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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達恩】序章─殤

作者:ZZEZZ│2019-01-19 23:08:49│巴幣:4│人氣:95
序章  殤

北方那名為戰爭的野火,已蔓延了五年。這文明的蒼鬱森林,早已化為灰燼。

牆上那一面面斑駁,讓這小鎮像是年久失修的廢墟。斷裂的柵欄,褪色的屋瓦,還有那些漸漸
剝落的窗花,也沒人記得,究竟是幾年前的年節貼上的呢?

哪怕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口,剩下的居民,仍然不遺餘力地用那殘存的活力與精神,來耕耘那
些勉強算是肥沃的田,來證明這小鎮仍然活著。

如今,兩個國家之間的紛爭,又來到了這裡,索取那所剩無幾的鮮血。

井邊的廣場,大概在三年前吧,還充滿著歡笑與鬧騰。

現在,只剩下令人屏息的哀傷。

「艾克……我要走了……」

「爸爸,你是獵人,為什麼要去打仗?」

「我嗎……現在,我們都是戰士,村子裡的大人們都是喔!我們很偉大吧?」

精壯的男子撫摸著男孩的頭,對他說著。那男人向男孩誇耀著自己現在的身分,那曾經是每個男人在孩提時期,所夢想的身分、頭銜。

但是,他臉上掛著的,並不是自滿、驕傲的神情。

正值壯年的他,手掌上充滿著溫潤的淡黃光澤,微微露著青筋,緊握著手上那把簡陋的矛。那粗糙的矛身,毫無鋒芒的矛頭,和他肩上那精雕而細琢的短弓相比,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畢竟,那弓可不是純粹用來殺戮的凶器,而是他能成家立業,養活妻小的神聖之物,更是那男人身分的象徵,與畢生的榮耀。

「去找伊拉他們,然後活下去……到她的身旁,就會沒問題的。」那男人單膝跪下,把那沉甸甸而閃耀著的獵弓,交予仍錯愕著的男孩。

男孩思索著,此生從未見過的,那從父親頰上滾下的淚,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不要,為什麼要去找她,你不是說他們家的人丟下了我們嗎?」

「別管了……」男人粗糙又厚實的手掌,搭在男孩的肩上,微微顫抖著。「快去找他們吧……他們現在需要你,而你更需要他們。好歹,你也是她未來的丈夫!」

「為什麼?我們只是朋友而已,為什麼一直說她是我的妻子?為什麼我們是朋友,她還要丟下我們?」那僅僅十二年的人生經歷,無法讓男孩理解那些話,理解那些大人們的事。

「拜託你……艾克……」那男人結實的臂膀愈發顫抖。「去找她,就當作是圓你的父親一個願望。」

這是男孩第一次看見,父親懇求自己的模樣。

「……我知道了」男孩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父親帶著一抹微笑,擁住男孩。直到那無情的聲音喊著:

「時間到了,出發。」

廣場上,一個個男人轉過身,離那眼眶泛淚的妻子而去,離那仍不知所措的孩子們而去,離他們原本那淳樸且幸福的生活而去,步入那整齊的隊伍裡。

妻子和小孩們,還有那些滿面風霜的老人,目送著村裡的所有男人,隨著領頭的軍官往小鎮的門口走去。

直到看不見身影,他們之中,仍舊沒人回頭,哪怕只有一眼。

西風的喧囂,輕輕掩飾著廣場上異樣的寂靜。所有人都面向著北面的門,也都默契地不發一語,只能依稀聽見,女人和稍微懂事點的孩子,小聲的抽泣著。

男孩站在井邊,他是那唯一理解這狀況,而沒有落下眼淚的人。

他的心裡,困惑佔據了幾乎所有空間,使得他看上去並沒有那麼的悲傷。

他困惑的是,為什麼事到如今,那些人仍在妄想,能用那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去換那渺不可視、遙不可及的奇蹟。

妄想用幾百公里外的熔爐,妄想用那一滴滴的鮮血,去煉出那稱為「勝利」的結果。

他輕輕撫摸著手上的獵弓。他從未摸過爸爸的弓,但他的臉上,並沒有像小孩子一樣,對著新奇事物展現興奮、歡喜的表情。

他面無表情。

他比同年紀的孩子懂事,他也常常為此沾沾自喜。但是現在,他卻無法為此感到開心。

他懂,它不是自己能駕馭的。他懂,這不是他能背負的。

他當然也懂,他敬愛的父親,將永遠不會回來。

周圍的哭聲越來越大,直到把整個廣場淹沒。

。。。。。。。。。。。。。。。。。。。。。。。。。。。。。。。。。

數週後,王國投降了。

那些戰士們也化作一張張陣亡通知,回到故土。

早在戰爭開打之前,瘟疫就已經肆虐整個提凡王國,這瘟疫有些特別,它像是刻意選擇了對象一般,帶走了將近四成的,三十至五十歲的婦女,造就了那幾年有些詭異的低生育率。

其中,也包括艾克、塔克曼與馬可的母親。

瘟疫退散之時,戰爭被點燃,五年來的長篇悲劇,喪盡天良的劇本,讓這些孩子們喪失了雙親。

如今,這群已經失去雙親的孩子們,只能互相依靠,流浪在天地之間。

在這廣闊無垠的世界流浪、闖蕩,那是多少孩子曾經做過的夢。但也是多少孩子們,在這當下得面對的現實。

這不像夢裡那般,獨自地像匹野狼浪跡天涯。現實裡,他們只能像是螻蟻般地聚在一塊,苟延殘喘。

露水逐漸在車前草的葉子上淡出,陽光一如既往的撥開薄薄的雲層,灑在這片大地上。

廣場邊,榕樹下,那已經開始腐朽的大木桌上,攤著一張大地圖。

「現在,提凡軍還在跟帝國交戰,交戰區大概在這裡……」他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的劃了一圈,畫在他們的小鎮的東北邊,約五百公里處。

「我們得在他們打過來之前離開這裡。」他說。

他是那群孩子裡,年紀最長的一位。十九歲的他,在幾天前已經說服了所有人,他們必須在提凡軍撤退到這裡之前,先離開這裡,逃離戰爭。

也就是說,他們將拋棄曾經保護自己、保護國家的軍隊,離開自己的家鄉。

民族意識強烈的提凡人,通常是不會想要這麼做的。更不用說,他們這些熱愛自己國家的年輕人。

但是,一週前,那些大人們早已為他們做了決定。那些有能力逃走的人,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帶著小孩、食物和所有值錢的東西。

