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的時候，南方夏天的太陽起得早，但天空的烏雲從昨晚到清晨，仍未有散開的趨勢，空氣也漸趨潮濕。悶熱的季節，加上環境擁擠，除了那些醉倒的傭兵，其他人在氣溫與蚊蟲的干擾下，一整夜無法安眠。不過，對吉德來說蚊蟲不是什麼大問題。打從臉龐遭受火吻和砍傷，他便時時用繃帶把頭包覆，只露出雙眼、口鼻。每日要固定清洗和更換繃帶雖然麻煩，不過包著繃帶的頭顱，比較不會成為蚊子的目標。
但另一方面，傷勢導致的毀容，醜陋的模樣令許多傭兵厭惡，上妓院也很難叫到女人。吉德只好時時包起來，並把營帳或住處設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這也使他在處理生理或其他需求上，有一定程度的不便。
他睜開眼睛，看了帳篷裡的塔克與另一名弟兄還在輾轉難眠，便從行囊裡取出一段乾燥的植物，點燃後放在一個銅盤裡。轉眼間，蚊蟲的鳴叫漸少，兩人翻身的動作亦然。隨後吉德走出帳篷，在熄滅的篝火旁席地而坐。喝著他人喝剩的麥酒，望著殘餘的火和一縷輕煙。
想起昨晚在衛兵之間流傳的，關於帝國撤軍的消息，吉德便心神不寧。很多時候，上級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及時的，而且傳下來給他們這些基層士兵時，不是失真，就是過時已久。
起身看了看營地的情況：居住高階軍官的營帳仍是一片寧靜，人們衣衫不整地睡成一片，杯盤狼藉，甚至還有一、兩具屍體，那不是堪折磨的俘虜，就是爭風吃醋的士兵。看來他們被勝利的喜悅沖昏頭了。吉德心想。
必須把消息呈上去。心中冒出這個想法，吉德放下自己的長槍，朝黑鷹傭兵團團長的營帳走去，到了半路卻又停了下來。他想：如果……如果撤軍只是假消息怎麼辦？到時候可又要被揍的半死不活了。
不過，當揚長又宏亮的號角聲從牆外的森林傳來，他意識到消息的真假已經不重要了。他攀上木牆的看台，立刻被映入眼中的景象給震懾住。
從森林入口往左右延伸，數不清的騎士或騎兵，列隊排成好幾十排，並成一個圓弧狀面對黑鷹的軍營，緩緩向前推進，土地彷彿因這支大軍經過，產生了震動。走在最前面三排的騎兵，披著銀灰色的輕型盔甲，手持箏型盾牌與比人還高的長槍。槍頭上掛著旗幟或長布條，與騎士們背後的羽翼裝飾，一同在微風的吹拂下飛揚。
而在這些輕裝驃騎後方的，是連人帶馬都披著重鎧甲的騎兵，也是庫倫斯特聯軍的主力。吉德想起在戰場上，手持厚重的鋼盾的他們，擋下了不少傭兵的飛箭，並藉由速度與重力，用坐騎或是手中的騎槍，把軍團士兵撞飛或刺成串燒，若是槍斷了，或是馬匹倒下，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劍來作戰。
僅在一夜之間，從毫無敵蹤到現在大軍壓境，吉德還是難以置信。此時響亮的鈴鐺聲在營地各處響起，也有衛兵在營帳處大聲喊著：敵人來了，大家快拿起武器。
從睡夢或酒醉中驚醒的軍官，連滾帶爬地跑出帳篷，有人連盔甲都來不及穿上，抓起武器就往自己隊伍過去，想把士兵集結起來。吉德還站在牆上，不知所措之際，一個老傭兵用力拍了他的肩膀。
「小傢伙，接著。」老人把短弓和一袋箭矢塞進吉德手中。「等敵人靠近再射，別浪費了。」
「我們的木牆築得很高，」吉德說。他深吸一口氣，接著說：「他們除了大門，應該衝不進來吧？」
「照理來說是這樣，」老人按著吉德的肩膀，讓彼此壓低身姿，待在掩護得後方。「除非，他們有辦法遠遠地把牆破壞。」
