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
我們都是飛魚，渴求陽光。
我們輪番衝出冰冷的海水，但當我們在滾滾波濤中翻上勝利的浪頭時，或許在下一刻，或是明天，又或是明年，再或是十年後的某一分鐘，我們落海，緩緩的沉入光無法觸及的所在。
「你知道飛魚飛翔的秘密嗎？」
「透過在水中加速來在水面滑翔吧。」
「其實呢，讓飛魚飛起的動力是來自他們相信自己能飛的念力。所以如果有一隻飛魚相信自己能飛出太陽系，他搞不好就真的能飛出去呢。」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時，他對我說的話。
地下室的燈光昏暗，老式燈泡嗡嗡作響，這個由六面灰色的水泥牆組成的空間，除了兩側的老舊鐵門之外，可以算上點綴的就只剩角落層層堆疊的蜘蛛網了，數十個人與散落的零件交錯排列在地上，他們都穿著軍裝，卻沒有那種軍人的一板一眼，更多的是一些書生氣與匠氣。這裡是台北市立建國中學一個不為眾人所知的地下室，現在是西元二零二七年，我人生中的第二十八年。
吱～～吱～～吱～～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富有節奏感地重複地迴響著。
框啷～啷～啷～啷～～～
金屬掉落到地上，本來也不是多大的聲響，卻在幫兇的地下室回音下顯得特別突兀。
「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沒事啦，我先把這台搞定再休息一下好了。」
我叫做阿堯，剛剛跟我說話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不用太在意他，因為他並不會在接下來的故事中出現。他踩著濕漉的地面，汃沓汃沓的聲音淡去。
現在是二零二六年的秋季，而我從建中畢業十年後，又再次回到這裡，修理機關槍。
咦？你問我為什麼要修機關槍？
那是因為現在是戰爭前夕，第三次世界大戰似乎即將爆發，在這十年間，科技並沒有戲劇性的做出突破，人們依然需要持著武器上戰場。和平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用機器人打仗這種幻想，在這樣真實的戰爭面前顯得特別荒謬。世界各地都在整裝備戰，在緊張的局勢中，就算不是首當其衝也得預先做好準備。於是像我這樣體力差的技術人員，就被發配來修理器械，而我的執勤地點，就在這個建中的地下室。
這個地下室十分特別，如果不是對建中有一定研究的人，應該不容易知道他的存在。除了各大樓作為社辦的小小地下室之外，建中還有著一個的長條狀地下室，它從資源大樓涵蓋到操場的另一端，深度比地下一樓更深些許，它的大小大概容納全校的師生都不成問題吧。
這個地下室在過去一直是封閉的，裡面大概只有鏽蝕的課桌椅及老鼠窩。要不是戰爭，這裡大概永遠不會被使用吧。十年前，要不是曾經有位冒險精神過剩的朋友，我也不會知道這裡。
吱～
我很討厭這裡。
我討厭在這裡做著與其說是修理不如說是例行檢查的工作，我討厭這裡的空氣，這裡的噪音，這裡的人，他們情緒表徵及彼此之間的關係連結，我討厭這裡的一切，我討厭這裡的過去和現在，這個應戰爭而建的地下室，這個不會在和平時代出現的地下室。
唉～和平時代阿！
曾是建中學生的我，在十年以後我再次回到建中這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修理機關槍。抬頭仰望老舊昏黃的燈泡，閃爍的節奏勾起我的記憶，這是十年以前同樣在這個地方發生的一個故事，一個在和平時代喚醒戰爭冤魂的故事。
「建國中學為臺灣歷史最悠久，在校及畢業人數最多的高級中學。校區坐落於南海路上，鄰近國立歷史博物館、教育廣播電臺、植物園、二二八國家紀念館等文教機構。交通也頗為便捷，鄰近於捷運中正紀念堂站及小南門站。進入校門，映入眼簾的即是建中的指標建築紅樓，其建於日治時期（一九零九年），目前已列入臺北市市定古蹟⋯⋯」他盯著手上的手機，一口氣讀出這長長一串文字。
我嘆了口氣，說道：「你在打掃時間把我找出來，就是為了跟我講這個喔。」這個聒噪的人，是跟我同樣剛升上高一的順子，他是一個跳脫框架的冒險者。
他側過身子，一手扶著額頭另一手指向我的臉，開始了演說。