仍然留在這裡的,只有這群孤兒,和少數決定死也要死在故鄉的老人們。

「我們目前的目標,是先從西邊繞過交戰區,往北走,直到抵達貝斯城。」

「確定行得通嗎?」另一個男孩說。他的身材比其他人還要壯碩一點,看上去不像是年紀只有十三歲的孩子。

「應該是沒問題的,塔克曼,你還有什麼問題嗎?都可以說出來。」

「嗯,沒事了。」

「但是,我們到了那邊,接著要怎麼辦?」一個身高特別突出的男孩子說。

「別擔心,馬可,那裡是大城市,附近也有很多農村,自然會有辦法找到工作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得去送他們一程……」

數週前,他們的父親們,被徵召前去攻擊貝斯城。那裡是帝國軍的重要據點,一旦被攻下,帝國軍將無法獲得補給,也將從提凡人的國土上撤退。

但是,那場奇襲並沒有成功。放手一搏所輸去的籌碼,是提凡王國那些最後的生力軍,那些孩子們的父親們。

所以,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想去那裡,安葬自己的父親。

「艾克,你還是不願意跟我們走嗎?」塔克曼皺著眉頭問。

「嗯……我還是要去找伊拉他們。」

「但是……」塔克曼倒吸了一口氣,準備像之前那樣嘗試說服他,說服他和大家一起走。
艾克露出難過的神情。

「好啦……塔克曼……」馬可在一旁打斷他的話。「別再說了……他已經決定很久了,不要再想要說服他了,要不然……艾克他壓力會很大的。」

一陣短暫的沉默。

馬可看塔克曼沒有接話,於是接著問他:「艾克,你打算去哪裡找他們,領主他們家早就離開這裡,而且已經過很久了吧?」

「……伊拉跟我說過,他們會往西邊走,到那邊的小國家去避難。」

「西南諸國嗎……」馬可走到木桌旁看著地圖,接著說:「她有說要去哪個國家嗎?」

艾克搖搖頭。

「那……你打算怎麼找?」馬可問。

「就……一個一個小鎮的慢慢打聽吧。」

「什麼……我只能說,祝你好運了……」

「謝謝你,馬可。」說完,艾克拎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行李。

「艾、艾克現在就要走了嗎?」

「嗯……」艾克轉過身,背對著他的摯友們,用那感覺有點哀傷的語氣,用那不像是十二歲小孩的語氣,傾訴他想對朋友說的,最後的話。

他說:「謝謝你,塔克曼,謝謝你一直想要挽留我……不過我還是想要去找伊拉,完成父親最後交代的事……謝謝你,馬可,謝謝你一直體諒跟擔心我……我得走了,我能自己活下去的,畢竟我可是他的兒子,那『最優秀的獵人』的兒子……所以,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艾、艾克……」馬可有些哽咽地說。

反倒是平時話比較多的塔克曼,在這時候只選擇了沉默。

艾克停下腳步,緩緩地開口,說「記得,幫我跟我的父親道別。記得跟他說,我會找到伊拉的。」

直到話說完,他也沒有回頭。

他緩緩地走,背著朝陽的他,看上去卻卻像是走在夕陽下,有種令人覺得寂寞、哀戚的感覺。

他緩緩地走,直到廣場上的人再也看不見他。

塔克曼仍是沉默,只有馬可默默地落幾滴淚珠。

接著,那十九歲的青年,繼續向那群弟弟妹妹們說,說明他們接下來該面對的人生。

塔克曼拉住馬可的肩膀,拽了一下,讓他面向木桌,讓他別再看著那個已經離去的朋友。

轉過身的馬可,低著頭,把眼淚拭去。他注意到,地上的車前草,正舉著碩大的水滴,像捧著露珠一般。隨後,又一滴水珠落在它的身上,啪搭的一響,就像被雨滴擊中一般。

馬可轉過頭,看見了他從沒見過的一幕景象。

塔克曼低著頭,顫抖著身軀,任憑一滴滴淚珠往地上墜去。

。。。。。。。。。。。。。。。。。。。。。。。。。。。。。。。。。

(三年後)

喧囂的街道,映著夕陽,一棟棟充滿道地風格的白色建築,有些凌亂卻感覺愜意地立在道路旁。房子之間,蜿蜒的街道人來人往,完全沒有日落前的感覺,更沒有那些被戰火摧殘過的地方,那些悲慘的感覺與氣氛。

年輕的獵手背著獵弓,拎著散發出微微血腥味的獵物,在一陣陣食物的香氣的掩護下,穿過人群,徑直往一輛停在街邊的馬車走去。

馬車邊,留著絡腮鬍的中年人,看見迎面而來的年輕人,露出驚訝的神情。

「諾!這些怎樣?」艾克把肩上那捆成堆的野貂屍體扔在中年人面前地上。

「五、五隻!他們很稀有的啊!怎麼弄到的?」

「就……運氣吧?」

「厲、厲害!你已經連續一周都弄來上等的獵物了,是打算把我的錢全吞了嗎?」

「老闆別拍馬屁了,貂皮在冬天很好賣的,怎麼可能周轉不了?」

「小子!你還挺聰明的嘛!」

「你們商人別把我們這些人都當傻子了。說好的,一隻兩枚金幣。」艾克伸出手來。

「五隻實、實在太誇張了……九枚,好嗎?」

艾克沒有回話,他微微的蹲下,作勢要把野貂拎起。

「拜託啦!帥哥~」

「噁心死了。」

「你也知道嘛!日子實在難過,不如……」大叔轉過身,從馬車貨斗裡拿出了一個木製水壺。他打開蓋子,讓一陣清香往艾克臉上撲去。

「那個……應該是叫『咖啡』……對吧?」

「沒錯!前幾天給你喝過的,可以提神,對吧?」

「嗯……的確。」

「九枚,加上這壺,連壺也給你」大叔突然往他身後看了過去,眼睛突然亮起來似的,說:
「而且還有你要的消息,如何?」

「嘖……好啦……真煩啊!」聽到「消息」兩個字,艾克才露出接受的樣子。

「哈哈!前天看你喝的表情,就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啊!啊對了,早上喝效果比較好。」