年輕的傭兵很清楚，老者所說的辦法是什麼。即使這場仗對黑鷹傭兵團來說，恐怕一點贏的希望都沒有，吉德還是祈禱這群庫倫斯特騎士沒有攻城武器……但是這只是他不切實際的奢望。
因為位在山坡的騎兵隊後方，緩緩地伸出五座高聳的事物。吉德定神一看，是帝國軍團帶來的五台投石機，被庫倫斯特軍隊繳獲，並用來對付他們自己。
修長又巨大的攻城武器，在士兵的操作開始發揮作用。帝國軍團先前用這些工具破壞了城鎮或圍牆，庫倫斯特人將較大型的石塊收集起來，回敬給黑鷹傭兵團。在重力牽引下，巨石一塊接著一塊拋向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朝著山坡旁的軍營飛去。有的重重落在木牆前方，碰的一聲，地面為之震動，煙塵瀰漫；有的則不偏不倚，命中木牆，打出一個偌大的缺口，也把木牆上的守軍震下站台；少數的則飛越了牆，落入了營地，在石頭滾動下，不少人因此被壓成肉泥，哀嚎聲四起。
用石塊轟炸一陣後，庫倫斯特軍隊在接下來將拋射物浸油，點燃之後在發射出去。這些著火的石塊帶來的破壞更大，不只擊毀木牆，甚至還能製造火災。傭兵們現在一片混亂，有人試圖重整隊伍，但多數的人卻打算收拾行李逃之夭夭。
眼看面對騎兵大軍的木牆，有三分之二不是崩塌就是起火，吉德還在不知所措之際，老傭兵抬頭望見了燃燒中的石塊，正朝著自己飛來。
「小子，快逃啊！」
顧不得摔斷腿的風險，兩人連忙往下一跳。石頭在下一秒擊中兩人方才所在之處，轟隆一聲，燃起的木牆應聲倒塌，甫落地的兩人爬腿就跑，但老人腳步稍慢，被一根柱子壓倒在地。吉德拿起長槍想把沉重的柱子頂開，把人救出來，後者卻搖了搖頭，說：「沒有希望了……小子，拿起武器……戰鬥……」
「你不要我逃走？」
「因為……根本逃不掉了……」
《----》
在騎兵大軍的前排，帶領驃騎打先鋒的奧洛尼領主，在部隊距離敵方營地只剩大約九百步呎(備註1)左右之後高舉旗幟，揮舞三下示意停止前進，看著傭兵的營地起火，一片混亂，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霎時，一陣悶雷乍響，微風轉為強風，旗幟和驃騎背後的羽翼晃得更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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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驃騎的裝備與外型，參考十五世紀歐洲匈牙利騎兵─Hussar)
「伊什特凡，」與奧洛尼領主一起打前鋒的斐特瑞克領主驅馬上前，來到同伴一旁。「今早的風很強，說不定你們這些愛穿羽毛的傢伙，有機會能飛起來。」
奧洛尼瞟了同伴一眼，看著他連人帶馬都配戴鎧甲，便笑著說：「今天不只風大，還可能會下雨，不要等一下在草地上滑倒，跌進泥巴堆裡打滾，我可沒力氣拉你起來喔。」
「看來，兩位鬥志相當高昂呢。」
在兩人開始鬥嘴之前，索爾隆德的聲音馬上壓過了兩人。他與姪女莫妮卡，以及一個背負樂器的平民駕著馬匹前來，騎兵們看到紛紛繞出一條路給三人。現在的他已經褪下毛皮斗篷，只餘盔甲、盾牌和他的長劍─虎爪。
「伊什特凡、漢斯，我不反對在戰場上競爭，但絕不是在開戰前自己人打起來。」索爾隆德勸說。兩名領主默而不語，雖然都戴著面罩，但米勒領主仍感受到兩人微微地不悅。