「你仔細想想看，有那麼多像我一樣優秀的學生來到這裡學習，你能感受到嗎？這些學生每個身上都逸散著一股知識的靈氣，而這股靈氣從建中成立到現在已經積累超過一百年了，這些靈氣到哪裡了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於是他就自顧自的接了下去。
「說是憑空消失太不合理了。根據我長時間的研究與觀察，他們肯定是滲入了建築物，讓這些建築物成為了類似物靈的存在。」
「唉，建築物練成精，你以為是在寫小說嗎？虧你想的出來。」
「不！你要相信這些都是真實的，這間學校之中充滿了超自然的力量。來吧！跟我一同探險吧！」
抱著消磨時間這樣膚淺的想法，就這樣開啟了我和順子的校園超自然力量探索之旅，這時的我們都沒有預期到，我們會真的找到冤魂。
在順子豐富的想像力的帶領之下，雖然一直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情，卻也不無趣。他總是能將校園中一絲絲無法解釋的細節拼湊，組合成一個發生在我們生活周圍的奇幻故事，在一次放學時分的探索結束後我就這麼告訴他，而他也用一貫超越常理的答案回復了我，他說：
「你可別誤會了，那些可不是我編造的，我擁有的可是看透世界真相、超越時空限制的眼，人稱「反物質創世真紅火眼」的魔眼啊！咕咕咕，咕哈哈，咕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不就是把一些科學名詞跟某個怪獸卡混在一起念而已嗎？有夠中二阿！還有，那樣完美的三段式笑法是什麼東西啦！不要把才能浪費在這種地方啊。」
「哼哼，我的「反物質創世暗黑星雲眼」被小看了呢，就讓告訴你吧。」他閉上眼，裝模作樣了一會兒，然後指著遠處的一位小女孩，說：「她，將會成為國語實小的學生會會長，並且在未來，會成為我的妻子。」
一陣風吹起，啪哒啪哒的拍打著我的臉，然後一斜金黃的夕陽越過屋簷直射向我，隨即，風不再騷動，而是滑順的撫過我的皮膚，在如此靈性而神祕的氛圍中，我不禁愣了一下子才回過神。
「別逼我不斷吐槽阿。首先，國語實小根本就沒有學生會會長，還有，什麼時候從真紅火眼變成暗黑星雲眼了，那根本就是隨便想的名字吧！」
可惡，我怎麼會不自覺的就陷入像演雙簧一樣的對話阿，，為了打破窘境，我只好僵硬的轉過身去，順便把我憋著笑的表情藏起來。
「等等，我剛剛是不是看到了什麼東西，你的嘴角，剛剛被我攻陷了是吧。哈哈哈，真沒想到總是一臉認真的阿堯也有這一天。」
「吵死了啦，沒有⋯⋯沒有的事不要亂講啦！」
回頭看著中快步走來的身影映照在夕陽之中，內心感到一陣悸動，有這樣的青春友情真是好啊，我默默的這樣想著，再次轉身掩藏我揚起的嘴角。這個時候的我就像一隻剛衝破海面的飛魚，享受著迎向暖暖陽光的快樂，認為我會一直飛下去，越飛越高，永不墜落。
但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的，飛魚能用小小的身姿飛越百米的距離，但最後總會落海，這是世界的法則，至少當時的我是如此的相信，而直到如今……
那一天，順子按照往常的模式丟了一份裝訂好的資料給我，標題寫著：
「建中的建築歷史、結構、以及防空洞」
我問他：「今天的主題是建中的防空洞嗎？」但是我卻覺得不太對勁，建中有防空洞嗎？可是⋯⋯建中會沒有防空洞嗎？
建國中學是曾經經歷過二戰的學校，仔細想想有座防空洞似乎相當的合理，但是我卻從來沒聽說過有這回事。建中到底有沒有防空洞？這個問題在我的內心糾纏著，「可能有」與他的攣生兄弟「可能沒有」在我的腦內大打出手，勝負似乎是不存在的。
順子就像是早已預測到我的想法一般，翻開了那本詳細的報告資料，一則一則的為我講解有關有關建中防空洞的資訊。不過其中也總是會摻雜著一些奇怪的說明，像是：
「我透過魔眼看到這裡在七十年前有過大規模的動土痕跡。」
「透過風水占卜，可以見得建中的東南角有一條地脈通過，我覺得這裡不太可能有防空洞。」
數十分鐘後，已經疲於分辨真偽的我有了些頭緒：「所以說，建中底下很可能已經沒有防空洞了，但是有一個防空洞改建而成的地下室，而我們要用這些資料跟你的超能力找到那個地下室，這樣對吧。」
「嗯嗯，雖然你完全沒有抓到重點，但是這樣理解也可以。」
啊啊，我才不會吧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當成重點呢。
