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蕾絲邊!怎麼睡到太陽都要曬屁股才起床啊?」
我一踏出供難民居住的臨時屋,便看見眼前有一名身穿土黃色迷彩軍服,表情輕挑的男人在向我打招呼。
「是蕾絲賓,傑克叔叔!而且現在才八點而已嘛……」
「對我們軍人來說,要是現在才起床的話,額頭上就要被開出一個洞囉!」
「蛤,有這麼嚴格啊!?」
雖然聽說過軍人的訓練可是非常硬派,但原來甚至硬派到犯個小錯也會被槍斃?軍中生活好可怕喔!不過幸好我是女生,不用被強迫參軍。
就在我暗自竊喜地鬆了一口氣時,叔叔突然「噗哈!」地笑了出聲。
誒?我說錯了甚麼嗎?還是這傢伙又在騙我啦?!
「哈哈哈,開玩笑而已啦,想不到妳居然真的信了!」
喔,果然!
「嘿,妳的臉紅得像蘋果了喲!」
看着叔叔抱腹大笑的模樣,我不禁鼓起臉頰一拳猛揮過去。
但叔叔就像會預知一樣迅速側身閃避,我的拳頭於是揮空,更因為失去平衡而即將嚐到泥土的味道,我於是嚇得馬上閉起雙眼緊皺起臉,希望這樣做能減少痛楚。
不過奇怪地,我的肌膚卻感受不到泥土的濕潤感。
我微微睜開一隻眼,只見地上的泥土跟我的臉相差不短的距離。
這時我忽然感到胸口有股力量把我推回站立的姿勢,之後只見叔叔發出「呼!」的一聲還作出抹汗的動作。
我正想道謝,叔叔卻搶先開口問道:「沒事吧,蕾絲邊?」
天哪,這傢伙肯定是刻意說錯我的名字吧!
「就.說.了.是.蕾.絲.賓!」我氣得不停用拳頭搥打叔叔的胸口。但都被叔叔用手臂擋下了。
「好啦好啦,別生氣!要不然我之後去搞來個巧克力棒給妳吃!」
我聽到他這麼說後頓時停下動作,開始思考起這交易提案。
自從來到這營區起,好像已經快有一年沒吃過巧克力了吧。嗯……好懷念那甜甜苦苦的味道喔!
「哼……是你說要給我,可別反悔。」
「好的!」見叔叔一副計劃成功的得意表情,我也不禁在心底露出奸笑。
我可沒說過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喲——雖然想這麼打算,但想了想,巧克力這種奢侈品肯定不好搞來吧,叔叔答應過我的事一直以來都未曾反悔過,所以這次他也肯定會想方設法把巧克力交到我手上,那這次就稍微原諒一下他吧。
「話說,妳最近是不是吃少了東西?」
「嗯?你怎麼會這麼說?」
難道我瘦了?我於是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還是那麼窈窕而不失肉感,絕對是健康的身體啊。
「不,剛才我托住妳的胸口時我可只感到一陣硬繃繃的感覺。妳確定妳有好好吃……誒,蕾絲邊,妳幹嘛不出聲——嗚哇!」
「你白癡喔!」
我決定了,我絕對不會原諒這傢伙!
「嗚哇嗚哇!蕾絲邊,妳幹嘛又在打我啊?」
雖然叔叔看似慌張地閃避我的揮拳,但是我知道身為職業軍人的他對上我毫無技巧可言的亂拳肯定游刃有餘,所以我才會毫不留情地使勁揮出每一拳。
「不僅胸襲自己姪女,還批評少女的身材,罪加一等!還有,都說了是叫蕾.絲.賓!」
「我是為了不讓妳跌倒才摸到妳的胸啊!而且女孩子的胸部發育會嚴重影響她們的未來不是嗎?那就更應該被正視吧!」
「還說,居然還說……最討厭傑克叔叔了!」我不禁再次鼓起臉,雖然我停了下來沒再揮拳,但我反以抱着胸撇開頭的動作表達我的不滿。
「唉,好啦我說對不起就是了,能原諒我嗎?」
見叔叔對於我的憤怒開始真的感到慌張與抱歉,我的怒火也稍微被澆熄了點。
「巧克力。」我說。
「呃?」
「我要多一條巧克力棒。」我如此說道的同時偷偷瞥了叔叔一眼。
只見聽到我這樣回答的叔叔頓時鬆了一口氣,然後一邊向我敬禮一邊大聲喊道:「遵命女士,我,傑克.雷諾中士,定會將兩條巧克力棒平安帶到你手中!」
「哼哈哈哈,我原諒你就是了,別作得那麼誇張呀……別人都在看着我們了。」我這麼說道的同時也不再撇開頭正視回叔叔。
叔叔把抵在額頭上的左手放下來後說:「那不就更好嗎?能讓更多人知道我們有多親密。而且看妳的樣子,其實妳也不太在意別人的目光對吧?」
「只是經常被你這樣捉弄,不知不覺習慣了而已。」
叔叔又笑了幾聲後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然後向我表示時間到了要去報到,於是跟我簡單道個別就轉身而去了。
不過他才走了沒幾步便停了下來,忽然仰望藍天後,回頭望向我說:「吶,小蕾絲,說真的我非常抱歉,叔叔無法保護妳的家人。」
叔叔一去平日經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換上一張鬱悶的嘴臉。看着眼前這名男人,儘管只是打打鬧鬧性質,但我還是不禁對自己剛才對他又亂發脾又拳打腳踢一事感到內疚。
「妳睡得還好嗎?這種破房子真的可以嗎?」
我實在不知道該甚麼回答他,所以我只輕輕的點了點頭。
得到我的回覆後,叔叔的臉色稍為放鬆了一點,卻依舊給人一種憂愁感。
「可別覺得叔叔囉嗦啊。畢竟老哥可是把妳託付給我了呢。」
正如傑克叔叔所言,自從爸媽先後被那群銀色怪物給殺了之後,他就已經成為我惟一的親人,但叔叔又何嘗不是呢?