艾克接過一個小束口袋,立刻打開來看了一眼,過了幾秒,才向大叔點點頭,並接過大水壺。

「我要的情報呢?已經問了一周了。」

「這個嘛,有個情報提供者喔!」大叔指著艾克身後。

艾克轉過頭。

站在他面前的,是個面貌姣好的提凡女性,十八歲的她,有些典雅的穿著,讓艾克不禁在心裡

偷偷讚嘆她那迷人的氣質。

「你好,我的名字叫菲娜。」她向他伸出手來。

「艾克‧拉文。」他微微地鞠躬來代替握手。「抱歉,我的手有點髒。」

「這樣啊……」她看著艾克的臉,問:「感覺……好像見過你?」

「你也是南郡的人嗎?」

「嗯。」

「可能是三年前,領主辦的獵宴大會,我是那個少年組的冠軍吧?」

「喔喔!對!你的父親也是個獵人,成年組的冠軍,對吧!」菲娜驚呼著,兩眼睜大著,輕摀著張開的嘴。

「嗯。」

「誒!小子!沒想到你是個名人啊!」大叔在一旁插嘴道。

「也不算名人吧……只有住在我們小鎮附近的人,才有可能看過我。」

「嗯,我住在德林鎮附近的農村。」菲娜說。

「看吧?」艾克對著大叔說。

「難怪啊……難怪你這傢伙,聽到我想要什麼貨,隔天就生出來了!」

「你要求得太簡單了。」

「在女生面前就囂張了嗎?小子!」

「啊……」艾克轉過頭,看見菲娜正喀喀的偷笑著。「抱歉,得意忘形了。」

「沒事的。」她微笑著。「那麼,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嗯……」

「去吧去吧。」大叔用不可言喻的表情看著艾克。「好好玩啊!」

艾克則是對著大叔露出疑惑的神情。

「走吧!吃那個如何?」菲娜對著艾克說。

她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領著艾克往飄出美食香氣的巷子裡走去。

他們走到一家有座位的攤子前坐了下來,各自點了想要吃的東西,各自付了錢。

他們倆面前的那一大鍋熱湯,在隨著太陽離去愈久,而愈發寒冷的夜裡,散著一股股溫暖人心的熱氣。

「嗯……那麼,你想知道什麼?」菲娜先開了口。

「……我想找人。」

「老闆有跟我說了,那女孩子叫伊拉,對嗎?」

「嗯。」

「為什麼要找她,她是領主的女兒,對吧?」

「嗯……說來話長。」艾克吐了一口氣,接著說:「之前的獵宴大會上,我的父親拿了第一名,領主很欣賞他。」

「嗯,領主他的確很喜歡打獵,也喜歡優秀的獵人,才會辦這個活動的。」

「嗯,後來,領主本來是要父親到他的宅邸工作,並且要他教領主打獵的。但是,父親他拒絕了,在領主的要求,還有父親的屬意下,未來,我將取伊拉為妻。」

艾克轉過頭,看著面帶驚訝的菲娜。

「幹嘛這麼訝異……」

「沒、沒事。」她稍微撥弄一下頭髮,接著說:「沒想到原本要成為下一任領主的人,會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會變成領主啦……他還有兩個兒子。」

「喔……這個我倒是不知道。」

「應該說,那兩個兒子不常出現吧,我是常常到領主宅邸去找伊拉,才會知道他們的。」

「嘿……真甜蜜啊。」

「那個是父親要我去的……」

「喔喔!抱歉啦……」菲娜淺淺笑著。

「接著,父親出征後,就要我去找他們,當時伊拉說他們家會來西南諸國,但是沒有告訴我確切的位置,所以一找就是三年了……」

「這樣啊……」菲娜拿起剛端到面前的熱湯,輕輕啜飲了一口。「看來,你的努力是有回報的。」

「怎麼說?」

「因為……」菲娜指向巷子外,約五十公尺處,有棟特別高的建築物。「他們家,現在就住在那上面。」

「真、真的嗎!」艾克難掩心裡的激動,站起身子。

「冷靜冷靜,看來你真的是認真找人,找了好久了呢。」

「嗯!」艾克開心的笑了起來。「那麼,我明天早上再去拜訪他們吧。」

「就這樣吧,看你這麼開心,也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了。」

「嗯,幫大忙了!感謝!」

「嗯……」菲娜突然壓低音量,說:「但是,前陣子,帝國好像派出殺手,要殺死跟所有提凡王族相關的人。」

「什、什麼?」

「領主……是國王的堂弟,對吧?」

「對、對……」

「那麼,他們就是帝國殺手的目標,所以我剛剛才在測試你,是不是被派來的殺手。如果發現你是的話,我應該會把你騙去另一個城市,嘻嘻……」

太陽逐漸轉為橙色,沉到地平線附近地雲堆裡。

夕陽那昏暗的光,在艾克臉上映出一絲不安。

「啊……應該跟你道謝嗎?」艾克微微揚起嘴角,刻意掩飾心中的恐慌。

「哈哈,不用啦!我們應該算是……同鄉?」

「勉強是吧……」

「別擔心了,最近也沒聽說有奇怪的人進來這城市,一定不會有事的。」

「啊……嗯。」

「沒事的。」菲娜真摯的看著艾克。

「嗯……我知道了。」

艾克拿起那碗涼了一半的湯,一口飲下。

「未婚夫千里尋妻嗎……真浪漫啊……」

「我只是……遵照父親的遺願而已。」

「你的父親……也是貝斯城之戰嗎?」

「嗯,對。」艾克看著皺起眉頭的菲娜,接著問:「怎麼了嗎?」

「啊……我的父親也是……」

「這樣啊……感覺南郡的人,都跟我們一樣吧?」

「嗯,接著,我就和朋友來到了這裡。」

「這樣啊,過得還不錯吧?這裡還挺不錯的。」

「嗯!對啊!」菲娜笑著,燦爛的笑容穿透了充斥在兩人之間的溫暖蒸氣。「艾克是自已一個人嗎?」

「嗯……為了找她,我獨自往這裡走,朋友們都往貝斯城去了。」

一陣的冷風吹來,溫暖的白煙被吹散,讓菲娜清楚的看見,少年眼中的空洞、失落,和這些年,他一直用來強忍、偽裝著的面無表情。

「這樣啊……」菲娜看著艾克有點孤單的表情,說:「不過,你可以見到愛人了,就不會再寂寞……」

「愛人啊……」艾克打斷她的話。「我還是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他看上去,有點感傷。

「你不喜歡她嗎?」菲娜擺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知道……」艾克猶豫的回話,瞳孔裡映著一絲寂寞。

「你喜歡她嗎?」菲娜又問,像是刺探一般。

「我……不知道。」

「所以你只是為了父親的遺願,跟朋友分開,來到這裡嗎?」

「嗯……」艾克的眼神,愈發空洞。

「後悔嗎?」

「有一點……」

「但是,明天你就達成你一直以來的夙願了,不開心嗎?」

「不曉得……感覺,我們之間的感情,還是充滿不確定……」

「怎麼說?」

「畢竟……我們兩個的緣分,是由大人定下來的,要怎麼保證……保證我們之間會有什麼結果?要是她早就忘了我,要是她已經有了別的婚約,要是她的家人早就不願意承認我的存在,畢竟,都過了多久……那麼,我又怎麼能如父親所說,和他們家一起生活?那麼,這三年來到底……」