「不過⋯⋯地下室沒有全都開放啊。我們要怎麼進行我們的『冒險』？」
「嘿嘿，這個你可別擔心，像我如此機智的人，自有妙計可解。」
數分鐘後，我和順子站在博學講堂旁的鐵捲門前，金屬格子後面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平時總沒見它打開過。順子開口說到：「樓梯下面是一個儲藏室，儲藏室的底端應該也有一扇類似的鐵門，我能感覺到，就在那扇鐵門，有我們要找的地方。」
「唉，你能不能可靠一點啊。」我抱怨著，不過同時，我也對自己的變化感到驚訝，過去的我一定會為嘗試入侵校舍這種事，感到驚恐吧。不知何時，我也漸漸的習慣了這種在海面上馳騁的行為。
在我思考時，順子找到了鐵捲門的手動鍊，數秒後就出現了一個能讓人趴著通過的縫隙。在把書包丟進去後，我兩便像魚一樣的扭進鐵門之內。儲藏室的門沒有鎖，想來是因為平時也沒有人來這裡。儲藏室裡面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我們藉著手機的光確定了我們的目標，一扇獨自裝置在盡頭的鐵門，鐵門上充滿了長年鏽蝕的痕跡。
我們的腳步聲在黑暗中交替迴響，每一次鞋子與地面的接觸都會造成一連串的回音，漸漸的，我和順子的腳步聲逐漸模糊。在這個心靈的黑暗中，所有的基準都逐漸模糊，想著感受自己的心跳，胸口卻是不穩定的跳動，呼吸也亂了，時間感也流失，我們抓不到節奏，成為在黑暗中溺水的兩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走到了那扇鐵門前，十年後的今天，我也依然為了開啟那扇門而感到後悔。
吱～
鐵門被緩緩的推開，眼前的是另一片黑暗，將迴盪的腳步聲也吸收的，更深沉的黑暗。
黑暗之中是一道粗糙的水泥樓梯，陡峭的向下延伸，順子走了下去，我們兩個連氣都不敢出一聲，門後的角落似乎一窩老鼠，牠們順著樓梯往下逃竄。
吱～吱～吱～
鐵門開啟，老鼠逃竄，橡膠鞋底刮擦水泥地面，聲音在黑暗中再次開始迴盪、交疊、融合，形成了這個黑暗世界的背景音樂，然後在樓梯的盡頭，我們看到了這個龐大的空間，空無一人。
然後巨變發生了。
地面搖晃著，整個空間都搖晃著，雖然在事後我們得知這只是一個小地震，但在黑暗中所有的細微變化都被無限擴大。
我們等待著，直到空間中只剩下我和順子的喘氣聲，地震停了。
「終於結束了嗎？」我說，我一說完地面再度晃了起來，但是這一次狀況有所不同。
順子驚恐的看向我，不對，他是看向我的後方，空間的另一端，然後從他望向的方向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他愣住了。我的靈魂在驚恐著，我知道絕對絕對不能看到那腳步聲的主人，我就是知道，我只要一看到就完了，只要一眼，我的生活就會分崩離析，我絕對絕對不能看到它。
「快跑！」順子大喊，然後他率先跑了起來，橡膠鞋底汃沓汃沓踩過濕漉的地面，我拖著僵硬的肌肉拚死拚活的跑。背後傳來了可怕的嘶吼聲。我衝刺上階梯，徑直跑向來時的路，一陣亮光在眼前照耀，得救了，終於得救了，我這麼想著。
「同學你們在做什麼？快出來。」
我們的冒險就在警衛伯伯的指責中結束了，飛魚落海了，自此牠也失去了天空，不再飛翔。如今我知道，我在那天死了，而順子，就在他逃跑的那一刻，或許也死了。
過後，每次我詢問他他到底看見了什麼，他不是閉口不提，就是敷衍過去，他最後只肯告訴我，那是一個穿著軍裝的鬼魂，但是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事情的全貌。有一次我再次問起，他只回我：「反正你也沒認真相信過我說的那些鬼話。」之後我就沒提起過這件事了。
負責處理這件事的老師說順子變的更沉穩了，但是我卻懷念那個胡說八道的順子。緊接著我們升上高二，分了組也分了班。我們不那麼長待在一起，就算待在一起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然後是高三，我們考上大學，我出社會了，之後又去做了一會兒的兵，剛退伍緊接著戰爭的號角就響起了。我就像是精疲力盡的飛魚，我再也無法飛翔。最後我又回到了這間地下室，這裡裝了電燈，通道也修整拓寬了，時間過得很快，我匆匆忙忙的就走到了今天。
「欸欸，那邊那個誰還在幹嘛，吃飯了。」
