開范余身後，而范余也終於安定下來坐在泥濘上。

　　「范余，我們快走！『那個女人』根本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會是范家的祖先……」麻生博史跑到好友面前，並拉長手臂準備將其拉起：「她只是想要重回人間的『死者』啊！」

 

　　啪──

 

　　一切宛如慢動作，麻生的手臂被撥開了。就在他即將被范余揮出的小刀刺中前，一股力量將他的身子往後架離，接著一團綠色與藍色交疊的強光連忙上前包圍。

　　最後映入他眼中的，是已身披絕望的好友微笑。他緩緩走近斷頭台，然後神情慘澹的再次回望自己。

 

　　那眼神就像是交雜著無奈、哀傷、悔恨，以及下定決心從此一走了之的覺悟。

 

　　「謝謝。」

 

 

 

※

 

　　槍管抬起，少年閉起一隻眼睛，緊盯前方即將獻出生命的「祭品」，他無視對方舉起雙手，也對他的窘迫解釋置若罔聞，慢慢扣下板機。

 

　　下一秒，教室內鮮血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