艾克像是被食物哽住了喉嚨,突然停止說話了。

直到溫暖而帶有香味的蒸氣再次壟罩兩人,艾克仍望著那朦朧的另一頭,擺著感傷的臉。空氣中的濕潤,和原本已經紅了的眼眶上,那忍了三年的淚光,寧成了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劃過臉頰。那滴淚珠,讓艾克急忙的別過頭。

「犧牲了所有友情,嘗盡了寂寞和痛苦,但只能換來不確定的感情,很令人傷心、難過,對吧?」

「……嗯……」

「真的很寂寞……對吧……」

「嗯……」

「人類,還是怕寂寞、怕孤單的,對吧?」

「嗯……」

「但是,一直都沒有人,待在自己身邊,很空洞吧?」

「……」一直以來,心如止水的他,終於被撥動了心弦,哽咽地說不出話了。

菲娜體貼地停了下來,好讓身旁的少年平復自己的心。朦朧的另一頭,艾克默默地面向著正前方,趁這股霧氣沒散,緊閉了雙眼,硬是將眼淚收回眼皮底下。

「那……」突然間,菲娜挽住他的手臂,將它貼在自己溫暖的胸前。「今晚,我陪著你吧?」

「……為什麼?」

「這是……我的職業啊……」菲娜把自己的臉頰輕輕地靠在艾克的肩上。

他不知所措,只是雙頰泛紅。

「所以,讓我陪你一會兒吧,不然,你這樣很可憐的……」

逐漸變冷的夜裡,在這翻騰著蒸氣而溫暖的巷子裡,用厚重衣裳包裹著自己的艾克,終於在那如火爐般溫暖的安慰下,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心中那陣陣的寒意,已經傷了自己整整三年的寒意,是多麼刺骨。

十五歲的男孩,已經獨自生活了三年,突然被打開那心中的缺口,突然得到一位異性的安慰,突然被突破心防的他。

不自覺地點了頭。

。。。。。。。。。。。。。。。。。。。。。。。。。。。。。。。。。

菲娜披著浴巾,坐在床邊,靜靜看著正保養著那獵弓的艾克。

雖然說是雙人房,不過在地上擺滿了工具後,就顯得有些擁擠了。床邊的櫃子上,提燈微微的火光搖曳著,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燈油味,和一股艾克從未體驗過的氣氛。

打著赤膊的艾克,拿起一塊布,擦拭著那如同父親臂膀般堅實的弓身。

「那把弓,真漂亮啊。」菲娜打破沉默。「你很珍惜它呢。」

「嗯……畢竟是父親留下來的。」

「這樣啊……」

艾克將它和箭袋一並放在床腳邊,接著開始把工具收回旁邊的袋子裡。

「弄完了?」

「嗯。」嗖的一聲,艾克將束口帶給緊緊束起,之後放到床腳邊。

「感覺……你很好像很不開心?」

「……沒有。」他坐到床邊。

「坦率一點的男生,比較帥吧?」

「……」

「來,躺著吧……」

「……你要多少錢?」

「那個嘛……結束後再說吧?」

「呼……」在床邊和菲娜並肩而坐的他,沒有動作,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菲娜看著他,說:「那……先來聊天吧?」

艾克默默地點頭。

菲娜把她柔順的髮絲撥到肩膀後,低著頭,說:「那時候,我和一群朋友來到這裡後,覺得這裡挺熱鬧的,居民也和善,於是便決定定居下來。」

「嗯。」艾克低著頭,將自己的十指相扣。

「然後,那些比較大的孩子先找到了工作,在他們的照顧下,我們這些小孩也能一路摸索過來,到最後也能靠自己賺些錢了。接著,有些人有了能力,便離開大家,去外面賺更多錢,去結婚,或者回到家鄉看看……只有我們幾個女生,膽小,不想離開熟悉的地方,所以還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不好嗎?」

菲娜淺淺地笑,說:「有好,也有壞。我們幾個姊妹,在這裡過得快樂、自在,而且安定,不過那可是有代價的……」

「代價是……做這行嗎?」

「嗯。」她點頭道。「隨著提凡軍全面潰敗,越來越多人來到這裡,加上這裡交通方便,很快的,這裡變成了偏向商業為重的城鎮,這裡的政府也順水推舟,贊助貿易,讓我們原本工作的織布廠倒閉,變成了商店街。工作難找,到最後,也只剩下陪那些孤單的商人睡,才能賺一筆生活費。」

「身為孤單的旅人,真抱歉了。」

「哈哈……你真有趣。」菲娜接著說:「畢竟,沒資本當不起商人啊……」

「所以你們……全都轉做這行嗎?」

「嗯,嫌我不漂亮,明天帶你去找其他姐姐!」

「痾……是不會……」

「意思是說,我很漂亮嗎?」

「……嗯……」

「那麼……嘿!」菲娜轉過身,把艾克壓在床上。

十五歲的他,身為男人的身軀,加上平時不斷的鍛鍊,比上十八歲但柔弱的她,顯得非常壯碩。

「等等……」

「噓!」菲娜輕輕地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別說話……」

纖細的手掌,由下而上撫摸著,隨著那精實的腹肌之間,來到令人安心的厚實胸膛,最後,停在他粗糙的右臉頰上。菲娜閉上眼,將身子完全貼在男人的身上,他們倆之間,那層薄如紗的浴巾,早已被偷偷褪下。

菲娜徐徐的吐氣,熟練地,讓氣息輕輕地拂在艾克地肩上,隨後是脖子,再來是耳邊。柔軟的身軀與蠱惑人心的誘人身段,讓艾克無法動彈。

艾克緊閉著眼,皺著眉。

「放輕鬆……」菲娜輕輕地在他耳邊說。

菲娜的左手,偷偷地伸向大腿旁那條腰帶,慢慢地將它抽去……

金屬製的皮帶頭,落往床邊的地上。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響,迴盪在這只有微微燈光的房間裡,讓這裡顯得比隆冬的森林還要靜謐。

肌膚的摩娑聲,緩緩往艾克耳邊靠近。菲娜的纖細的雙臂,環繞在艾克的脖子後面,兩個人的視線之間,只剩下彼此的臉龐,和有些急促的氣息。

「你……還挺帥的呢……」

「……」

「你是個溫柔的男人……真希望,每天的客人,都和你一樣……那麼……我會很享受的……」
菲娜用氣音低語著,說著對陌生人來說,有些過於露骨的話。但是,她真摯的眼神,悄悄告訴艾克,那是實話。