也對，有些人生來就是死對頭，不可能完全拋下以往結下的恩怨，現在他們都是因為對自己心服，所以才聽從命令的。索爾隆德心想。
靈光一閃，解決的想法立刻浮現。他接著說：「這樣吧，你們兩位比賽，只要誰砍下黑鷹兵團首領的頭顱，並帶到我面前，誰就是這場仗的頭號功臣。比速度，但誰先砍下人頭，後者不可動武爭搶。你們願意接受這場比賽嗎？」
「沒問題的，大人。」斐特瑞克恭敬的行了軍禮。
「這樣的比賽很公平。」奧洛尼說。「我接受。」
「很好……不過其他的領主，甚至是我也會下場競爭，打先鋒的兩位大人，可別鬆懈囉。」索爾隆德轉頭，面相背著樂器的騎手。「對了，奧洛尼領主，這次我特別找了一位，會演奏你們家鄉音樂的吟遊詩人。」
「奧洛尼大人，讓小的我在開戰之前，來一段鼓舞士氣的前奏吧。」詩人取下背後的木製提琴和琴弓，開始演奏。
琴弓和琴弦的交錯，流洩而出悠揚的琴聲，高亢且富含張力，隨著風飄送到每一名騎兵和騎士的耳中。雖然前奏短暫，然而在熟悉不過的曲調，振奮了奧洛尼領主與他的羽翼驃騎們。他們是為了家鄉而戰，只有得勝，沒有戰敗的餘地。
「為了我們的家鄉諾格堡……為了庫倫斯特！」
帶領先鋒的領主高呼一聲，其餘人也跟著發出雄壯的戰吼。是時候進攻了。他朝一名驃騎點了頭，後者吹響號角，左右兩翼的號手也先後吹響突擊的信號。在先鋒部隊前進的過程中，本來垂直舉著的長槍紛紛垂下，尖頭直指著敵人。兩名領主帶頭衝鋒，戰馬奔騰，震天的殺聲也使此地的空氣沸騰。
看到前鋒出動，索爾隆德命旗手搖旗，示意投石機停止動作。下一刻，他拔出了虎爪，帶領大軍跟著前進。
……他會從你的鐵騎之中竄出，銳利的槍頭直取你的心窩！
隨著大軍與敵營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那段預言卻在腦中不停地重複，他幾乎注意不到馬蹄聲、人們的嘶吼、天空的雷響，只剩下那關乎自身性命的言語。眼看就要佔據索爾隆德的心思─
「為了米勒，為了庫倫斯特！」剎那間，高亢又那麼點尖銳的呼聲，打斷了那令人煩躁的預言。米勒的領主往聲音的主人望去，莫妮卡正不停地催促坐騎，速度越來越快，並高舉著長劍。一旁的騎士們也在少女的鼓舞下跟著吶喊。
好樣的，我的姪女。索爾隆德暗中讚許。當自己與一群人一起衝向死亡時，扯開喉嚨大吼，的確能暫時忘卻恐懼和煩惱，只把「殺敵」的念頭留在腦中。
「衝啊！」騎士王也不遑多讓，讓馬的速度跟上姪女，高舉虎爪一起衝向敵陣。
《----》
「拿起武器，你們這些懶骨頭！長槍手在前，弓兵在後！」
「沒時間重整了，隊長，快點逃命吧！」
經過投石機的轟炸，軍營早已一片混亂，加上現在騎兵大軍步步逼近，場面更為失控。團長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膽子較大的軍官，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拿起武器召集還能戰鬥的人力。「誰敢逃走，我就把誰的腦袋砍下來。」話才說完，一個童兵正從他眼前經過，大手一伸，連人帶著武器一併抓了回來，順手拿起短刀，從脖子用力刺入、劃開，頃刻間他手中只剩下人頭，身體攤在地上，血不停的流。
他不是第一個試圖逃跑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被殺的。
這一幕被吉德看在眼裡，他心中巴不得能用長槍，在那個軍官胸口刺個大窟窿。但方才從站台摔下來，身體還不是很靈活，只能勉強拄著長槍，一跛一跛地走向前線。
