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打了開來。
在這座方形的石室裡僅有火把照耀。比起外頭的光鮮亮麗，這裡看上去就像穿梭到了過去的時代一樣，無論是地上迸裂的粗糙磚塊，或是牆上的藤蔓或苔蘚，都和鑄光城市的其他區塊大相逕庭。
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迴盪在這座石室裡。賢者谷加爾來到了房間的中央，藉著火把和那人身上的「裝備」餘暉，他能看見那被用釘子給釘在牆上的紅髮男子。
他不僅僅是手掌遭到「光釘」給貫穿，身上也多了幾條金色鎖鍊。殘破的衣服上沾染的血跡，裸露在外的手臂更是有著大大小小的傷口。釘子與鎖鏈身上都散發著淡淡的餘光，比起純粹的火把還要弱得多。
「安格‧岱默居，是嗎？」
紅髮男子沒有回應。
「我大概能猜出你為何會跑到人類的『都市』裡面去，顯然蜘蛛女王也因為這五百年來的平衡感到焦慮，想試著打破這無謂的和平吧？」谷加爾一邊觀察著紅髮男子的反應，一邊繼續說道：「可否告訴我，為什麼女王會忽然下達這樣的指示嗎？」
他依然不說話。
谷加爾就像早有預料，他點了點頭。「既然你什麼都不說，那就當我在自言自語吧。首先，既然你身為女王的『分身』，那應該就知道一件事──蕾‧坎緹娜是不是容器？」
雖然安格沒有動作，但谷加爾卻發現那被釘子貫穿的手掌動了一下。
蜘蛛居然……永存啊，您這是在跟我們開玩笑嗎？谷加爾握緊了權杖。所以女王才能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在五百年前單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局勢。該死，他居然沒有連想到這回事。或者說，他不願連想到這方面去，畢竟這幾乎等同於神賜與了蜘蛛力量。
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谷加爾裝作沒有發現安格的變化，繼續說：「不說嗎？那我只好繼續自言自語了。」他頓了頓。「蜘蛛女王之所以會忽然對你們下達這種命令，是不是對某人交付的任務感到疑惑？」
安格的身體隱隱動了下，然後抬起頭來正視眼前這名老者。紅髮下那俊俏的臉龐如今染上了血色，藍色眼眸更是透露出一絲絲的慍怒。
「……你到底是誰？」儘管那聲音略帶沙啞，但谷加爾仍從中分辨一絲堅定、不願輕易屈服的意志。
「你應該知道我。我是谷加爾，被鑄光師們尊稱為『賢者』。」他思忖了會，對方對於碎片一詞有所反應，那──「但同時也是監視『力量』，不讓其失控之人。」
「呵，難道是卒依絲？」
「顯然你知道『容器』一事啊，蜘蛛。」谷加爾沒有回答安格的問題，咯咯笑了起來。「能談談嗎？」
紅髮男閉上了雙眼，選擇不回應。
谷加爾大笑了幾聲。「好吧，今天我已經有收穫了，十分感謝。」
谷加爾轉身朝著敞開的大門走去，迎上從外頭灌進來的冷風，原本的燦爛笑顏就像被風給抹去般消失無蹤。為了神的歸來，鑄光師們正馬不停蹄地執行著卒依絲的計畫。
他站在門口，回頭望著裡面的紅髮男子。安格‧岱默居依然緊盯著自己。隨著守門的鑄光師將門關上以前，他都沒有放過谷加爾。
為了還給永存一個清淨的世界，蜘蛛就不能繼續生存在這塊大陸，這是卒依絲曾經告訴自己的話，也是這一切計畫的起點。
然而，蕾‧坎緹娜卻也是容器……他早就該想到的。在五百年前那場戰爭中就應該想到的。
「怎麼了？谷加爾，你臉色很差。」卒依絲的聲音傳了過來。
瞥向那頭金髮的女子，谷加爾收起了自己落寞的情緒。不管怎樣，鑄光師在這些年的等待後，總算有了一名「神選之人」的戰士，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永存的恩賜。所以嚴格來講，他並沒有說謊。