但是,艾克顯然沒有發覺,他仍然緊閉著眼。

菲娜輕輕地向前靠,讓兩人的額頭輕輕地貼在一起。同時,她將胸前那豐滿的溫柔,毫無保留的貼在艾克那看似堅強又可靠無比,但實則空虛又受寒已久的胸膛。

那綿密如雪的唇,往艾克的嘴貼去。

「停、停下來吧……」艾克將手臂緩緩伸起,搭在那白皙如雪的香肩上。

「怎麼了……」菲娜疑惑的看著艾克,將環繞著他的雙臂鬆開。

「……」艾克沒有回話,只是坐起身子,低著頭。

菲娜跪在他的面前,猶豫地將掉在身旁的浴巾搭在自己身上。

「果然……還是不想做……對吧?」

「……啊……嗯。」

「為什麼……」

「我還是怕……我怕她早就忘記我了……我害怕,明天的到來……」

「……」菲娜也低下頭。

寂靜的空氣,悶熄了那不成火侯的情慾,讓這房間裡,再次被刺骨的寒意壟罩。菲娜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不發一語的他。

此時,她明白,他缺的是心靈的愛,而不是單純只有肉體的愛。

菲娜是個善良的人,一直都是,就算做著別人看不起的工作,別人認為骯髒無比的工作,但依
然保有那一顆善良的心。

就像剛遇見艾克時,她明明能趕快將情報脫手,賺上一筆錢,或是要求艾克買下她的今夜,換取數餐溫飽。

但她仍然刺探了這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打聽了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只是想單純的,不要讓自己的同鄉、族人,遭遇到被殺害的危機。

就這樣,她善良的本質,讓她思索著,要如何幫助這與眾不同的客人,也是難得讓她動一絲真意的客人。

「艾克……你看,你果然還是喜歡她的……嗯!沒錯」

「……妳在說什麼……」

「你看……我都脫光了,在你面前,撲到你身上……你還是拒絕我了。」菲娜將遮住眼睛的頭髮撥開,繼續說:「你看……這種事……可不是別的男人做得到的喔!」

「妳到底想表達什麼……」艾克睜大眼,任那脆弱的紅眼眶,對著陌生的女人。擅長忍受的他,這還是第一次。

「你們之前,相處的時間長嗎?」

「還算……長吧。」

「那段時間,快樂嗎?」

「……嗯。」艾克吸了一下鼻涕。

「直到剛剛,你還想著那段時光,對吧?」

「嗯……」

「直到剛剛,想起了和她的約定,不管是大人給的還是什麼原因,是因為她,讓你推開我的,對吧?」

艾克沉沉的點了頭。

「那麼,為什麼要懷疑呢?」菲娜誠懇地訴說著,眼眸像是含著露水一樣,在昏暗的燈光下,仍晶瑩剔透。「你是真的愛著她的啊!」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真摯的眼神、表情,如同赤裸的身軀,表露出自己的全部,毫不隱藏。那份感情,那份她想傳達的意念,不容懷疑的,既真實,又無比溫暖。

「你以為,真的有人能為那一張紙,還是一句話,跨過無數山脈、河流,走過無數酷夏、寒冬,來到這鳥不生蛋的小國家裡嗎?如果有,而且他又在我面前,那麼,這要我如何否定,否定你的愛呢?」

此時,菲娜的內心,也起了陣陣波濤。雖然這三年內,她有人陪伴,她有人關心,但是,內心裡卻不像外在般的充實、開朗。看過無數虛情假意的她,遇過無數只為了洩慾而將她擁入懷中的男人,遇過無數為利是圖的商人。她內心的深處,也和艾克一樣空虛、寂寞,一樣希望有人能真正的理解自己,一樣希望有人能真的愛自己。

所以,當她誇讚艾克的故事浪漫無比,並不是表面話而已。

就在前幾個剎那,她才發現,這世上仍然有真情真意的。她為此開心無比,為此而欣賞眼前的這個男人。但是,也因為這份真心不屬於自己,有些失落、傷心。

她明白,她不想傷害、糟蹋別人的感情,現在的她,只想要幫助眼前的男人,將他自己的真心誠意,還給他自己所愛的人。

「你快承認吧……我知道,為了大人們的私慾,定下的婚約,可恥、可笑,但是……你是真的愛她的……」

「……」艾克驚訝的張開了嘴。

因為自己的真心被徹底挖掘而感到驚訝,因為眼前這女人的話語、動作與真心而感到驚訝。

「那麼,她一定也在等你的……」菲娜的聲音裡,有些淺淺的鼻音。

「……」

「她一定還記得你的,我相信,她不可能輕易忘記你的。」

「……」

「你一定也是堅信著,才能走到這裡的,對吧?」

「嗯……」

「那麼,相信我,不要懷疑了,那會是真的!」菲娜激動地說,身體不自覺的前傾著、顫抖著。

「嗯……」艾克拭去掛在眼眶邊的淚。

「要是你放棄她……她就太可憐了……」

「……我……我……」

「所以,答應我,明天去找她吧!把她擁入懷裡,不要再像對我一樣,默默地推開她了……」

「嗯……」

「聽好了,你一定是深愛她的,她也是深愛著你的!所以,明天你要是不去,我……」菲娜臉頰上,一粒碩大的淚珠滾下。「我……我一定……死也要拖你過去。」

「我、我知道了。」艾克的眼神,稍微恢復了精神。像是宣示著,他奪回了原本屬於自己靈魂的,那活著的意義,那讓他獨自走到今天的意義。「謝謝……還有……抱歉了。」

「白癡……」菲娜用手背輕抹著眼角。「還真是,第一次被客人拒絕……還真是,第一次……因為這樣傷心了……」她抽泣著,也提起另一隻手,抹去那不停傾瀉而下的眼淚。

「為什麼這麼難過……」

「白癡……木頭……」

「……」艾克果然不懂,眼前的女人,到底在說些什麼。「不過,謝謝妳,妳讓我找回了很多很多,我錯過的東西,還有失去的東西。」

菲娜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準備把真心話給一口氣吐露出來的樣子。她說:「嗯……才不會……是你讓我找到,這世界上還有真心、真愛……謝謝你……」