「叔叔你別再責怪自已了,這不是你的錯。」
我被親人在眼前逝去的陰影所籠罩,而他就被無法拯救至親的自責所折磨,我們都是因為自己的無能導致失去親人而感到悲傷,所以誰也不需要向誰道歉。
聞言,叔叔便釋懷似地咧嘴一笑,向我揮了揮手後便真正地邁步離去。
在目送叔叔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後,我也轉身往位於與叔叔的前進方向相反的工場走。
我雖然身為難民,但並不代表我能夠在這裏白吃白住。在這種災難期間人手一定非常短缺,所以來到這裏的難民都會被分派工作,有些人還會不幸地被徵赴前戰——雖然不太常見就是了。
而我來到這座位於中國南部的營區時,就被分配當衣服修補的人員。
想當年我還是一名平日喝着可口可樂吃着麥當勞的薯條,安坐在家中滑着手機瀏覽社交媒體,時常龜在房間中打電動的平凡美利堅少女。然而,自從那個叫做「鉎(Biologium)」的奇怪金屬失控以後,一切就如同夢一樣輕易消散。
一夜之間,我失去了我的家,我居住的小鎮,我的朋友。還有我的父母。
我並不太記得逃跑途中的事,只記得媽媽被拖出車外後被撕成兩半的畫面,還有登上撤離直升機後同行的叔叔告知爸爸來不及登機時的痛苦表情。
在一天內幾乎失去一切的我無論身心都已經十分疲憊,當時的我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就算到了避難營區,我也一直像個空殼一樣發着呆如同行屍走肉般度過在營區的每一天,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
叔叔在到達營區的第一天就已經發現了我的異狀。他不斷嘗試以各種方式鼓勵我,希望我能打起精神。但我不僅無視叔叔的好意,還甚至曾對他惡言相向。然而叔叔並沒有就此放棄……
某天凌晨,叔叔把我帶到營區外不遠處的一片平原上,說要帶我去看日出。我怕拒絕的話會被他不停煩着,所以就姑且答應跟他去。
當我們到達平原時天還黑着,彎月高掛,滿天星斗,看見如此美景,正常人應該都會「哇——!」地讚嘆一番然後「大」字型躺在地上觀星,直到繁星被日光驅散或是不敵睡魔為止。
可是當時的我根本沒有那種興致,也沒有那種心情去看。
叔叔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後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要我坐在上頭。我遵從他的指示到那邊坐着,接着便是一陣長得彷彿會令人窒息的沉默。打破沉默的當然是叔叔,我以為他又要講那些聽到耳朵都快長繭的安慰話,所以打算完全無視掉。不過,叔叔卻沒有再對我說教或是安慰我,反而開始訴說自己的不安與悔恨,以言語道盡自己所承受的重擔與痛苦。
那時候我才發現,叔叔同樣活在失去至親的苦痛深淵裏。叔叔答應了爸爸要好好照顧我而無法宣洩情緒,他因此承受了比我還大的痛苦。
我並非惟一失去親人的人,並非惟一感到絕望的人;然而,我卻是惟一非但沒振作努力活下去,甚至一度想自我放棄,不停為他人添麻煩的人。這實在太丟臉了。
那一刻,我醒悟了。聽完叔叔那席話後,我的淚腺終於崩潰了,淚水不斷溢出眼眶,打濕了我的衣服。見狀,傑克叔叔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溫柔地把我擁在懷裏,輕拍着我的背脊代替話語上的安慰,直至我的心情漸漸平定為止。
我哭完後便坐在叔叔的懷裏,跟他一同等待破曉,順便觀賞星空。不知道是否錯覺,總覺得當時的星空比以前看到的都更美麗,更璀璨。
我如此回想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工場。
根據傑克叔叔私下透露給我的軍方情報,那些銀色的怪物比較常襲擊城市,甚少會主動搜索野外地區,所以很多難民營——包括我現正身處的——都會盡量設在郊野。
但這不代表銀色的怪物一定不會搜索野外地區。所以為了能隨時遷移,營區裏的建築大部份都是容易組裝、拆卸的臨時建築,就連我現在到達的補衣工場也只是用數根看似紮實的金屬桿撐起一塊籃球場大的防水白布,再把照明設備、桌椅與工作用的裁縫機放到白布下而已。
我找到我的位子後便馬上坐到椅子上開始今天的工作。