「沒什麼，只是想從這蜘蛛身上看能不能問出點什麼，但果然毫無收穫。」谷加爾走到了長廊邊，眺望著底下的黑色大地。「妳任務完成了是嗎？」
「完成了哦，再來還得去找人王談談聯盟的事。」卒依絲來到了老者身旁。「坎緹娜真的會去嗎？」
「會的。」谷加爾閉上了雙眸，享受著那陣風。「自那復甦的跡象開始，世界的齒輪也已經轉動了起來──這都是必然的。」他往後退了幾步，然後看著緊閉的牢門。「都是必然的……」
卒依絲撓了撓自己的金髮。「好吧。那我就去找人王了，雖然那紅髮小子可能死都不想再看見我。真諷刺，我們明明受制約所縛，必須保護人類的說？結果人類的領導卻完全不想見到我們，還嫌我們麻煩。」
谷加爾笑了聲，但沒有多說。
見狀，卒依絲只是隨興地揮了揮手，朝著長廊的另一頭走去。谷加爾望著卒依絲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噴了鼻息。
風再次吹起。
鑄光城市的光也漸漸消弭。
＊
「人王陛下，『神選之人』求見。」
「嗯，讓她進來吧。」
凱勒斯對聚在座前的下臣們點了點頭，他們行了簡單的禮後便離去。紅髮的人王從金光閃閃的王座上起身，兩名接替卒依絲執行護衛任務的鑄光師就站在左右，他們沒有多說，只是在人王踏下階梯時跟了過來。
就跟蒼蠅一樣讓人不耐。
「哎，怎麼見你都要這麼大費周章的？還要讓士兵進來通報？我們又不是不認識，怎麼就得這麼麻煩。」卒依絲從大門進來以後就不斷發著牢騷。「早知道當初就讓谷加爾把『點』設在這裡，省得這種繁雜的程序。」
「我們在開會，妳一個鑄光師忽然冒出來只會讓我們很困擾。」人王慢悠悠地說。
「我一個鑄光師？我是神選之人，是神指派的使者，人王。注意你的口氣。」
聞言，凱勒斯感覺自己心口燒起熊熊烈火。緊抓著短杖上的銀色寶石。
「口氣？妳可知道我剛剛再開什麼會嗎？妳抓了一個蜘蛛後拍拍屁股回了天空城，但我呢？我得處理妳留在『銀髮人住區』的各種麻煩。然後偏偏又是在那個地方，因為大眾對於銀髮人的鄙視，我得花多少精力去說服這些人，妳懂嗎？這是一個被神指派的使者會去做的事？」
「哈！那你大可不要理會他們啊？反正就是個被你們人類自己的傳統所鄙視的更下賤的人，又何須去理會他們？我可是刻意挑在那個地方去作戰，反正就算你置之不理也不會有人說話。有哪個人類會去理會銀髮人的住所被毀壞了呢？反正那些不過是少數，放著不就得了？」
兩人的爭吵甚至驚動了人王背後的兩名鑄光師，還有護在門口的人王眾們。前者已經讓金光環繞在他們的手上，後者則是伸手探向繫在腰間的長刀。
看著那藏在金髮下的睥睨神情，凱勒斯只覺更加惱火，他幾乎想用手上那把權杖跟眼前這所謂的「神選之人」拼個魚死網破。但人王忍住了。這女人不知道她為自己帶來了多大的困擾，而且這次的破壞更是將銀髮信仰的事給攤出檯面。他想藉著時間來慢慢地解決信仰問題，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來去刺激這些人。
瑞‧卒依絲‧隆尼豪無疑問地只站在鑄光師的立場去看待這些事，但卻從未替人類想過任何一件事。凱勒斯絕望地再次體認到這項事實。雖然從以前開始他
就沒妄想過鑄光師會站在人類這邊，但沒想到是如此地露骨。
或許她甚至不把人類當成一個種族，只因為她是神指派的人，所以目光就跟神一樣高傲。
凱勒斯放鬆了自己緊繃的身體，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他都不可能背棄兩族在五百年前所奠下的盟約。人類必須與鑄光師一起才有辦法抵禦那可怕的蜘蛛，或許後者還可以躲回天空城，但他們卻只有這座古老的都城可以保護他們。只要蜘蛛想，他們隨時都可以將人類殲滅。
「所以妳為什麼又從天空城下來？」凱勒斯問道。
「我想跟妳聊關於後續的事。」
「後續的事？」
「戰爭。」
人王嘖了聲。又是這個。