「有、有嗎?」

「……算了……嘻嘻。」菲娜破涕而笑,看上去,像是迷路後,找回媽媽的小女孩一樣,天真、惹人憐愛。

「是嗎……看來,要給你兩倍的工資才行啊!」

「不用啦!五枚金幣就好!」

「太多了吧……」

「哈哈……騙你的……今天,不收錢了。」

「為什麼……」

「不知道!」

「……」

「不過……希望你跟她結婚以後,還能跟我當好朋友。另外,我會找其他工作的!」

「……好。」艾克深深的點頭。

「要是你背叛我,我就把今天你讓我爬到身上的事情告訴她。」

「不……拜託不要……」

「哈哈……還是會怕這個嘛……臭男人。」

「……」

「算了……睡覺吧,這樣,才能趕快到明天啊。」

「嗯……好……」

「只有一張棉被……就勉強跟你睡吧……」

「……好吧。」

「你可別偷襲我!」

「不會的。」

「我知道啦……那,晚安。」說完,菲娜徹底的把眼角給抹乾。

「晚安。」

「白癡……」菲娜小聲的用氣音偷偷罵著身後的男人,隨後將被子拉起,遮住自己的臉。
那盞提燈被熄滅,房間裡陷入黑暗。

但是,他們倆人心裡的光芒,被再度點亮了。在這幽暗無光的世界,寒冷刺骨的世界,顯得無比明亮、溫暖。

。。。。。。。。。。。。。。。。。。。。。。。。。。。。。。。。。

「早安。」菲娜坐在床邊,對著剛睜開眼的艾克說。

「……嗯……早安。」他習慣性的伸著懶腰。

「沒睡飽啊?」

「沒有,我睡得很好。」

「是嗎?」菲娜一邊說著,一邊將衣服穿上。

艾克撿起落在地上的皮帶,看著它發楞著。

「走吧,我帶你去找她。」

「嗯……」

「怎麼了?」

「沒什麼……」艾克一邊發抖著,一邊穿上衣服。「感覺……有點緊張。」

「噗……」菲娜摀著嘴,笑得眉毛都顫抖起來。「緊張什麼啊!」

「……」

「走吧?」

「嗯。」艾克揹起獵弓和箭袋,和那包陪伴自己不曉得多久的行李,跟上菲娜。

兩人走在街上,看著從雲裡透出的陽光,瑟瑟發抖。

「找到那大叔幫忙牽線……真是太好了……」菲娜小聲地說。

「嗯?妳剛剛說什麼……」

「沒事!」

「……」

「今天特別冷誒……」菲娜剛把話說出口,嘴裡便衝出一大團霧氣。

「嗯……」

「真是的……外套放在家裡,忘了帶出來了……」

「妳住在哪裡啊?」

「那邊。」菲娜指著人群的另一頭。

「這樣啊……不過,今天這裡怎麼這麼多人?」

「不知道誒……」

「要過去看看嗎?」

「嗯。」

離開市時間還早得很,但是,廣場上已經聚滿了人。空氣裡,充斥著異常的寒冷與沉寂。令人發寒的風,陰暗的天色,在這異常的安靜裡,顯得詭譎無比。

「各位,看著他們……」

那被無數後腦杓遮住的台上,一個男人正用明亮的聲音喊著。他說著佩特人的語言。

流浪多年的兩個人,對於這語言的熟悉度也不淺,畢竟,在佩特達恩帝國征戰四方後,到處都能聽見,到處都得用到。久而久之,便學了起來。

當然,這國家裡的人也是,畢竟他們現在是那帝國的附庸國。

「這些是提凡人的王族,是他們久戰不降,才讓這世界飽蘸鮮血!現在,他們已經受到應有的制裁……」

「喂!菲娜……妳有聽懂嗎?」

「嗯……」

兩人瞬間緊張了起來。

「不會吧……」

菲娜閉上雙眼,默默祈禱著。

由於站的地方比較低窪,艾克和菲娜仍然沒有看清那台上站著的人,只是旁人一個個搖頭、耳語、皺眉,這一切,不得不讓他們倆,往最壞的地方想。

艾克感到那恐懼如藤蔓般,緩緩由腹腔蔓延上來,直至胸腔,最後掐緊心臟,讓他感到心臟就快跳不動似的,難過、折騰。

突然,擋在他們面前的人,猛然低頭。啪噠一聲,地面上多了一攤嘔吐物。

在那人低頭的瞬間,他們倆終於看清楚了,那個他們心裡想著,卻不敢承認的事實。

菲娜瞪大了眼,像看見魔鬼一樣,害怕地趕緊用雙手摀住整張臉。

艾克愣愣地盯著那台上。

一、二、三……共七個人,背架在木製的架子上。它們皮膚已經蒼白,肌膚上的冰冷,早已透過陣陣冷風,傳到艾克身上。他們有人身上全是血,還能看見脖子上那一條長長的刀口,正染著腥紅。其中,有兩個人的長髮披在面前,遮掩了逾半張臉龐。那兩人長得極像,並且,她們
都衣衫襤褸,從身上沒有明顯外傷,以及嘴角邊的血漬來看,她們是咬舌自盡的。

其中,那比較矮的女性,年約十五的女性,儘管已經數年不見,儘管已經沒了靈魂,她仍然被艾克一眼認出。

那是他這三年來苦苦追尋、朝思暮想的人

說話的那個人,兩側站著一排士兵,整齊地抬頭挺胸,身著精良裝備,加上肩膀上明顯的國徽,都表示她們是來自北方那帝國的士兵。這支部隊,便是帝國派來的殺手,專門剷除提凡族王室血脈的殺手。

「今天,佩特達恩帝國又為世人鏟奸除惡……」

「伊拉……」艾克顫抖地說。

「這些人,將會墮入無盡地獄……」

「伊拉……」艾克哽咽地說。

艾克顫抖著、發楞著,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像是舞台劇裡那失去靈魂的喪屍,像是傳說裡那惡魔的使徒,面無表情,只是呢喃不止。

「艾克……嗚……」菲娜緊緊抱住他,那奔騰而出的眼淚,浸濕了他身上的斗篷。「……為什麼……」

「所以,我們為了正義,完成了任務……」這句話,像是磨出火光的打火石。

沉寂的空氣,像是燃氣般令人窒息。冷冽的風,像是要把人冰凍後,再撕裂成碎冰似的刮在眾人身上。

但仍然吹不熄,艾克心中逐漸蔓延的悲傷、怒火。

就在昨天,幾小時前,他重新找回他所失去的,那生命的意義,這三年歲月的意義,這跋山涉水後所渴求的她。現在,命運的轉動,狠狠碾碎他的一切。

碾碎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愛,和他那長久以來,用來壓抑自己的理智。

「離我遠一點……」艾克突然用力推開身旁的女人,低吼著。

菲娜傻楞楞的看著他。

艾克仍然渾身顫抖不已,他緩緩地卸下背在左肩上的弓,那把父親繼承給自己的弓。左手握住了弓身,像是要把它捏碎般,整隻手臂冒著青筋。接著,艾克緩緩地舉起右手,用兩指夾起那看上去異常可怕的箭。