補衣工場顧名思義,就是用來替破掉的衣服上補丁的場所。因為軍人們時常要進行軍事訓練與作戰,所以需要修補的衣服中最常出現的就是軍服。話說,不知道他們是懶得洗還是沒時間洗,送來的軍服中大多都總是會散發出強烈的惡臭,每次都熏得我反胃想吐。不過算了吧,反正有十萬個不願意都還是要工作。
經過約四小時的奮鬥後,我們一眾裁縫工總算準趕上午膳前完工。話說回來,我好像沒吃到早餐,難怪在完工後肚子就不停打鼓抗議。
我在向監工領取飯券後便隨即飛奔到飯堂。飯堂的結構與工場差不多,不同在於飯堂的空間比較寬闊,還有擺在紅色防水布下方的是井然有序的長方形木桌與長板凳。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擠擁的人群來到分配食物的櫃檯,用飯券換取食物並接下盛着食物的盤子後,我伸長着脖子探望飯堂內的環境,只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隻手臂伸了出來向我招手。我欣然地往手臂的方向走去,最後發現果然是已經幫我預留位子的傑克叔叔。
「喲,工作還順利嗎?」叔叔把屁股挪開並拍了拍騰出的位子,示意要我坐在這裏。
「嗯,基本上今天的份都已經做好了。要是下午時段沒被抓去幫其他部門工作的話就是自由時間了。」我坐下來吃了一口已經不知道吃過多少遍的菜乾炒蚯蚓飯後接着說:「那你呢?有看到甚麼奇怪的東西嗎?」
叔叔搖了搖頭說:「沒甚麼特別,頂多看到幾隻狼跑過。」
「話說回來,我們就只能吃這些蟲子嗎?」我用匙子撥了撥比飯還多的蚯蚓,「至少也煮一下老鼠來吃吧!」
聞言,傑克叔叔用手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傻孩子,比起渾身都是病毒的老鼠,我更願意吃貝爾極力推薦的豐富蛋白質。」
語畢,他就用手捏起一大把蚯蚓往嘴裏塞。
「噁……就說別看那麼多MvW。」我投以厭惡的目光。「……叔叔。」
「嗯哼?」
「你有想過要是能渡過這場災難的話,第一件會做的事是甚麼嗎?」
叔叔吞下食物後抿起了嘴,思考了片刻後說:
「當然是找個巨乳辣妹來一炮……」
「啊啊啊,別在大庭廣眾說這些!說別的說別的!」
「好啦,別再打我了。」叔叔摸着滿臉的金色鬍子說:「我會想要吃披薩。妳呢?」
「我?」說實話,其實我也無法在一時三刻裏想到該做些甚麼,所以我就隨便地回答道:「唔……我會想要在溫暖且柔軟的床上,聽着賈斯丁的歌入睡……」
此時,叔叔突然「噗」的一聲把才剛放進口中的米飯都噴了出來,之後還不斷咳嗽。難道說叔叔嗆到了!?
我連忙以話語關心他並替他掃着背讓他舒服點。不過叔叔卻忽然喊道:「小賈斯丁!?喔天呀!我無比純潔的蕾絲邊是在甚麼時候被這隻只會發出高頻率噪音的古老生物所污染?」
叔叔激動地不停搖晃着我的身體搞得我暈頭轉向……唔,我好想吐……!
「嗚哇……夠了!」我猛然張開手,撥開了抓着我的雙肩不放的叔叔的雙手,「再說一次,是蕾.絲.賓!而且,賈斯丁的歌是很好聽嘛,而且聽了又不會怎樣。」
「當然有影響!算了,還是趕快把飯吃完吧。」叔叔於是再次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我不快地撇開了頭開始環顧周圍的環境。只見飯堂內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有說有笑,完全無法想像這裏其實是座難民營,而外面則充滿着那些銀色的怪物。不知道這份和平還能持續多久呢?我不禁心想。
然而,上天卻跟我開了個不得了的玩笑——
〈各單位請注意!〉我頭頂上的揚聲器傳來一段廣播,〈感應器偵測到東北方有大量訊號反應,全體戰鬥人員馬上到A-2區報到,全體非戰鬥人員立刻到C-3區避難,這不是演習!重複,……〉
警報一出馬上造成營區一片嘩然。在場用膳的軍人們都立即丟下餐具,全部往同一個方向跑去。
一股不安在我心中迅速蔓延叫我食慾全去,我不禁憂心忡忡地望向傑克叔叔,只見他用手袖抹過自己的嘴巴後便起身提起被擺在他身旁的步槍邁步離去。
「我們,還要一起吃披薩喔!」
叔叔沒有回頭,只輕輕舉起了左手的大姆指便颯爽離去。在目送叔叔離去後,我趕緊多吃一口飯便跟隨其他人避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