「這是必然的，凱勒斯。你以為五百年前我們的祖先為何要訂下這份盟約？就是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可以攜手合作去根絕蜘蛛，還給這片大陸清淨。」
「我還以為這盟約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蜘蛛再次大舉入侵時，我們可以有一份盟約來確保彼此間的合作。」
「這種消極的心態不可能阻止蜘蛛，我們必須主動出擊。」
「這難道有勝算？」
卒依絲揚起一抹微笑。
「只要將蜘蛛引出來，雜兵靠著你的人王眾和銀光砲來解決，至於蕾‧坎緹娜就交給我來處理即可。蜘蛛女王一死，接下來都是小事。」
蕾‧坎緹娜，凱勒斯在米蒂兒的書信中看過的名字──那是蜘蛛女王的名諱。他如今面對的似乎不是可怕的生物，而是一位活生生的、有智慧的人。蕾絕對不會漠視人類和鑄光師的盟約而貿然出擊。
「看看，你的眼神就是不相信我。記得嗎？我先前抓了一個人型蜘蛛，那是蜘蛛女王的心腹。她會為了救她而出擊。」
「妳不是把他抓去天空城──噢、等等，原來如此……你們打的是這種算盤？要把蜘蛛誘到我的城下？」
「沒錯。」
凱勒斯震怒了，如火山噴發般的情緒使他不再猶豫，短杖上的銀色寶石發出了耀眼的光輝。卒依絲原本輕蔑的眼神驟變，她伸出左手制止了站在人王後面的鑄光師，然後右手變出了一枚巨大的光盾。
如海浪般的銀光自紅髮人王的腳下散出，它們匯聚在人王的面前，但在還沒有完全成形的時候便擊發出去。在那銀球撞到光盾時，卒依絲悶哼一聲，僅管盾牌並沒有任何裂痕，但她依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迫使她必須倒退好幾步。
「妳把蜘蛛引誘到我的城下，卒依絲？妳居然將我的子民全部當成籌碼，投入妳那瘋狂的計畫裡！」
「我說這是必然的，凱勒斯！人類、鑄光師、蜘蛛終究無法共存，你以為這五百年的和平會一直持續下去嗎？你以為資源取之不盡嗎？你認為世界會一直供養我們維持這種和平型態到永遠嗎？現階段會隨著時間而漸漸弱勢的是我們，不是蜘蛛！」
「那也不應該將無辜的人民捲進來！」
卒依絲咬牙，解開了光盾，然後走向正被銀色光輝包裹的人王。
「你這被眼前榮景所遮蔽的蠢蛋，在我抓到人型蜘蛛的時候就應該醒悟了吧？就該知道蜘蛛那方也正試圖打破這一份根本毫無意義的五百年和平，是他們逼我們的！而你卻只想龜縮在這座城裡。到底是你將無辜人民的生命攤在桌上當可以無形消耗的籌碼，還是是我把他們丟在飢餓野獸的嘴前──我們難道有差別嗎？你我都是一樣的。我們都得承擔這些生命。但我寧願把這些東西都攤出來，也不願意讓這些人毫不知情地走向滅絕！」
凱勒斯瞇起雙眸。「我們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告訴人民，但妳做錯了唯一一件事，那就是將蜘蛛引到我的城下。你讓我的士兵毫無準備、你讓我的人民陷入恐慌。不讓他們毫不知情地走向滅絕？不，你是再將他們狠狠地推向蜘蛛群，加速我們的滅亡。」
「你說什──」
「我們沒有必要再繼續為此爭執，卒依絲。這場打鬥終究不會有結局，制約的事妳我都很清楚，但事態卻還有轉圜的餘地──把人型蜘蛛放回去，也許能依此為籌碼來向蜘蛛談判。」
卒依絲咬著下唇，緊握的雙拳更顯是出她此刻有多麼地惱火。
「溫吞、懦弱！」
人王散去了環繞在身體周遭的銀色海浪。「即便如此，我的人民依然相信著我。戰爭從來都不是第一，因為那才是最愚蠢的方──」
「報、報告！」
凱勒斯身子一僵，轉過去看向單膝跪在大門口的士兵。望著那驚恐的面龐與急促的呼吸，他覺得自己內心的不安正在擴張。而接下來那位士兵所說的話也同樣應證了卒依絲的話──證明了神選之人的勝利。
「大量難民正朝著都市而來，除、除此之外，牆上的警備隊發現了大量的蜘蛛正朝著我們這裡進軍！」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