它那專門用來獵殺大型獵物的箭頭,在陰森的陽光下,在寒冷至極的空氣中,散著一道寒光。

那道寒光裡,是艾克冰冷的靈魂,是艾克凍傷的心,也是他冷澈如冰的殺意。

「不、不行……艾克……」菲娜急忙的拉住他的右手,死纏不放。「不行……你也會被殺掉的……」

艾克沒有看她,只是用那比她強勁不知幾倍的力道,硬是把箭搭到弦上。

「離我……遠一點……」

「不、不要……艾克!冷靜!」菲娜焦急地喊著。

「走開!」艾克大聲的怒吼,嚇壞了她。

她緩緩的後退,一步一步地,遠離那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溫柔的獵人。

艾克用盡全身的力量,將那磅數驚人的弓瞬間拉滿。緊繃的弦,在陣陣強風的吹拂下,發出一陣可怕的尖嘯。像是地獄傳來的哀鳴,像是無數冤魂的哭嚎,更像是那人們發出的,那撕心裂肺的尖叫。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響徹雲霄的狂吼,把他的理智線給扯碎,拋去了九霄雲外。

那駭人的箭矢,搭在那淒厲的叫聲上頭,穿過那快要降至冰點的空氣,逕直朝剛剛講話的那位隊長的眉心飛去。

那些人,還未意識到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響。

就已經聽見了那厚實的怪響。像是椰子被擊碎一樣的聲音,也像是木頭被斧頭砍斷的聲音,更像是,骨頭被擊成碎片的聲音。一粒眼珠,掉在其中一人身上。

「啊啊啊啊啊!」他嚇得尖叫。

旁邊倒地的隊長,脖子以上,已經不成人形。只像是一片形狀詭異的肉,沾著一些如豆腐般的膠狀物,以及幾根毛髮。幾步外,還看的出來那是下顎跟舌頭。飛灑而出的鮮血,帶著剛從脈搏獲得的熱,落在身旁的另一名士兵身上。

另一顆眼珠,在大概三秒後,落在副隊長面前。

廣場上的人群帶著悽慘的尖叫聲,如潮水般散去,幾秒內,廣場被清空。

菲娜早已躲到一旁,一輛載滿水果的馬車後頭。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敵、敵襲!」「在、在、在哪裡?」「那裡!廣場中間……」

話音未落,又一個腦袋搬家的人倒地。

「盾陣!」

副隊長下完令,這群受過嚴格訓練的精兵,立刻用鐵盾造出一道牆。

艾克仍然站在原地,絲毫沒有退避的打算。

那群士兵,用盾牌間的縫隙,窺伺著這個兩眼無神,拉著滿弓的瘋子。

「弓箭手!」

盾牌後,一個士兵拉滿弓,俐落的站起身子。老練的他,在一瞬間內,準確的瞄準了艾克。
但是,在那士兵放開手指之前,他的視線轉為黑暗。不對,是連黑暗也感覺不了。那屍體倒在士兵們的後面,樣子和隊長的屍體只差一點,這次連脖子也看不見了。躲在盾牌方陣裡的十名
士兵,嚇得渾身發抖。

原本搭在那士兵右手的箭,落在其中一面盾牌上,匡噹一聲。

「……」士兵們很有默契地蹲在堅固的鐵盾後,不再探頭。

「鏘!」箭頭猛然出現在副隊長眼前,夾在那盾牌的縫隙間。

「排、排緊一點啊!」

「副、副隊長……那、那是獵熊的箭頭……」

「瘋子啊……」

「砰!砰!」一陣陣猛擊在盾牌上的巨響,讓看不見外頭的士兵們恐懼不已。

艾克發了瘋似的往那盾牌做成的鐵盒子放箭,直到他的右手再次舉起,卻抽不到箭時。

「去死……去死……去死……」艾克握著他那沉甸甸的寶弓,低語著。

像是失智的瘋子,像是失意的浪人,更像是死神的呢喃。

他將那把他珍愛的弓狠狠摔向地面,接著將背後已經空了的箭袋往後扔去。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這群該死的惡鬼!畜生!通通去死啊!」

如失心瘋般地怒吼後,突然一股奇怪意識湧上腦門,呼喊著他,取代了他的思緒,他的靈魂。

只見他顫抖著身體,雙臂如痙孿般,痛苦的施力著。

突然,空氣由艾克的位置為中心,散出一道震盪波。

像是蒲公英在空中飛舞般,一粒粒帶著金色光芒的不明粒子憑空出現,往艾克身上聚集,他的眼眸失去了黑色瞳孔,取而代之的是,那發出耀眼光輝的金黃斑點,它逐漸擴大,直到充滿整顆眼珠。

皮膚周遭的空氣,也開始散出金色的粉塵,往掌心處慢慢飛去。兩隻手掌上,凝聚的金色光輝,逐漸形成了閃耀奪目的利劍。那兩把劍,並沒有浮誇的裝飾與奇特形狀,只有單純的劍柄、護手與劍身,還有那無法直視的狂怒、殺意。

艾克面無表情,他微微彎著腰,體內沸騰的血液,使他不停的喘著氣。微微張開的口,不斷冒出如同被怒火加熱的霧氣,那霧氣拂過頰邊,散至空中,與那金黃的輝芒合而為一。

躲在盾牌裡的士兵,在箭矢停止攻擊後,在盾牌間騰出了一些縫隙。

也讓他們目睹了這令他們更絕望、恐懼的一幕。

「神、『神賦』?為、為什麼!」一名士兵驚呼。

「為、為什麼……提凡人裡……會有『神賦使』……」

那是在數百萬人中,只有不到十個人,所擁有的特異能力。它強大無比,使它能於戰場上奪去無數生命。它無理至極,沒有一個人,能夠解釋它從何而來,為何出現。於是,佩特人便將其命名為「神所賦予的力量」。

另外,歷史上從未紀載,曾在佩特族以外的人種身上,發現這能力。

數十年間,這已是這世界不得不承認的真理,在這暴力及正義的亂世,它便是無上的唯一法則。也因為只有佩特人能夠使用這樣的力量,讓他們能在這二十年內,統一整個大陸。

如今,佩特人將面對眼前這份力量,這份他們曾經用來殺害無數異族人的力量。

「去死啊啊啊啊啊!」艾克像狂犬般怒吼、突進。

眼眸邊,一道金色的殘影,劃破空氣,朝佩特達恩的士兵疾馳而去。

「『武器型』!退開來!弓箭手預備!」優秀的副隊長,儘管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冷靜的判斷、指揮。然而,他的手下依然無法反應過來。