「吉德，別找死！」塔克從後方出現，替他將盾牌套到手上。「至少帶一面盾牌？」
兩人擠進隊伍裡，一起組成一個小型方陣，槍也穩穩地架在上方。這個一點也不堅固、人數又少的陣型，即將面對庫倫斯特騎兵的衝撞……
「我以為你溜了。」吉德冷冷地說。
「該死，我像那種人嗎？」塔克咒罵道。「不過那些逃的人也沒好下場。剛才有個傢伙回來，他說幾個想逃到山丘後方的，都被亂箭射死了。」
「操……」吉德回頭望了一眼，雖然還為看到敵蹤，但他已經在想像山丘另一端，想必是屍橫遍野、滿地箭矢。「這下真的完了……」
「對呀……」塔克嘆了口氣。兩人心裡想的都一樣，如果昨天晚上逃跑就好了。現在前後都遭到包圍，能活著離開的機率微乎其微。雖然騎士不是會趕盡殺絕的人，但傭兵在這塊土地上燒殺擄掠，他們大概不打算收俘虜了……
況且，歷史上寫到，那些沒地位的傭兵戰敗，下場通常都是被殺光。
「拉弓！」
眼前一整排有羽翼裝飾的騎兵，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快速逼近。軍官見狀，立刻知會所有弓箭手搭箭，等待他們在靠近的時候─
「放箭！」
傭兵使用的複合弓和十字弩射程有限，但威力強勁，敵軍第一排的驃騎首當其衝，有人中箭落馬。連續射了兩輪，在人數有限的情況下，很難製造阻擋的效果。雙方現在距離又更近了，軍官改口下令：「自由射擊！」因為他知道已經沒有時間組織攻勢了。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衝撞的瞬間，方陣被驃騎完全擊垮。
傭兵人數不足、半數的人帶傷，再加上昨晚享樂使精神不濟。吉德感覺自己持盾牌的左手，在衝撞的瞬間好像失去了知覺，整個人被撞到一旁，腳步蹣跚的他最後倒了下來，躺在未倒下的木牆後方。適才的力道使他暈頭轉向，幾乎要把胃裡的東西吐了出來。視線變得模糊，只能依稀看見一個像塔克的人，被驃騎用長槍刺穿身體，整個人被脫離地面，過了幾秒才被甩回下來。而指揮方陣的軍官更慘，被快速經過的馬迎頭撞上，向後飛了兩步呎，再也沒有爬起來……因為後方有更多的騎兵踩過他的身體。
長槍撞斷、或是被拋擲出去後，驃騎拔出彎形的劍應戰，後方還有更多的鐵騎殺進營地內。傭兵接連倒下，畫著黑色老鷹的旗幟也被拔下來，丟進火堆裡，有人想棄械、跪下求饒，得到的回應卻是被馬蹄踏過的；有人想奮戰到底，最後不是死在劍下，就是被後方刺進胸膛的騎槍了結生命。
「最後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嗎？」
吉德喃喃自語。此刻他看見前方有一名停下的驃騎，將長槍拋出去，把一人刺了個透心涼。
在他拔劍離開以前，是個攻擊的好機會，要死也得拖一個一起下地獄。不過就在他這麼想的同時，頭部遭到一記重擊。鐵盔被鋼槌狠狠打落，震動使頭腦更為暈眩，吉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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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1：邁錫尼斯大陸上的長度單位量詞，一步呎相當於0.5公尺
創作內容
Through the Scope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