「等等，來了。」
我跟在幾個同僚的後面走出了校門，但沒有和他們發生什麼交集，晃著晃著，就坐到了冰店前，點了一碗冰，慢慢的吃著。一個身著西裝的男子坐到了我左邊，我正想著要往右移，他開口了：
「近來好嗎？阿堯。」
我驚訝的看過去，坐在我旁邊的是順子。
「我想著來回高中附近晃晃，沒想到會遇到你。」
我低頭翻攪著碗裡的冰，一言不發，在這麼久沒有聯繫後明明該有許多話要說，卻覺得我的事大多不值一提，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事。順子等待著我的應答，發現我沒有要回應他後，他想了想，然後說：
「你想知道我那天看到什麼嗎？」
我驚訝的抬起頭來，為什麼要舊事重提？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我們也早該走出來，至少也是時候選擇遺忘了，為什麼還要提起？
「阿堯，或許我真的有超越時空的魔眼吧，沒想到那樣的玩笑話⋯⋯不過我向你保證，你再過不久就會知道那天事情的全貌了。但是我現在不能跟你說明清楚。在你知道全部真相的那天，也請你為我們兩個人的未來做出行動。」
我對他說的話感到疑惑，他到底想表達什麼？我無法理解。他嘆了口氣，然後起身離開了，店裡剩我一個人攪著桌上的一碗混濁冰水。
拖著混亂的大腦，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地下室，同僚似乎都還沒回來，我想著順子的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在睡夢中，我回到了那一天的地下室，突然一陣微光照進來，鐵門的聲響迴盪著，我看到順子跟我走進來了，他們慢慢的走著。我十分緊張的看著他們，擔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突然，順子轉向我，然後他對著我大喊：
「都是你的錯！」
我醒了，出現在眼前是老舊的燈泡，燈泡閃爍著，但是不只是這樣，燈泡突然劇烈的左右搖晃。
「地震嗎！」我叫了出來，但是沒有人回應我。
我看向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我才睡了一點點的時間嗎？我搖晃著起身，步履蹣跚的望外面走，就在我踏出第一步時，燈熄了，只剩下我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迴響著。
前方的門是開著的，從外面有一股微光照進來，我想著我要趕快走出地下室，開始在搖晃的地面上移動我的步伐。然後我看到了那兩人，是學生嗎？怎麼會在這裡？其中一人背對著我，另一人的目光掃向了我，就在我們相視的那一刻，我們同時凍結了，那個人是順子，是十年前的順子，他也認出我了。可是⋯⋯
這不可能。
我不相信。
這種事不存在。
但是⋯⋯「我擁有的可是看透世界真相、超越時空限制的眼！」「建中的東南角有一條地脈通過⋯⋯」「這股靈氣從建中成立到現在已經積累超過一百年了⋯⋯」「不！你要相信這些都是真實的，這間學校之中充滿了超自然的力量！」
我內心不斷的掙扎著，但是我知道，這場在我腦內的戰爭即將結束，從我遇見順子的那一刻就開始的「可能有」與「可能沒有」的戰爭，將在今天畫下句點。雖然我一直以來都懷疑著，一直以來都逃避著，但是今天，我⋯⋯
「我相信你啊啊啊啊啊⋯⋯」我大聲的向順子嘶吼。
順子像是理解了什麼一般，堅定的看向我，然後對著正要轉頭看向我的我大喊：
「快跑啊！」
在他們跑出去的數秒後地震就停了，爾後頭上的老舊燈泡也亮起來了，我還在這間地下室，四周是散落的零件，有什麼改變了嗎？我不知道。
但是在這個燈光昏暗，由六面老舊水泥牆組成的地下室，我竟能感覺到一股勁風撫面、陽光灑落的力度。
我想，這次飛魚雖飛不出太陽系，應該也能上月球了。
完
＿＿＿＿＿＿＿＿＿＿＿分隔線
這是小弟我第一篇還算能讀的創作呢
是個怪怪的，我自己也看不太明白的故事
總之
希望這樣的東西大家也會喜歡啦
創作內容
飛魚_一個意義不明的青春成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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