「太、太快了!啊啊啊啊啊啊!」一名士兵尖叫著。

艾克用飛快的速度奔跑,那速度堪比全速奔跑的良馬,令士兵們更加措手不及。

那名士兵被追上,他反射性地將盾牌擋在他與艾克之間。但當那閃耀著金光的劍刃觸碰到鐵盾時,那鐵盾如泥巴一般,被利刃給切開,他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刺眼的亮光逼近自己。

一瞬間,盾牌變成兩半,下一瞬間,那士兵由右下而左上,像切奶油一般,被砍成兩半。

「放箭!」四名弓箭手站成一排,同時向艾克發射箭矢。

在艾克眼裡,那些箭矢用如同落葉飄落的速度飛來。雙手如光速般的揮劍後,他輕而易舉地將四隻飛矢砍成塵土。

艾克幾乎只用了一瞬間,便移動到那四人身旁。之前,他是個連劍都拿不穩的少年,可如今,那兩把利刃,如同艾克身上的一部份,讓他能隨意地掌控一切。儘管能俐落的揮劍了,但不曾學習劍法的他,只能讓手中的劍用紊亂無章的軌跡斬擊。

不過,對於擁有神賦的人,這樣就非常足夠了。

艾克橫著劍,一邊旋轉一邊斬擊,僅僅轉了兩圈,僅僅往前踱了四步,僅僅這動作只花了一秒,那四人便化為數十個屍塊,騰空飛起。

隨後,那兩道殘影又找到了獵物,往另一名手持長劍與盾的士兵衝去。
那士兵能做的,只有舉起左手拎著的方盾。

由上而下,艾克垂直的砍擊,由那方盾的中軸線,以及那士兵的脊椎做為對稱軸,將方盾與他完美的一分為二。

「『體能強化』、『反射加速』……神啊……為什麼對我們如此的不公平……為什麼……」副隊長只能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隊員,被那四散的金色閃光,削成一片片碎肉。他們恐懼地尖叫著,絕望地哭喊著,嚇得失禁。

就像戰場上,遭遇神賦使的提凡軍人一樣。

轉瞬間,艾克飛奔到他身旁。

「去死吧。」如同死神的低語,在他耳邊迴盪。

他的視線被強烈的閃光壟罩後,世界開始旋轉。他的人生裡,最後一幕,是看著自己已經倒地的軀幹,與漫天鮮血,與那手持雙劍的惡魔,那充滿無盡殺氣的眼神。

十幾秒內,十名士兵陣亡了。

這就是佩特人將神賦使派上戰場的原因。

艾克掃視著廣場,找不到下一個獵物的他,緩緩地抬起頭,仰望著依然陰沉的天空。

由光鑄成的利刃上,沾滿了鮮血。它們在他垂下雙臂時,往劍的尖端流去、匯集、滴落。那雙劍逐漸失去光芒,逐漸失去形體,化成一陣徐徐的風。原本聚在一塊的金色粒子,逐漸散開,
乘著那股氣流,飄散到空氣中,消失了。

艾克的眼眸,也逐漸變得黯淡。他的身體周圍,也不再散發出粉塵。直到一切回復原狀時,艾

克仍然抬著頭,不發一語。

直到一切恢復原狀,除了那顆化成虛無的心。

他緩緩地踱步,走向架著屍體的高台上,走向那女孩的遺體前,單膝跪下。

他的雙手顫抖著,伸向她脖子旁的鐵鍊。

鐵鍊被拉起,扯斷,被艾克從伊拉的胸前拉了出來。

那條項鍊,和艾克心裡想的,是同一個樣式。

他還記得,那是他送給她的最後一個生日禮物。

她也記得。

一聲金屬落地的脆響,響徹那只有風聲的廣場。

他的雙手顫抖著,癱軟地垂至地面。

廣場上的陣陣冷風,依然不斷襲來。艾克在伊拉那已沒了氣息的軀體旁,雙膝下跪,直到手上的血被風乾,直到他的眼淚流乾為止。

數小時後,十多名當地居民,清掃著廣場上的肉塊、血漬。另外,艾克、菲娜與幾名前南郡領主的家僕,將那七人安葬於城門外的墓地裡。

完事後,艾克便準備離開。

「艾克……」菲娜在平復心情之後,攔住準備離去的艾克。

「怎麼了。」艾克如死魚般的眼睛,盯著地平線。

「你……算了……你也不可能留下來……對吧?」菲娜問:「那你要去哪裡?」

「這種事……」艾克盯著菲娜。

她只從那眼神裡,感到無盡的絕望、失落與痛苦。

「呵……」艾克冷笑一聲。「這種事,我不想去想了。」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後,艾克那孤伶伶的背影,緩緩地,緩緩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隔天的廣場上,依舊人來人往,那血腥味,被人們的腳步踩散,那木架子,早已被燒成灰炭。
沒有人再去提那件事。

商人們,還在打聽那個神奇的獵人,究竟躲去哪裡了。

孩子們,依然問著那天廣場上發生的怪事,究竟是什麼。

只有四處吟遊的詩人,將那場悲劇寫成了詩歌,在街頭邊唱著。

沒有人知道,歌曲裡那個能使用神賦的提凡人,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只有菲娜,偶爾倚在住處陽台的欄杆,望著西北方的地平線。

回憶這段,不管回憶幾次,都會讓自己落淚的往事。

就這樣,那位神奇的提凡青年,消失在人世間。

他只活在那城市裡人民的記憶裡。

成為了故事,成為了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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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3 篇留言

九月(´,,•ω•,,`)♡
https://guild.gamer.com.tw/guild.php?sn=11544,加這個自由象限文繪創作文學館,他們比較專業@@阿會規什麼的你要自己去看喔ww

01-20 00:21

九月(´,,•ω•,,`)♡
我個人是認為你的「...」很多,然後你剛開頭就16492字了,我覺得不必那麼多,現在的人不喜歡開頭就看很長,除非開頭就有引起興趣才會繼續看下去(而且如果之後小說要固定更新的話,要存一些稿量再開始上傳上來)。然後你寫這一章前前後後花了將近一年ㄇ?錯字甚麼的你要自己去檢查0.0然後你長篇小說是要寫多長?有大概字數ㄇ?

01-20 00:41

ZZEZZ
首先還是先感謝你給我這麼有價值的評論!
這是前一陣子寫的了,「...」的問題我到現在已經有改善了,畢竟被很多朋友吐槽過了O~O。
然後關於篇幅部分,可能因為是第一次分享作品,真的沒注意到這個地方吧QQ,以後會盡量一篇3000字左右的。01-20 06:32
ZZEZZ
然後不是這個花一年,前前後後還有很多其他嘗試跟找資料。
篇幅還不太確定。01-20 06:38
嗑藥
發了誒

01-20 02:16

ZZEZZ
不然寒假有點無聊01-20 0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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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喜歡★hank928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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